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番外一、南浦月(3)
番外一、南浦月(3)(容婴×霍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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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把火点在了容婴的心头, 烧得他全身都跟着疼痛起来。
松原在一旁试探着叫了一声“爷”, 没有得到回应,就闭上了嘴巴, 垂着手恭立在一旁不敢出声。
容婴心里沉沉的。
面上却不动声色。
松原服侍他更衣、洗漱过, 就听他吩咐道:“备马,我下山回一趟城。”
松原不敢怠慢, 就躬身应诺。
容婴昨日出门散步的时候就察觉到了, 虽然他此刻不过寄身山寺养病, 但有容晚初的细致, 这座小小的禅院静室周遭僻静, 暗中却藏着不可数的侍卫护持周全。
此刻他不过是要一匹马, 果然很快就有匹膘肥体壮的高头骏马被牵到了院中。
容婴目光微缓。
这一生父不父、叔不叔,生/母受辱抱恨而死, 只有一个胞妹,与他血浓于水,犹能相互扶持、在这世间也分享、也捂暖彼此的伤口了。
而他愚鲁至此,如果不是殷长阑的提点,他竟从不曾发觉, 他险险就与胞妹分道扬镳,走上一条从前最痛恨的不归之路。
容婴神色沉敛,在心里将对那位年轻天子的感激掩在了最底下,就接过侍从手中的马鞭, 翻身上了马。
京城繁华喧嚣一如往常, 连沿街的衣裳绸缎铺子都换上了和这个季节并不十分搭配的喜庆颜色。
天子大胜而归, 要晋封监国有功的贵妃为皇后。
这样的消息在京城百姓的心中,也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之事。
值守宫门的龙禁卫验过了腰牌和衣裳,就带着笑意放了角门。
容晚初如今已经迁进了九宸宫起居,原本平坦纤瘦的小腹已经像颗熟瓜一般隆了起来,以至于连站起身来迎接兄长的时候,都有七、八个姑姑簇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手臂和腹间。
容婴有些担忧地看她,女郎眉眼清亮明媚,坐在他的对面,碎碎地抱怨殷长阑归朝之后对她孕相的种种担忧。
容婴侧首静静地听着,在她琐碎的言辞里听到一派的安宁和欢喜。
他一颗心都完完整整地放回了肚子里。
告辞的时候,容晚初不顾他的劝阻,亲自送他到了通往前廷的月亮门。
容婴跨出门的时候,游廊对面,天子上书房的门口,正有个面目清癯、身材瘦削的鹤发紫袍老臣,被李盈亲自接引着从屋里出来。
他面上带着吟吟的笑意,一面侧头同李盈说着什么话。
容婴站了站脚,拱手道:“霍大人。”
霍遂仿佛这才注意到他,轻轻捻了捻须,笑容和蔼地对他点头:“容公子,多时不见了,听说容公子战时受了伤,如今可好些了?”
一派德韶重臣的光风霁月。
容婴压下了心中未名的情绪,微微垂首,淡淡地道:“小生多谢霍大人记挂。”
霍遂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又对他点了点头,神态十分的宽容慈和,先他一步离开了。
容婴在宫门口重新遇见了已经送霍遂离开的李盈。
天子的近侍眉眼伶俐,懂得见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跟在容婴的身边,言辞就十分的推心置腹:“霍老大人最近刚刚升了官,满京都知道他圣眷正隆,颇有些春风得意。”
——以那个正值妙龄,却悄无声息死在宫里的孙女为代价,换来霍家这一点文臣中数十年第一等的风光,“春风得意”,自然也不再在意这荣光从何而生。
分明与他并不相关,但不知为何,容婴心中始终在隐隐地痛楚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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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点绵绵密密的痛楚,一直到他回到了甘泉寺的禅房里,天色沉暮,室中掌上了灯又吹熄了灯,也始终没有好。
乃至重新沉进杳不可知的梦里时,也仍旧浅浅地痛着,提醒着他眼前的一切都不过是虚妄。
小厮得了他的首肯,重新点起了炉中的安神香,杜若的香气无孔而不入,使他觉得房间里的一切都染上了这样的薄香。
夏夜里池塘边上的水草丛里藏着数之不尽的萤火虫,大的几乎赛过铜钱眼,小的却只有针尖大的一点,他嫌做的网子僵硬,索性丢到一边,只拿手捡着光点大的,一只一只地拢在掌心,又小心翼翼地关进琉璃的罐子里。
那罐子看起来不大,却足足够他捉了半夜,到月过中宵,心里才堪堪觉得够了,拿素色的蝉翼纱把罐口严严地封了起来。
这一罐萤火……是给妹妹捉的么?
他在封着罐口的时候,还在心里思忖,仿佛是妹妹告诉他“拿鹅黄的纱封口,显得颜色鲜亮又清透”。
倘若是个惊喜的话,就不会提前告诉妹妹了。
容婴在沉沉的梦境里,嗅到熟悉的杜若薄芬。
他像个不守规矩的梁上君子,翻过高高的墙垣,在窗枢上倒了油,木窗的缝隙就被他无声无息地推开了。
房间里流淌着柔软的杜若香,这香气昨夜里让他觉得燥郁,此刻却有说不出的自然和安稳,仿佛这房间天生就该浸/润着这样的气息——
透窗的微风仿佛也知道他的心思和踌躇,将床帐轻轻地拂开,盛了一夜萤火的琉璃罐被放在床头的小几上,沉睡中的少女微微侧过脸来,露出一副安宁而舒展的眉眼。
容婴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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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松原进门来服侍主子晨起的时候,看见容婴已经换了衣裳,正站在博山炉前,目光沉静,审视地看着手中烧到半透的香饼。
听见他掀帘的响动,微微转过头来。
松原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容婴的视线却掠过他的头顶,落在了挂在门口屏风的一领鹤氅上。
松原原本还松了一口气,这时候又不由得提起了一颗心。
他屏息看着容婴大步绕过了他,探手将那件氅衣抓在手中。
素绸面上绣着兰石图的暗纹,镶白的牙边针脚细密,缠/绵的杜若纹路像一串缀在衣角上开出的花。
山花幽幽地绽放,寒香温柔地溢满了屋子。
松原屏着呼吸,低低埋下头去。
容婴终于回过头来,目光深深地看着他,口中问出的却不是他预料中的问题:“甘泉寺里只有我们这一院的客人么?”
松原打了个磕绊,道:“只是不再接待外客了。”
容婴微微闭了闭眼。
他沉声道:“安神香,又是谁送进来的?”
松原赔笑道:“爷,这些都是娘娘的安排……”
“我瞎了聋了,不知道外面的事,你也跟着瞎了聋了,在我面前也只管混过去。”容婴目光如古井一般森然地看着他,道:“如今事发了,也只管把事情都推在晚初的身上。”
松原膝下一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他出了满身的汗,贴身的衣裳都打透了,瑟瑟地贴着地不敢出声、也不敢辩白。
容婴心里如煎了一锅沸油。
无数破碎的光影在他眼前流过,一双秋潭般明澈的含笑的眼,替他包扎时紧紧抿起的唇……而他与她作别,看着她成串的泪珠滚落在砚台上,他握着她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写一整篇《别赋》。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他低下头,第一次这样近地靠近她,不敢触碰她的唇,只能吻去她眼角咸涩的泪水。
他说:“我会回来见你的。”
后来大雪落满了南山,梅花在枯色的枝头上盛放,他牵着马,看着她迎面走过来,又宛如平生不曾相识,就这样擦肩而过。
绣着缠枝杜若纹的绢帕随风跌落在地上,像一只冬雪里再也振不开翅膀的蝴蝶。
容婴一拳重重地捶在了胸口,心脏还镶嵌在胸腔里,规律的跳动声怎么也听不出痛楚和哀鸣。
渎职的小厮还跪伏在地上,胆战心惊地等着他的质问和处置。
年轻的男子却已经反手将鹤氅披在了肩头,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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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露如珠,秋月如圭。”
“明月白露,光阴往来。”
……
“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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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中早课未散的时辰,纶音乘着杳渺的微风,从下山的方向徐徐地吹送到人的耳边。
甘泉寺的唱经是这座帝都第一皇寺的一景,连逢年赴京赶考的士子们,都会抽/出时间到甘泉寺来听大和尚主持一场经会。
悠悠的禅唱涤尘荡垢,落在人耳中,只觉得一身的俗气都冲尽了,胸中的块垒也跟着舒展开来。
横斜的曲径飘荡在山势的起伏之间。
容婴跨出房门,眉目间就仿佛已经暂时敛去了心中滚沸的情绪。
他步履间如同挟着风,神色平静地溯着山路向上走。
山风掠过他的衣角和发梢,把薄薄的鹤氅吹得翻卷起来,淡薄的草木香气从鼻端流到肺腑,生出早霜般清浅的凛冽之气。
曲折的小路转过弯,有座同样小小的庭院就在山路的尽头,竹柏林的环绕之中。
容婴耳廓微动,已经听见周遭缓而细碎的响动——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暗中左右护持的侍卫,察觉到闯入者而发出的应激声音。
容婴目光一动不动,仿佛不曾察觉一般。
他静静地站在了小院的门前。
门扉紧紧地掩着,几片落叶飘在石阶上,显出人烟稀薄的寥落之感。
乌铁的门环扣着古木的门扇,被他轻轻拍动的时候,发出沉闷的声响。
短暂的沉默之后,有妇人微微苍老的声音在门后响起来:“来访者何人?”
容婴微微地顿了顿。
他忽然有片刻的迟疑,连目光都恍惚了片刻。
陌生的声音像是一盆夹着冰碴的冷水,泼在了心头滚烫的铁汁上。
他没有任何实质的证据,证明他所想的并没有偏差……
只是凭着一点命运般的直觉,就这样贸贸然地站在这里,打扰着另外一户人家。
这不是容氏的庭训,也不是容婴一生为人的准则。
可是他此时此刻站在这里,却仿佛知道他一生所遗失的、苦苦追寻而不自知的珍宝,就藏在这座小小的庭院里。
让他即使这样的失礼,也不能有离去的一念。
门后的人仿佛生出了警惕之意,放重了声音,语气里有了些拒人千里的冷淡意味:“倘若无事的话,恕老身不便待客了。”
容婴已然低声道:“仆容氏子婴,求见此间主人。”
院中的妇人似乎微微惊讶了一瞬。
以至于她在片刻之后再开口的时候,声音还有微微的锐利,道:“容公子此来何意?家主人养病在此,恐怕不便招待公子!”
容婴神色微黯。
他扣在门环上的手轻轻垂落下来,眼睫微微地阖了阖,稍稍侧过了身,一双脚却仿佛灌了铅,片刻也挪动不得。
院中却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
仿佛有个少女莲步姗姗地走过青石路面,跫音细碎而轻柔,声音极低地说了一句什么。
容婴霍然回过身去,眼耳口舌都跟着焦躁起来,极力地捕捉着那一点宛如花开一般轻而细的声响。
而重重的脚步声已经迫近了门口,门闩发出沉闷的摩擦声,门扇从里侧拉开了。
他维持着举起手重新叩门的姿势,下意识地望了进去。
亭中成丛的花木下,有名青衫的少女静静地立在那里,容颜如霜雪一般清丽而冷艳,一双眼却像是冬日里的寒潭,分明沉静,却让他仿佛整个人都溺在其中,只有一枚倒影浮在她的眼睛里。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时之间忘记了前尘来路,只有一个名字含在喉间舌底,像是曾经念过千千万万遍,终于在长久的闭锁之后重新得以见了天光。
“……瑶娘。”
“……我回来、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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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世间兮、重别……”
“谢主人兮……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