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番外二、返魂香
番外二、返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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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鸾九年, 有海外方士游历京城, 为左相甄士期所重,荐于天子。
天子时患头风之症, 时有诳语, 杀伐无度,一时京中惶惶然。
甄士期引着宽袍广袖的方士, 跟在宫中大内监的身后, 一路向内宫方向去的时候, 心中还有微微的战栗和恻然。
他是前朝的遗臣, 曾为大洛朝牧天水郡, 兴平七年殷扬引兵西进, 始献城池,投于今上的麾下。
于天下人而言,殷扬是三百年天赐的仁主,自他起事之日,拥趸在他左右的枭将与能臣就如云之集。
大齐定鼎之后, 数从龙功臣,不可计数。
他既不是最早跟随天子的腹心,也不是立功最盛的能吏, 却做到了文臣权力的顶层, 即使是甄士期背后的宗姓族老, 也难以辨出这位年轻天子真正的意图。
也正因为这点从参不透而生的谨慎, 在天子将皇太子交给朝中重臣教导的时候, 他以“德不配位”为借口, 辞拒了这项委任。
而如今……
那些曾经把皇太子当成一张白纸、一个任由妆束的提线玩偶的豪族郡望,人头堆满南街的菜市口,漂流的鲜血堵塞了城下的沟渠。
昨天还在朝中与自己各执一词、意气风发的同僚,今天就在刽子手的刀下须发狰狞、目眦尽裂。
甄士期难以自抑地打了个摆子。
跟在他身后的方士青袍广袖,面目间仿佛有些影影绰绰的烟气,总教人看不清晰。他执拂搭在臂间,微微阖着眼,宛如于云间下降的仙人。
此刻却微微地笑着,看着甄士期,问道:“甄大人可是身体不适?”
甄士期下意识地摇头。
他醒过神来,低声斥责道:“天子内苑,还不噤声。”
这名道士是他的叔父亲自写信推荐给他,要他务必荐到天子面前的。
甄士期虽然跟着殷扬的日子并不算顶早,但关于天子身边曾经出现过的那位神秘的少女,还是曾有惊鸿一瞥。
世人把那个少女当成天上的仙子,降入尘世就是为了辅佐明主成就大业,也自然要在事成后回归于仙班。
前些年各家举荐、或自荐于朝的方士数不胜数,种种玄妙术法,便是甄士期自诩聪慧,也不能都看得清楚。
天子却能一一明辨,从无失手。
那些但以骗术示人的方士,其下场可想而知。
而荐举失利的臣子,自然也要受到不小的牵连。
这一二年里,各家已经鲜少送道士进宫了。
虽然有叔父的交代,甄士期心中仍旧是惴惴的,又看了身后的道士一眼。
那道士只是微笑,甄士期回头看着他的时候,发现他的眼睛还是半睁不睁的,一副仙人临世、不以为意的模样。
甄士期心里忽然涌出一股恶意来:眼也不睁一下,跌一跤才好呢。
正这样想着,脚下忽然踩动了一块圆润的鹅卵石,让他一时难以控制自己的平衡,“唉哟”一声跌了下去。
官袍繁复,他在大内监的搭手下站起身来的时候,紫色的缎面衣袍角上都沾了细碎的泥土。
内监神色关切,略伸出手来扶了他的手臂,一面道:“昨儿下了一点雨,地上也有些湿滑,甄相爷万万小心些。”
甄士期满脸复杂地整了整衣裳,一面低声道了“谢”。
这些大内监都是眼高于顶的,就是对着他这样一品的大员,也不过是这样一点面子了。
内监上下看了看他,见他并无大碍,就仍旧说了声“走吧”,转回身引路去了。
甄士期又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那道士一眼。
真是邪了门了。
他才刚刚在心里想着叫这道士跌一跤,他自己就跌了一跤。
可他都没有说出来!
他心里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那道士眼都没有抬,却仿佛接到了他的视线似的,慢吞吞地道:“相爷不看路,难道还想再跌一跤?”
甄士期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到底没有再说话。
一行人寂寂无声地穿过了重重花木宫墙,又被值戍的龙禁卫再三核查过,才进了九宸宫的门。
出乎甄士期预料的,这位一向勤政至于苛己的年轻天子,此刻竟然没有在上书房披阅奏章,而是一个人坐在九宸宫前廷的大殿里。
殿宇幽深,日光从大门照射而入,只在地面上勾出一段形状,将幽暗与明亮割裂开来。
长长的地衣铺陈进日光不至的所在,殷扬坐在高高的丹陛上,支颐俯视着来人。
内侍引着甄士期两人进了大殿,就无声无息地隐进了两侧楹柱掩出的暗影里。
甄士期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景,依旧一时战栗,不由自主地跪下身来。
殷扬声音低哑,带着某种奇异的金铁之感,道:“甄卿有心了。”
甄士期身上落了一层薄汗,才察觉身后的道士还伶仃地立在那里,还是那副眼眸微阖、道骨仙风的模样,一动也没有动。
他吓了一跳,连忙悄悄地探手去扯他的衣角。
那道士却微微一笑,欠身行了个礼,道:“贫道于海上时,就多慕殷天子长阑之德,未想今日得以一见,果然真龙之气煌然六合,其泽也天下。”
这个道士,怎么满口的胡言乱语!
竟然敢对天子品头论足,还、还狗屁不通……
什么叫“长阑之德”!
甄士期几乎要晕厥过去。
小叔,你害我好惨!害甄家好惨!
高坐丹墀的天子却似乎不紧不慢地笑了一声。
他道:“道长,好胆气。”
语气平淡如水,听不出一点喜恶。
那道士却睁开了始终半阖不阖的眼睑。
抬头看向王座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旋又很快垂下头。
竟然还敢冒犯天颜……
甄士期颓然跪坐在地上。
泥金地砖里刺骨的冰冷仿佛扎透了厚重的地衣,钻进他的膝盖里。
天子的沉默让他心里愈发恐惧,站在他一旁的道士很快就听到了他口中齿牙相击的细碎“嘚嘚”声响。
那道士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主动向上拱了拱手,道:“贫道有仙方进献陛下,还请陛下屏退无关之人。”
高居王座的天子似乎微微地笑了一声。
他慢慢地道:“甄卿,你先出去。”
甄士期如蒙大赦,以手撑了两回地,才顺利地站起身来。
等这个道士被皇帝咔嚓了,他就辞官去。
谁爱做这个左相,谁就来做好了。
他还想要命呢!
他仿佛身后有条狗在追似的,一溜烟地退出了殿门。
迈过门槛的时候,他听到天子宛如噙霜啮雪的声音:“道长仙师何处,如何称呼?”
甄士期不敢再听下去。
那道士却神色泰然,只是微微一笑,拱手道:“贫道法号……大衍。”
——大衍五十,天机四九,而人遁其一。
殷扬注视着他,遥远的空间让他面上的表情难以被窥探,只听到冷淡的声音:“好气魄。”
那道士却笑了起来。
他道:“师侄何必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
殷扬目光如刀。
他少年时师从天机老人,并不是一桩秘事。
在收到家中的消息,他向师父告别,要回到家乡去,替他死在战场上的兄长从军的时候,那个看上去不太正经的老头为他取了一个字,叫做“长阑”,说他以后注定要以这个名字为天下主。
那个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距离加冠拟字的年龄还有四、五年的差距,虽然一面有种“我也有字了”的跃跃欲试,但家中的变故像块巨石似的压在他心头上,让他在回到家以后,很快就淡忘了这件事。
他二十岁的时候,已经是代王麾下、北境十二州中鼎鼎有名的骁将。他的冠礼是在沙场上厮杀的间隙里举办的,代王提出要亲自为他拟一个字,他却鬼使神差地拒绝了。
所以一直到最后,他的朋友喊他“殷七”,他的属下称他“七爷”“将军”,有个柔软的女孩儿会唤他“七哥”,到这天下间再无人敢直呼他的名字,众所周知,大齐的开国帝君殷扬,是一个没有表字的人。
在听到这个道士喝破“长阑”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心中就翻起了无穷的杀意。
那道士却胸有成竹地微微笑了起来。
他道:“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陛下如今广有四海,黑月之卫遍布八方,却仍旧寻一人而不可得……”
“陛下智计过人,自然该知道,世间之隔,并不止在黄泉碧落。”
“也在于——”
殷扬的目光森然如冰,让道士停下了口中的话语,低下头微微地笑了笑。
丹墀之上的玄色袖袍翻涌,年轻而高大的天子已经从王座上站起身,一步步走下阶来。
日色渐渐勾勒出他的身形,日月黼黻、山川河海都在他肩头袂角隐现,他的面庞峻刻而隽美,但剑锋眉下的一双眼却如冷寂千秋的深潭,将投进去的一切影子都席卷吞噬。
道士沉默地与他对视一瞬。
殷扬深深地凝视着他。
道士从袖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小小香炉——天光镀过香炉的表面,泛起紫金的质感,让人不由得怀疑这样沉重的一只香炉,是怎样藏匿在他飘逸如流云的广袖之中,并且没有被严谨而认真的龙禁卫搜查出来的。
暗中潜藏着无数双眼睛,审慎地注视着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道士。
道士却迎着殷扬的目光,神色平静地道:“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陛下秉真龙之法相,为天地之共主,亦不能破大道之藩篱,逆光阴之成法,追溯已死与未生之人。”
“但天道有情,又偏爱陛下这样的天命之子,因此人间方有‘返魂香’之验。”
殷扬忽然问道:“你要什么?他又要什么?”
他站在日光之中,身形高挑而挺直,像一柄无主的名剑。声音低哑顿挫,却宛如自无尽不知名处传来。
道士也注视着他,淡淡地道:“陛下问贫道要什么,贫道不过是‘不信’罢了。”
他将那只香炉托举起来,呈到殷扬的面前。
那只小小的铜炉上没有盖,内中只有一株暗红色的纤直草茎,仿佛根系扎在坚硬的金属之中,叶片高高地舒展向天。
剑芒一样锋利的叶缘,闪烁着微微的雪色光泽。
这棵草叶看上去其貌不扬,殷扬注视着它的时候,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心悸之感。
道士关注着他的视线,看着他目光定在虚无一物的香炉中,面上终于微微露出异色。
世间便是有这样的人,身负九州龙气,钟天地之灵秀,但有起心动念,无不能成,却偏偏对此弃如敝屣,但为一心所爱,抛生舍死,肝胆披沥,终犹不悔。
淡薄的烟气阻隔了道士面上的神色,只听见他徐徐的语声:
“返魂香须以陛下精血为引,一焰既起,煎熬血脉,至死方竭,更无子嗣传世。”
“陛下一生戎马,有此江山,但身殒之后,如此大好河山,俱付他人之手。”
“何况魂魄之事,素不曾为人所见。”
“或许陛下他年返生,却与那人远隔山海、终老缘悭一面。”
“或君生妾老、岁华相别。”
他问道:“陛下倘若当中有一念不甘,都将前功尽弃。”
殷扬仰头看着从大殿门口直射而入的日光,忽然仰头笑了起来。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殷某一生不信天、不信命,平生所信,唯她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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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鸾十年,岁在乙巳,一代明主、开国帝君殷扬无疾而终。
大齐开国二百年后,丙寅年的深秋里,名唤“殷长阑”的年轻天子从病榻上缓缓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