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罗敷媚(1)
第七十一章、罗敷媚(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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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氏站在抄手游廊的地下, 朔风从空旷的庭院里吹进来, 又被连绵的朱红色围墙挡住了, 只有一点不深不浅的冷意,却透进了她的骨子里去。
她穿着宝蓝色襕边的十二幅月华裙, 藏在裙底的绣鞋在地上碾来碾去的,硬木的地板没有什么损伤,柔软的鞋底却都要被她磨穿了。
容玄渡没有一点安抚她的意思。
他身量修长, 比戚氏高出一个头还有余,负着手站在戚氏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眉微微地拧着, 像是在看一盘不合心意的菜肴。
那视线也是冰冷而没有温度的。
戚氏被他看得手脚生寒。她并不聪慧,对容家的旧事所知也有限,想破了头也想不出容玄渡为什么忽然翻了脸。
但她也更不敢哭出来。
泪珠在眼眶里来回地打转, 却被她生生地忍住了, 始终没有滚落下来。
她硬着头皮道:“二爷,妾身该回去了。”
就矮了身子,准备从容玄渡的旁边穿过去。
容玄渡冷冷地道:“站住。”
戚氏脚下一滞,眼睛底下一凉, 有颗湿漉漉的水滴一路从脸颊摔落在了手背上。
她感受到手上的冰冷, 脸色一片惨白。
容玄渡最不爱看她掉眼泪。
每次看到她哭了, 都会遭受到比不哭时严苛百倍的惩罚……
一边惩罚她, 一边还笑着对她说:“我就喜欢小嫂子哭起来的样子!”
她手脚都发麻。
男人的脚步向着她的方向又挪进了两步, 戚氏忍不住连连地后退, 脚下一时不察绊了个趔趄,后脑勺就磕在了楹柱上。
她顾不上站直、站稳,一双眼紧张地盯着身前那双皂色的厚底云靴,认命地等着靴子的主人下一刻就扣住她的手腕——
男人却欺近到她身前半步的时候就停下了。
戚氏过了半晌才确认他没有继续向前的意思,不由得有些茫然地抬头看他。
容玄渡负手立在她身前,面色沉沉地看着她,嘴角忽然泛起一丝讥诮的笑意,道:“小嫂子在我那位大侄女面前,也是这样一副模样?”
戚氏不知道他在问什么。
她、她又做错了什么吗?
容玄渡不带感情的目光还定在她身上,显然在等着她回应他的话,戚氏不得已地硬着头皮道:“妾身一贯如此,贵妃娘娘也、也不是外人……”
她说着话,就一面觑着容玄渡的神情,但他始终是那副冰冷噬人的神色,让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以至于寂不可闻了。
容玄渡不置可否地看着她,又问道:“你们都说了些什么?一五一十、一个字也不要漏地说给我听。”
戚氏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她进宫去之前,也是容玄渡一一地交代了她都要说些什么的——如今却要再问一遍,让戚氏有些不解。
她乖乖地把同容晚初之间说的话一一地复述了一遍。
她虽然为人不大伶俐,但在记话上颇有几分天赋,这一段对话又不算长,连口气都模仿的七、八分相似。
她就看到随着她说的话,面前的男人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冰冷玩味起来。
等到她说完了,容玄渡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再次毫无来由地地笑出了声。
戚氏有些慌乱。
容玄渡却探过手来,在她脸颊上轻柔地摸了摸,将她眼眶底下的一点泪痕也拭去了。
他气血丰沛,手足也是滚热的,但贴在戚氏的脸上,却让她觉得自己被一条毒蛇黏住了,水渍干燥之后的紧绷感又让她有些刺痛,忍不住闭上了眼。
“真是个蠢货。”顷刻的黑暗里,有人在她耳边,语气亲昵而温柔地说道。
她睁大了眼睛,却看到容玄渡袍袖微拂,已然沿着游廊扬长离开了。
戚氏背靠着楹柱,不由自主地滑坐在地上,只觉得周身有种劫后余生的虚弱。
但在这样的庆幸之外,又有种说不出的怅然若失,好像她曾在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错失了什么……很重要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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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在殷长阑怀中的失控和倾诉过后,容晚初就重新将这件事压在了心底里。
这桩陈年旧恨像是旧日里的一道疮疤,虽然日日地磨着人有些隐痛,但时日久了,这样的痛也成了一种习惯,以至于只要不刻意地回想,就可以慢慢无视它存在这个事实。
殷长阑也没有再在容晚初面前提起过。
他私下里交代侍女阿讷:“往后戚氏再递帖子求见贵妃,你就扣了来告诉朕。”
阿讷面上有些苦笑,道:“同府里联络的事,一向都是阿敏负责的。”
殷长阑听到“阿敏”这个名字,就不由得皱起了眉。
他沉声道:“朕知道了。”
没有强求阿讷。
阿讷反而十分的不过意起来。
她从前对升平皇帝的印象十分的恶劣,到后来慢慢觉得殷长阑对自家娘娘情真意诚,事事都挂在心上,转变了看法之后,连带从前的恼怒也成了负疚,想了想,道:“奴婢会尽力而为的。”
她的看法和态度并不在殷长阑关心的范围之内。
他微微地点了点头,道:“辛苦了!”
他和阿讷在闻霜坞的外间里说了两句话,内室就传出了些微的响动,殷长阑回头就往碧纱橱里去。
容晚初腰上搭着条薄薄的锦被,正在炕上浅寐。
房中火暖,女孩儿睡得脸上红扑扑的,像只秋日里最好时候的红苹果。
咬一口不知道要有多甜,是不是也满口回甘的汁水。
殷长阑坐在炕边上,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
睡梦中的小姑娘身子向后缩了缩,被子微微一晃,就露出一条滚白的毛边来。
殷长阑挑着眉,握住了那毛边圆/滚滚的屁/股,就从被窝里拖出一整条毛茸茸的貂儿。
阿琼被殷长阑捞在了手里,张牙舞爪地挥动着短短的爪子,嘴里还吱吱喳喳地发出的愤怒的叫声。
殷长阑眼疾手快地捏住了小东西的三瓣嘴,不由得低低地笑了一声。
一主一宠的声音不大,女孩儿却依旧从浅眠中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玄裳男人身材挺拔,猿臂蜂腰,一派萧疏轩举的气度,手里却拎着个雪白色软糯糯的毛球,这鲜明的对比和反差让容晚初不由得笑出了声。
“醒了?”男人微微垂下眼,含笑看了过来。
容晚初在被窝里小小地舒了个腰,海棠花午酣初醒,玉白的高枕微欹,衬着乌压压的缎发,生出无以言喻的慵懒和妩媚来。
殷长阑的眼眸难以克制地深了深。
雪貂两只前爪卡在他虎口上,悬在半空的后腿蹬动着,长尾巴也跟着直梆梆地晃悠,像条失去了灵魂的大毛剑穗。
容晚初被半空中扭动的浑/圆毛团儿吸引了视线,没有留意男人的神色,忍不住笑了起来,道:“这是要找恭桶呢。”
她笑吟吟地道:“快把它放下,仔细它憋不住。”
殷长阑脸都绿了。
他想也不想地俯下/身去,将貂儿放在了地上——小白貂顾不上同他生气,撅着屁/股一拱一拱的,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蹿了出去。
殷长阑悻悻地道:“还挺通人性。”
容晚初支起了身子,眉眼弯弯地夸赞道:“琼儿很聪慧的。”
殷长阑抬起手挡在嘴边,轻轻地咳了一声,没有对她这句话做出评价。
阿讷端了个清水花梨木的托盘进了门。
就有股温醇微苦的药香跟着她飘进了房间里。
托盘搁在了桌上,紫砂泥的小钵揭了盖,那股药香就浓郁了无数倍。
钵里的药汁拿细绢滤过四、五回,里头没有一点杂质,因为器皿材质的缘故,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容晚初低头看了一眼,水面上浮起一个鬓发蓬松的少女的倒影。
她不由得有些赧然,抬手替自己捋了捋鬓角。
殷长阑重新坐在了她的身边,探过身来拿起了托盘上的银匙,先从药钵里舀了一勺药汁抿进了嘴里。
态度十分的自然。
阿讷在一旁吓了一跳,道:“陛下,这是杨太医给娘娘开的方子……”
“补中益气的药方,有什么要紧。”殷长阑摆了摆手,才回头看容晚初,道:“只是闻着有一点苦,喝着倒是还好,还有些甜甜的。”
容晚初不由得笑了起来,轻轻地推了推他的手臂,嗔道:“哪个就要你试药了。”
殷长阑没有回她的话,反而笑着问道:“要不要我喂你?”
容晚初抬手去勾他掌中的银匙,一面嘟着嘴道:“不要,我自己来喝。”
神态十分的娇俏轻快。
殷长阑嘴角微微勾了起来,由着她把匙子挖走了,又亲自端了药钵,试了试钵壁上的温度,才递到了她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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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池宫其乐融融的气氛并没有蔓延到整座宫城里。
宁寿宫里的郑太后端坐在罗汉榻上,面色铁青地将手中的茶盏摔了出去。
霁红瓷茶杯在半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擦着鹦哥绿色官袍的肩膀滚落到了地上,盏中的热水泼溅在微须的侧脸上,热度让太医眼角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眼角的余光里看见一行同僚都静静地跪伏在那里。
年轻的太医犹豫了一下,也像是一无所觉一般俯着身,听着瓷器跌落在地砖上碎裂四溅的声响。
和头顶上,皇朝最为尊贵的妇人起伏不定的呼吸声。
“治不好,什么叫治不好?”
郑太后眼神阴鸷地扫视着跪了一地的太医,声音如淬了冰,压低了,慢慢地又问了一遍:“给哀家说说,什么叫做,治不好?”
众人都凛然,目光纷纷地投向左前方一名朱衣男子身上。
僚属的视线让那人如芒在背,头顶上郑太后垂下来的阴冷视线更让他如坐针毡。
把这件事应付过去就辞官回乡去!
他咬着牙,不知道多少回生出了急流勇退的念头。
郑太后慢慢地发出一记上扬的“嗯”声。
朱袍的太医俯着身,手撑着地面,头上沁出冷汗来,诺诺地道:“殿下/身体本就孱弱,又跌伤了头,这,这头上的事,就是元化神医在世,也不能一一说得明白。如今臣等也只能以药为殿下续着元气,实在是不能擅用大药,强行使殿下醒转过来……”
郑太后森森地道:“前几日/你们可不是这样说给哀家听的。”
朱袍太医不着痕迹地擦了擦鬓上的汗,面上只是不敢出声。
郑太后目光又在众人身上巡视了一周,忽然问道:“哀家记得太医院的院正另有其人。”
她轻描淡写地问道:“是哀家传不来他了?还是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