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少年侠气(10)
酒楼之中, 沈无澈带着云流, 和李浚普元对坐, 四人陷入短暂的沉默,便在这空隙之中, 听得周围人道:
“那就是那个姓沈的?”
“都弄出人命了, 还能优哉游哉到处逛, 攀上龙尊就是不一样。”
云流微微蹙眉, 正要起身, 却被沈无澈拦住, 低声道:“算了,别惹事。”
云流冷声道:“是我闯的祸,为什么这帮人全都说老师?”
沈无澈心想傻孩子, 因为我跟龙苍流有关系啊, 人群总是追逐热点, 而非追逐真相, 比起谁是真的凶手, 他们更关心龙苍流对此是何态度,俗称看热闹不嫌事大, 何必跟他们一般计较。再说了, 就算计较, 天下悠悠之口,计较得过来吗?
不如当做没听见。沈无澈这样想着, 便对云流摇了摇头:“根本不是你的错, 是我们被算计了。别管别人怎么说, 你吃你的,吃完我们上楼。”
云流被他强按着肩膀,勉强坐下了,却又听得人群道:
“不是说那弟子不是他们杀的?”
“我也觉得不是他们杀的,大庭广众之下杀人,这是有多没脑子。”
“那你是没见过长安某些纨绔子弟,当街杀人扬长而去,反正背景硬,没在怕的。”
“可那云流才金丹境,没那能耐杀人吧?”
“这倒也是,几位大能不都说动手之人,修为在他们之上吗。李院长不敢得罪龙尊,无咎大师清正刚直,一定不会撒谎的。”
“可是无咎大师和李院长都是合体境了,比他们强的,不是只有——”
众人互相看看,发现惊天秘密似的,齐声道:“龙尊?!”
这下连沈无澈都神色一凝,回头看去:“还请诸位不要妄言。”
满堂人齐刷刷看向他,神色微妙,半晌,有人干笑道:“沈道友这是心疼了?”
他语气听起来是调侃,眼神却充满恶意,嘲讽而蔑视。
不少人都是这种眼神,有的是因为爱慕龙尊,因此嫉恨沈无澈;有的是被如意门收买的,煽风点火之人;还有的纯粹看不得有人被大能看上,从此平步青云,哪怕嘲讽沈无澈,他们从中得不到一点好处,却还是想把他拉下来,粉身碎骨才好。
便是在这种氛围之中,众人沉默地望向沈无澈,忽然,有人嘲笑出声,轻飘飘道:“我看是怕大树倒了吧。”
此言一出,四下不断有窸窣的笑声响起,还有人打量他:“一张脸倒是不错,但是修为全无,就这样的,龙尊也能看上?”
这下,云流、李浚、普元齐齐变色,三人站了起来,那说话人见状,略微一怂,却见身后众人纷纷道:“怕他们作甚!自己做了亏心事,还不让别人说了!”
“就是!”有人道,“我看杀人的就是龙尊无疑了。但龙尊向来公正无私,从来都只杀魔修,不对修仙界动手——一定是你这个狐媚子妄进谗言!”
另外一人恍然:“对哦,那帮剑宗弟子,当初不是得罪过这几个人吗?就在龙尊到岐山城那天。因为他得罪过你,所以你要龙尊杀了他,是不是?”
李浚大怒,便要一道灵力急射而去,被沈无澈牢牢抓住了手腕:“冷静!”
被如意门收买的人则道:“龙尊这些年是很好。但忽然一下,被狐媚子迷了心窍,倒让我想起他以往做的事来。”
众人望向他:“哦?”
那人做出回忆的表情:“好像是他刚成为掌门的时候,杀了自己一个兄弟。哦,更早之前,他还杀了他的师尊呢。”
众人之中,有人听过这段过往,便道:“如此说来,龙尊杀一个小小的剑宗弟子,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云流听到这里,神色已然从似笑非笑,变为冷若冰霜,淡淡道:“果然是给的自由太多,让这些人忘了什么是规矩了。”
沈无澈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是看他要上前,死死拦住他:“回去!”
云流回头看他,定定道:“他们这样污蔑老师,老师也不反驳吗?”
沈无澈微微咬牙,忽然低声道:“我不想再听这些话了,也没力气去反驳了。云流,我们回房间去,好不好?”
他神色中,甚至有一丝恳求的味道,云流见状,知道他是想起了当年天宫的情状,不由得心痛至极。他正要答应沈无澈,却听得李浚拍案而起:“不行!我忍不了了!”
几人都望向他,普元拉一下没拉住,只见李浚一下子冲到了人群中,抓着一个人衣襟道:“你,凭什么说是沈道友撺掇龙尊杀人的?”
众人都道:“干嘛!你要动手?”
“不动手。”李浚冷笑,“你们想说?来,我陪你们说个痛快。来,今儿谁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谁就别想走了!”
他手下用力,把那人拽了起来:“你说啊,你凭什么给沈道友泼脏水?给我理由!”
李浚一双眼睛亮的吓人,寒芒闪烁,那人一下子被吓到了,结结巴巴道:“那帮剑宗弟子得罪沈道友,这事全城人都看到了,说他为了出气,要龙尊杀人,这难道不是顺理成章?”
“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李浚冷然道,“首先,那日龙尊已然教训过剑宗弟子,这事便翻篇儿了;其次,那帮人是剑宗弟子,而沈道友是剑宗长老,都是自己人,沈道友想要教训他们,还用得了假手于人不成?!”
那人哑口无言,李浚哼了一声放开他,又拎起另外一人衣领:“还有你,你为什么说龙尊早有前科,杀了自己兄弟,还杀了师尊?”
那人勉强镇定:“这是事实,不信,你去问长老们啊!”
“我不需要问,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李浚道,“龙尊杀的兄弟叫非慕,他祸乱天宫上下,大肆屠戮剑宗弟子,所以龙尊罚了他,但并没有杀他。他从天宫叛逃出去,听说是入了魔——你不用这么看着我,不信,你去问长老们好了。”
那人瞪了他半晌,说不出话来,李浚又道:“至于杀师尊,更是子虚乌有。谁都知道龙尊当年和沈掌门决战紫微天后,沈掌门是自己跳下去的。连剑宗长老们自己都承认是这样,你们还敢信口雌黄?!”
那人支支吾吾,李浚便又放开了他。
众人见他视线掠过自己,纷纷后退一步,李浚见状,冷笑道:“刚才不还很横?一个个说的头头是道的,来啊!陪我说啊!看谁说的过谁!”
大堂中陷入短暂的寂静,终于有人忍不住道:“不论如何,云流对剑宗弟子出手之后,那弟子才死掉的。”
李浚瞪他:“你什么意思?你说云流还是对他出手了?”
普元终于能插上话,忙道:“我看的清清楚楚,云流的罡气根本没打到他身上,只是拆解了他的剑招,便收回去了。”
普元说着,以眼神示意云流,云流微微一顿,扬声道:“我以道途发誓,我没对那剑宗弟子出手,更没想杀他。”
众人又不说话了,李浚干脆跳上桌子,环顾四方:“还有谁有意见?都说出来,这么多人在,这么多眼睛看着,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是非黑白,难道辨不明了不成?”
大家一时安静,如意门的卧底想了想,状似漫不经心道:“是非黑白,又哪里是我们这些小修士能断定的?谁都知道天宫剑气之争绵延这么多年,两宗大能之间仇恨深重,我看啊,不是沈道友撺掇龙尊杀人,而是龙尊杀人,好挑拨沈道友这位剑宗长老,和其下的剑宗弟子的关系。”
他的同僚则道:“是啊,剑气之争这么多年,内里阴谋那么多,哪里是我们看得清的。”
他们说来说去,咬定了其中必有阴谋,而阴谋的主使者,八成是龙苍流。李浚闻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知道自己是小人物,还猜的这么欢,你就算说破嘴皮又怎样呢?你看我信你一个字吗?嗯?”
他忽然回头,对众人指着那两人道:“你们信他们的话吗?回答我!”
众人持续静默,李浚又道:“你们问问自己的心,动动自己的脑子,告诉我,你们究竟怎么想,真的觉得稳坐天宫掌门之位十数年的龙尊龙苍流,会因为私欲杀人吗?还是觉得这位沈道友,这位听你们污蔑这么久,连发怒都没发怒的沈道友,会因为当初剑宗弟子的一点小小的冒犯,而要他们的命?你们真的信吗?”
一片安静之中,大家面面相觑,正嗫嚅之时,忽然听得啪嗒一声,二楼隔间的窗户打开了,云蓁探出头来,举手笑道:“我不信!”
原来她被海棠教训了一天,心情郁闷,找个地方散心,恰好找到了这酒楼。
有她带头,便也有人小声道:“我也不信。”
那声音很小,在安静的酒楼中,却那样清晰,叫沈无澈听到了,眼皮忽的一颤。
而那声音之后,又有人道:“我也不信。”
“我不信。”
“我也不信。”
“我也……”
陆陆续续有人表态,每个人都表情认真。那一瞬间,仿佛天光乍亮一般,沈无澈忽然觉得眼中酸涩,忙低了低头。
而此时,李浚又道:“云流,你过来。”
云流看了他一眼,他此时一半精神在自己身上,另一半则在赶来的龙苍流身上,反应略慢了半拍,李浚便干脆拉过他,把他拽到了自己身边。
“这位云流小道友,是我兄弟。”李浚攀着他肩膀,对众人道,“虽然我们关系也不是那么好,但总归,我了解他的为人,他虽然冷漠了些,话少了些,但他内心的赤诚日月可鉴,我拿我的名誉发誓,他绝对不是那种会暗下毒手之人!信我!”
云蓁也道:“就是,信我!”
李浚不满:“跟你有什么关系?”
云蓁干脆从二楼跳了下来,落在酒桌之上,笑道:“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可以吗?”
大家见状,都笑了起来:“信你们还不行?但是光我们信也没什么用啊,那帮大能若是觉得内中还有阴谋,我们——”
“大能怎么了,我们未来也是大能。”普元此时亦回过神来,站上桌子,和李浚并肩而立,不疾不徐道,“大能说的话是话,我们说的话便不是话了吗?”
“何况世上本没有阴谋可言。”李浚道,“只要每个人心中都常怀光明,便能——”
他想了半天,没想到合适的词,还是不知谁说了句:“天下大同?”
“对!”李浚笑道,“天下大同!”
大家笑了起来,云流站在桌上,看着周围无数带笑的眼神,看着站在桌上,勇敢而自信的云蓁、李浚、普元等人,恍惚中回到了那个桃李春风之夜。
十年过去,竟然还是少年心未老。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立谈中,死生同。
问英雄,谁是英雄?
夜深了,岐山城下起小雨,楼中灯火通明,李浚回过头来,对云流笑道:“我可救了你一次。”
云流淡淡应了:“要怎么报答你?”
李浚道:“把沈道友让给我。”
云流哼笑道:“有本事自己来抢。”
李浚挑眉:“我没看错吧,你小子笑了?”
云流不再理他,而是跳下桌子,拉住沈无澈的手:“老师。”
沈无澈温柔应了,又抬头笑看了李浚一眼,最终若有所觉,转头看向了大门外的夜色。
此时夜雨之中,楼外的龙苍流撑伞独立,抬头望月,忽然收回眼神,转身推开大门。
月色从他身后照入,所有人都惊呆了:“龙……龙龙尊!”
龙苍流不言语,只是对沈无澈伸出手:“沈道友,我来带你回天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