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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秋·十月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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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秋

十月桂香, 秋高气爽, 灿金色的花朵挂满枝头, 整个城市浸染在甜腻的沁香中。

广州的秋天来得悄无声息, 不知不觉间, 凉风驱散了燠热, 阳光也变得柔软。荔湾一座街区公园里, 三三两两的小孩在游乐区追逐嬉戏,老人们眯着眼睛坐在长椅上,一边聊天一边享受难得的好天气。

一个蹒跚学步的小男孩爬上了综合滑滑梯的攀岩板 ,口中发出欢快的叫嚷声。声音惊动了树荫下看书的年轻女孩, 女孩左顾右盼, 寻找家长:“谁家的小孩啊?小心掉下来摔了哦。”

“宝宝!”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急急跑了过来,“哎哟那个你不能爬呀, 太危险了, 快下来快下来……小心!”

小娃本来就重心不稳, 被奶奶一叫注意力分散, 手一松便从攀岩板上滑了下来。幸好老太太已经跑到了跟前,往前一扑,两手一托,将他稳稳抱在了怀里。

小男孩受到惊吓, 哇哇大哭起来, 老太太抱着他安慰地拍了两下, 想爬起来, 苍老的脸上忽然现出痛苦的神色,“哎哟”一声又摔了下去。

大概是扭伤了关节,她完全站不起来了,挣扎着向旁边的人求救:“救救我……哎哟摔死我了,求求你们帮帮忙,扶我一把……”

女孩伸手要扶,被同伴拉住了,一边的行人虽然围拢过来,但没一个人敢上去帮忙——这年头人心不古,谁也不知道这一把扶下去,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代价。

“大娘您忍一忍,我这就帮您打110哦。”女孩到底心软,虽然不敢贸然救助,但还是掏出手机开始打报警电话。

地上的老人脸色煞白,颤抖着搂住痛哭的小孙儿,恳求道:“哎哟……谁能帮我把孩子先抱起来……我保证不讹你们……你们可以视频留证的呀……”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都有人打110了,路人们纷纷安慰她:“没事的,警察马上就来啦,您再忍忍吧……”

路旁啄食的鸽子忽然扑棱棱飞了起来,荡起了一阵清风,一个高大消瘦的身影穿过人群,俯身将地上孩子抱了起来,揽在怀里轻轻拍了两下。

小男孩涕泪交流,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仿佛被某种无形的魔力影响,竟然自动止住了哭声。

“大娘,您小心点儿。”那人弯下腰,单手扶着老人的肩膀,将她扭曲的身体轻轻摆正,“您可能是伤着骨头了,暂时先别起来,等医生来了再帮您处理吧。”

老人经他帮助舒服了很多,一边擦汗一边道:“哎哟谢谢你了!”

那人摇摇头,怀里的小男孩忽然咿咿呀呀叫了起来,于是他将孩子放下来,从风衣兜里掏出一个草莓波板糖:“送给你吃好不好?”

小男孩开心地笑了。围观众人慢慢散开,交头接耳地议论着这个胆大妄为的男人——这年头居然有人敢扶老人、抱孩子,怕不是家里钱多得烧不完了?

“先生,你真是个好人。”之前打报警电话的女孩子倒是非常感动,对那人道,“你放心,我刚才帮你拍了视频,真要有什么纠纷我可以给你作证的。”

那人一怔,微微地笑了:“没关系的……不过还是谢谢你。”

“欸,你不怕被讹上吗?”

“……没事,我带了信用卡。”他半开玩笑地说。

明亮的阳光下,他的笑仿佛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女孩的脸瞬间红了——这个人也长得太好看了吧!

他有着一张极端庄的脸庞,剑眉星目,隽秀儒雅,奇异地融合了男子气和书卷气,却诡异地看不出年纪——看脸,他比二十出头的爱豆还要完美,神态气质却是中年人的内敛稳重,但他的头发却是花白的,除了鬓角和后颈是黑色,其他地方都是灰白的华发。

说他四十似乎不大,说他二十似乎也不小。

“可、可以留个微信吗?”女孩子结结巴巴地说,“我把刚才的视频转给你。”

地上的老太太一听,立刻大声澄清道:“哎呀要什么视频,小伙子,你放心我不会讹你的,我不是那种人,你一定会好人有好报的!”

那人温然一笑,发现小男孩在拽他裤腿,于是弯腰将孩子抱了起来:“怎么了小朋友?不要怕哦,医生马上就来了,带奶奶去医院好不好?”

小娃非常喜欢他,抱着他的脖子咿咿呀呀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一边的女孩看看小娃,又看看他,眼珠微微一转,试探地问:“你很会哄小孩啊,你也有小孩吗?”

“呃?没有,也许他只是喜欢糖吧。”

“那你成家了吗?”女孩子红着脸,鼓起勇气追问三联,“有女朋友吗?可以加个微信吗?”

“……”那人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搭讪了,尴尬地摸了下鼻尖,刚要拒绝,身边忽然出现了一小片阴影,一个高高大大的年轻男孩站在他身后,锐利的视线扫一眼那女孩,开口:

“爸,这位姐姐谁啊?”

“……”男人气息一窒,额角青筋爆了两下,刚要开口,男孩便接过了他手里的小娃:“爸,你这是在相亲吗?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再婚的吗?”

男人顿了片刻,眼睛微微眯起,咬着后槽牙道:“行,爸什么都依你。”

女孩子左看右看,愕然张大了嘴——这男孩看着都有二十岁了吧?他竟然有这么大的孩子?他到底多少岁了?

现场气氛一度极为尴尬,还好110及时赶到,解救了陷入莫须有的感情纠葛的三个人。

男人将情况给110民警大致解释了一下,准备离开:“大娘,没什么事我先走了,祝您早日康复。”

“哎哟谢谢你了,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老太太躺在担架上感激地说。

“不用谢,举手之劳。”那人微笑着挥了挥手,看向身边黑口黑面的“儿子”,后者乖乖将手里的小孩交给了民警。

两人正要离开,先前搭讪的女孩子跟了上来,不甘心地问:“那个,先生,可以加个微信吗?万一今天的事有什么后续我也好联系你。”

“哎哟闺女,你这不是咒我呢吗?都说我不讹人了,还能有什么后续啊!”老太太大声说,又换上微笑脸向“父子”二人摆手:“你们走吧,走吧。”临了还俏皮地眨了眨眼。

男孩儿龇牙一笑,勾着“父亲”的脖子:“走了爸!”

明亮的阳光下,两人转出公园,男孩一伸手:“哥,户口本和身份证都给我,我放一块儿,待会儿办起来方便。”

“怎么不叫爸了?”男人斜眼看他,“不是不让我再婚吗?要我户口本干嘛?”

男孩挑眉一笑,从他风衣口袋里掏出身份证和户口本,和自己的放在一起——萧肃,荣锐。

“越大越没样子!”萧肃轻斥道,“有本事等你爸来了,你再这么瞎叫我试试!”

“我没本事,只敢跟你撒野,行了吧?”荣锐将证件装进背包,一本正经地道,“谁让你跟那个女的眉来眼去的,我没当场发作就算客气了!我现在还生气呢,你亲我一下我才能原谅你。”

“反了吧你!”萧肃被他气笑了,“我好端端被你说成离异男,还带你这么大一个拖油瓶,我还生气呢。”

“那我亲你一下,你原谅我好了。”荣锐捏着他的下巴亲了一口,动作飞快。

“……你疯了!”萧肃赶紧推开他,“光天化日的,大街上不许乱来!”

荣锐两手插着裤兜,歪着头看着他笑,阳光下牙齿雪白,青春飞扬。

萧肃忽然什么气都消了。

其实他压根儿就没气。

对着这样一个男孩儿,他怎么可能气得起来?

他这辈子最大的运气都在这儿了,珍惜还来不及呢!

“走了,先办正事。”荣锐早看出他色厉内荏,伸臂揽住他的肩膀,“再晚民政局该下班了!”

半小时后,新鲜出炉的大红本上盖好钢印,下面压着他们俩的双人大头照,红色背景喜气洋洋。

夕阳西下,两人并肩走在暗香弥漫的林荫道上,人生大事尘埃落定,满心里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快乐,嘴巴却什么也不想说,只想这样肩并肩默默地走下去,走下去。

“怎么非要来广州注册?”良久,萧肃问道,“在北京或者靖川不是一样吗?”

“不一样的。”荣锐道,“这儿是我的故乡,我爸妈,爷爷奶奶,太爷爷太奶奶,都是在这儿结的婚。”

萧肃一直以为他是北方人,没想到籍贯竟然在广州:“为什么?传统吗,还是家训什么的?”

荣锐仰头看天,神神秘秘地道:“带你去个地方,你就知道了。”

伴着晚霞的余光,他们走进一条小巷,前方出现了一座古朴的西关大屋,雕花三层趟栊门两侧是石刻的楹联,上书“春风拂槛温如玉,好日当窗刻似金”,檐下匾额上写着两个斋庄中正的楷书大字——荣宅。

“这是……”萧肃看着墙上的文物保护单位铭牌,疑惑地道,“你家祖宅?”

荣锐点头,向门房里值班的老人递了一张条子,拉着萧肃进了大门。

“这是晚清时我先祖修的宅子,广州现存最完整的西关大屋之一。”站在影壁后面的麻石地上,荣锐环顾四周,对萧肃道,“整幢宅子四进三开间,这儿是前院,当家人议事会客的地方。”

萧肃仰头四望,叹为观止,荣宅修得极为讲究,雕梁画栋,古色古香,虽然经过岁月百年洗礼,依旧轩阔威仪。

荣锐牵着他的手,走过侧面的穿堂,沿旋转楼梯上楼,走入第二进宅院。站在雕花护栏环绕的阳台上,眼前霍然开朗,中间两进宅院的主楼竟然是中西合璧,既有中式槛窗,又有西式罗马柱,风格融合大胆而不突兀,审美超越了时光与次元。

最令人惊叹的是,两栋楼中间竟然用铁架连出一片巨大的拱形穹顶,镶嵌着玻璃,形成一个全封闭的西洋式天井。晚霞透过彩色玻璃照在麻石地上,五彩斑斓,令人炫目。

“太美了……”萧肃赞道,“这么漂亮的宅子能保存到现在,真是不容易。”

“其实广州大轰炸的时候都毁得差不多了,很多东西是解放后重新修缮的。”荣锐趴在雕花护栏上,仰望天顶,幽幽道,“我先祖是晚清时期的民族大资本家,那个年代你懂的,国破家亡……我先祖三子一女,长子参加东北游击队,死在南石头集中营里,妻子跟着公婆逃亡去了美国。三儿子和女儿在抗战末期去了英国,现在在欧洲做艺术品相关的生意。”

萧肃没想到荣家竟然有这样的来历,不禁十分感叹。荣锐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李维斯就是荣家大少的后人,所以论血缘我们是隔房的堂兄弟。”

萧肃有些意外,随即了然:“所以你们这一支,是荣家二少的后人?”

“是,我高祖是荣家次子,去香港经商的时候遇上大沦陷,丢了半条命才回来,残疾了,不想再出去奔波,就留守下来。后来他资助抗日团体,入党、参军……再后来解放了,就从了政,一直到现在。”

天麻麻黑了,晚霞的余光透过玻璃照在他脸上,留下斑驳陆离的光影,他的声音也是迷离的:“解放后高祖把宅子捐给了政府,前些年我伯父过来斥资又重建了一下,现在对外开放,算是个观光地,附近的人都叫它‘荣氏书堂’——这栋楼上有好几个书房,里头有百年来荣家各房收集的藏书,很多是孤本了,外面都看不到的。”

萧肃看着夕阳下雄浑庄正的荣宅,不禁肃然起敬,也理解了为什么荣家人都坚持来广州领证结婚。

这儿埋着他们的根,生存着他们先祖的魂魄,那是一种虚无缥缈但又真切存在的精神的力量,这力量指引着他们,支撑着他们,代代相传,星火不熄。

“我们今晚就住这儿。”荣锐拉着萧肃的手下楼,穿过光影交错的天井,沿旋转楼梯走上第三进小楼。这里是内宅,女眷们的起居所,门窗都镶着精致的雕花,繁复而清雅。

萧肃四下看看,迟疑道:“这儿不是文物保护单位吗?能住人?”

“别人不行,自己人还是可以通融一下的。”荣锐眨眨眼,拉着他走到三楼东面一扇雕花对开门前,轻轻推开。

门内红烛高照,一水的晚清紫檀家俬,八仙桌、罗汉榻、拔步床……在烛光下泛着岁月浸润的油亮的光泽。拔步床上挂着百蝶穿花喜帐,铺着鸳鸯戏水锦褥,脚踏上摆着两对大红锦绣睡鞋。

“这是……”萧肃被烛火一映,莫名脸红心跳。

荣锐握着他的手,莞尔一笑:“爷爷奶奶准备的……他们知道我们今天领证,特意让人布置的洞房。本来还有一个简单的仪式,被我拒绝了……你身体刚恢复,我不想他们闹你。”

没想到他们家到现在还保持着如此古早的传统,萧肃很感激他为自己着想,又有些歉意,像他们这样的大家族,子女婚嫁本该热热闹闹,欢聚一堂的,现在他们却只有两个人。

“其实是我不想折腾。”荣锐仿佛读懂了他的心事,道,“我的洞房花烛,不需要别人,有你就够了。”

萧肃看着他微红的面颊,忽然释然了,抿嘴而笑,低声道:“我也是。”

自然而然的亲吻,荣锐抚摸他修长的脖颈,手指插入他微长的发梢,撩动灰白色的发丝:“新长出的头发都是黑色的,等下次剪完,就没有白发了。”

“是啊,于医生说再有半年就能彻底恢复了。”萧肃捏着他的下巴,似笑非笑,“只可惜,以后你再叫爸爸就不大像了。”

“在这儿,我叫什么都没人管。”荣锐促狭一笑,将他打横抱起,“只要你喜欢,让我叫什么,我就叫什么……仅限床上。”

萧肃轻呼一声,被他放在了拔步床上,缎面床褥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床帐上全是翩飞的蝴蝶,金线映着红烛的火光,令人目眩。

胸膛相抵,手掌相贴,热度慢慢升腾,从指尖到心脏,一寸寸燃烧着爱意。

“累吗?”

“……不。”

红烛“啵”地爆了个灯花,火光变暗,跳舞似的闪动起来,拔步床上,喜帐被放了下来,无数金线蝴蝶在暗影中抖动、翩飞,影影绰绰映出两人相拥的躯体。偶尔溢出几不可查的轻喘与叹息。

窗外残阳尽坠,明月初升,漫天繁星宛如灯火,洒下温柔的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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