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持钺而归
整个王族里, 子期对怀桑的信任甚至高于母亲柳和姐姐好。
这般细微的动作, 给了子期一个明确的讯号,也让不知所措的子期打消了不切实际的想法。
这么多年来,王女也不知遭遇过多少次暗算, 如果她是自己能用匕首就偷袭成功的, 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何况, 就算他现在偷袭得手, 大义也不会站在他这边,王族大有可能借这件事剥夺他的继承权,改立别人为王母。
远的不说,母嫘的女儿还没当上大巫呢, 她也是王族。
“我和您是一样的……”
所以他屈服了。
他对着自己的姐姐, 这位庞国的王女,恭敬地弯下了腰。
“我也不愿违抗母柳的命令。”
子期甚至退了几步, 来显示自己毫无犯上之意。
见到他示弱的举动,众人一片哗然。
母嫘和殷人的脸色更是难看,他们根本没有想到, 即使这么好的机会在面前,这位王子居然还是轻易放弃了。
原以为他好让人拿捏,结果跟他那个懦弱的父亲似的, 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的货色!
尤其是母嫘,看着阿好用自己的威势和军权硬是将亲弟弟压得死死的, 就仿佛看到了当年被柳侯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自己, 眼神中不但有怨, 甚至隐隐还有些恐惧。
直到这一刻,所有人才仿佛发现:
这位王女再怎么年轻,也是从小接受着柳侯亲自教导的继承人,是时刻以“王道”要求自己和别人的女人。
以往那些礼贤下士和善于纳谏的仁厚形象,只是为了利于统治而包装出来的温柔假象而已。
她的骨子里,果然流着的还是柳侯那强势的血液。
“很好。”
阿好虽然气势不减,心里却还是松了口气,露出了些微笑意。
“你能这么选择,母亲一定很高兴。”
她虽然气这个弟弟脑子不清楚,却并没有弑亲的念头。
可是他要真是不管不顾,硬赶着给外人利用,她也不介意给这个弟弟好好上一课,让他明白什么叫“亲疏有别”、“疏不间亲”。
眼见着最有理由闯殿的人都已经放弃了坚持,母嫘几人面色难看至极。
目的没达到,还被这个毛头丫头杀人立威。
不管是不是柳侯亲封的将军,此刻她有王钺在手,倒真是想杀谁杀谁,至少军中诸人是随意可以杀的。
她是不怕被王女砍,但这些族长无利不起早,未必会为他们的目的效死。
就在局面稍稍缓解,母嫘几人已经生出去意、准备再图来日时,原本七八日没有动静的大殿里,却第一次传出了声响。
“阿好说得不错。我很高兴!”
虽虚弱却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却如同惊雷乍起于九天、寒星坠落于大地,震得众人齐齐变了颜色。
母嫘还好,宗伯麓与其他族长几人身子颤了一下,差点腿软了下去。
柳侯的积威之重,尤甚斧钺,可见一斑。
“母亲!”
阿好愣了下,立刻反应过来是谁在说话,也不顾教训弟弟了,连忙奔到殿门前,轻叩了门框几下。
“阿好,你进来。”
随着柳侯再清晰不过的召唤,王师怀桑也走到了那门边,只是轻轻一推,门就开了,他对阿好做了个“进去”的手势,丝毫没有其他人之前想象的必须要破门而入才能闯进去的猜测。
这样的轻易让众人后背越发冰寒。
如果他们真的冲上了阶梯,随手一碰这门就开了,里面坐着打扮的整整齐齐的柳侯……
想到那副画面,有人打了个寒颤,眼神左顾右盼……
想跑。
待阿好手持着王钺进入殿中,寝殿前的众人仿佛被人捏住了脖子的鸭子,一个个面色灰败。
母嫘这么多年来被柳侯磋磨多了,反倒是第一个恢复心神的。
她深吸口气,恶狠狠地瞪了怀桑一眼:
“以前没看出来,你倒是个会做戏的!”
这个弟弟还小的时候就特别势利眼,只跟着实力最强的柳在一起混。再大一点时,他混着混着就混成了柳的心腹,她和江虽然也是怀桑的姐姐,可从他嘴里,撬不出一句柳的事情来,也指望不上他帮什么忙,只是面子上对她们都算恭敬。
但到了这个时候,一点风声都不透,眼看着母柳挖坑让他们跳,那就是把他们往死路上逼了。
“王有所命,不敢不遵。”
怀桑当然知道母嫘在气什么,目光却不避不让,意有所指地说:“我只是没有想到,有这么多人‘关心’柳侯的身体。”
“我,我族中还有事,既然柳侯身体无恙,那我就先回去了。”
说话的是射夫营的多射长,他急着赶回去和族中商议该怎么给柳侯赔罪,一刻都不想多呆。
“我也……”
“我出门时走的急,还有事没有交代……”
没有一会儿,那些家业就在庞城的族长们各找各的理由,和来时一样,走得匆忙突然。
唯有带着朝贡之物来“求见”的母嫘,和口口声声称着“实在缺人手,不见到柳侯就不回去”的宗伯麓,一时间骑虎难下,被自己刚刚的话架住了,只能硬着头皮在门口等着。
那些殷人原本也想走,却见王师怀桑上前一步,喝住了他们。
“且慢!”
这些殷人从听到柳侯声音时,便如斗败的恶犬一般想要逃离,结果还没转过背,就被怀桑叫住了。
此时此刻,在所有人眼里,这个怀桑便是柳侯身边最得信任之人,就连儿子女儿都要排到后面。毕竟柳侯生病瞒过了儿女,甚至不肯见他们,却是被怀桑天天照顾着的。
人老了,有时候性格会变得任性荒谬甚至失去理智,诸国之中不乏国君年老后昏聩多疑的,在晚年大肆屠杀国中权贵的也不乏其人。
他们不敢得罪恶病缠身的柳侯,更不敢得罪这个俨然已经是柳侯代理人的王师,只好停住了脚步。
“王子,今日你表现的很好。”
怀桑一步步走下台阶,停在了子期面前,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安抚性地拍了拍,以示夸奖。
这些殷人想走,却没有一人在意被当做傀儡进退不得的子期,也没有人在走时想着领上他。
说不得,他们还要怨恨这个王子没有按照他们的心意来,怀着让他长长
“记性”的恶劣想法,浑然忘了若不是他悬崖勒马,现在该死的就是他们这些怂恿王子闯宫的外人。
子期没想到怀桑会特意下来,喉头一噎,别扭的转过头去,却看见了那只停在他肩膀上的手。
这只手掌黝黑,宽大,有力,手指和虎口上都是粗糙的厚茧,和自己那双白皙细长的手完全不同。
在庞国,即使是王族也要干活的,莫看母柳那么强势,可她的手拿得起纺锤,提得起犁头,开得了弓器,也执得起缰绳。
阿好从小身体并不强健,却也处处严格要求自己,哪怕皮开肉绽、浑身淤青,也从不推诿自己该学习的东西。
唯有他,从小被殷人和庞人小心照顾,虽然也学习了各种技艺,却从未像他们那般严格要求自己,只要达到了殷人的要求了就志得意满,到了汤宫陪伴母亲那半年,更是再也没拿过犁头、下过地。
他想争,他凭什么争?
就凭他和他们流着一样的血?
哪怕就算王族的女人都死了,他也比不上自己这个舅舅,哪怕在男人里,他也不是最出众的啊!
怀桑安抚了王子,这才转过头来,对着面前忐忑不安的殷人道:
“我庞国敬你们是来自殷国的贵客,这十几年来一直以礼相待,视为客卿,更是放心的将王子和王女都交由你们教养,可现在看来,结果却并不如人意。”
“王师这是何意?”
贞人玖心头大感不妙,皱起眉头。
“诸位虽出身殷国,可也在我庞国这么多年了,应当知道,在我们庞人的眼里,男女并无分别,只要是一个母亲所出,分家时都有继承家产的权利,只不过家主往往是女人而已。”
怀桑看着这群殷人,缓缓开口,“哪怕子期父族是殷国,可他是母柳的儿子,按照庞的规矩,生母为庞人,孩子就是庞人。你们口口声声要为殷王尽忠,我也理解,但不能用冒犯我庞人的王子、王女的方式尽忠。”
“王师言重了。王子是我们从小看顾着长大的,在教养王子这件事上,没有人比我们更殚精竭虑。”
贞人玖竭力保持着大国的风范,不让自己示弱,“倒是王师怕是忘了,当年让我们教导王子和王女,是柳侯亲自答应的。”
当初他们没想过柳侯还会生个儿子,对待王女好可是用尽心思,正因为如此,虽然后面他们教导了王子,谁也不能说他们厚此薄彼。
“你们明白是谁给了你们这个权利的就好。”
怀桑说话从不咄咄逼人,“不要用别人给的权利去刺伤那个人,否则,收回权利也只是顷刻之间的事情。”
殷人们一噎。
他这是在提醒他们,柳侯还没死就离间他们母子,还当着她的面不停说要为殷王尽忠什么事都得报回去什么的,肯定是得罪了柳侯了。
怀桑敲打过了这些殷人,再看看不知所措的子期,又拍了拍他的背。
“母柳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不会有人怪罪你。今天你也受了惊吓,回去休息吧。”
“是。”
子期心中感激,对怀桑认真一礼,后腰插/着匕首的地方硬邦邦地,似乎在提醒着他:
他背后是有倚靠的。
怀桑敲打完了殷人,又教育了外甥,便恢复了平时那种雷打不动的端正,继续站在门口为柳侯值守,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虚幻,此刻殿前也没有人。
唯有母嫘和麓与他们带来的人坐立难安,偏偏还要在门前枯等。
这炎热的天气,没一会儿他们就站得汗流浃背、脚跟生痛,偏偏怀桑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更别提偏殿里暂时休息了,让他们更是咬牙切齿。
这一家子,就没一个好(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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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的人抓耳挠心,殿中的阿好也没有了刚才在殿外的冷静。
事实上,她一进门,看着柳侯虚弱地躺在毛皮软垫上的样子,眼泪就盈满了眼眶。
“母亲,你身体还好吗?”
她走到垫旁,放下了手中的铜钺,跪在母亲的身前。
看着她进殿还不忘带着王钺,柳侯满意地点了点头。
“看样子,你是明白了我的意思?”
“是。”
阿好垂着头,应了一声。
“你若继承我的王位,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柳侯问。
“练兵。”
阿好声音丝毫没有起伏。
“练兵做什么?”
柳侯又问。
“立威,立功,立言。”
阿好回答。
她母亲做不了的事,她来做。
“若国中有人阻止,你该如何?”
柳侯紧紧地盯着女儿。
“杀人。”
阿好看向手边的铜钺,眼中只有坚定。
“很好。”
柳侯开心极了,大笑抚掌。
“想要接受我权柄的人,就要有能杀人的胆量。”
她将自己之前告诉怀桑的话,对着自己的女儿又说了一遍,态度却大为不同,明显欣慰不已。
“二十年了,我们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她握着女儿的手,一字一句地说:“我们的兵库齐整,我们的男人健壮,我们的女子能耕善织,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能打胜仗的统帅。”
“能阻拦我们的人被长久以来的繁华迷乱了双眼,既没有骨气,也没有了血性,他们铺就的富贵滔天,正好拿来给你祭旗。”
阿好将母亲的教诲牢记于心。
“但我们还缺一样最重要的东西……”
她看着阿好,眼神清醒,没有老人该有的浑浊模样。
“‘大义’。”
阿好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她何等敏锐,立刻就抓住了。
“现在新王继位,正是需要立威之时。”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殷国迁都二十年,政权跌宕,王权旁落,诸侯国多有不听宣召的,更有不少断了朝贡。我庞国作为殷的诸侯国,我作为子姓之女,该为主国分忧立威,荡平那些身怀异心的方国。”
“但是殷王新继位,位置还没坐稳,并没有兵粮给我们,如何?”
柳侯含笑问道。
“既然是为宗主分忧,怎可让大王烦忧这些俗物?只需王节指向之处,我庞方甘为先锋,自然是自备兵粮车马,只待日后论功行赏。”
阿好脑子转得极快,回答的毫无阻滞。
庞与周围邻国的国界已经确立几十年了,想要得到新的土地,就必须通过战争的手段兼并和掠夺。
可庞现在是殷的诸侯国,想要拓展疆土必须有名正言顺的理由,诸国之间不可“不宣而战”,否则会被视为“不义”,会被群起而攻之。
如果没做好和周边一起开战的准备,庞就只能忍着,不能先动手。
但如果用的是“殷”的名义,则无人会指责庞人“无义”。其他方国不但不会阻拦,还会跟着庞一起出征,好分一羹。
到时候,殷国只是出个“大义”,连兵粮都没给,功劳自然是庞最大。
国内还活着的那些老人早被当年那一战打怕了,失去了背水一战的信心,他们不愿和周边国家打仗,却更不愿和殷人打,只要阿好从王都带着王节归来,他们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遵从新王的命令。
路已经铺好了,可柳侯已经是个废人,这条路只能阿好自己走。
“你绝不能败,你必须胜!”
柳侯已经等这一天等了太多年,她已经迫不及待看着女儿的鸮旗席卷天下的那一天。
“这是生存之战,庞国的存续,在此一搏!”
“如果你失败了,我们也迟早会拱手让出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宗庙和巫殿会被毁弃,我们的子民会沦为奴隶,我们曾经拥有过的所有珍宝,不过是他人祭天时那滔天功绩里的一抹祭词……”
“我不会败。”
阿好跪在柳侯的面前,想起自己身负的预言,背脊挺得笔直。
“我女好向天起誓,庞国的危机一日未解,我一日不会留下子嗣。若违此誓,天地鬼神共弃之!”
对于可以“请神”的庞国来说,这是最重的誓言了。
“记住你自己的话!当你带着殷的节钺从王都归来,你将打造属于自己的王钺。”
柳侯躬身从地上握住自己的斧钺,这一次,她亲自将它递给自己的女儿。
“这是我对你的最后一道考验。”
只有国君可以打造属于自己的王钺,阿好等待了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等来母侯明确做出的允诺,心潮涌动之下,连接过王钺的手都在颤抖。
“我不在乎你有没有子嗣,因为一旦你无法改变庞国的未来,你有再多的子嗣,也只会绝嗣。”
国破家亡,寻常国人还有可能作为奴隶活下来,王族却必然只能成为祭天的人牲,没有人会养虎为患。
柳侯看着郑重接过王钺的女儿,仿佛将一生的心血都交付了出去,眼中隐隐有一丝伤怀。
但她并不后悔,也不会遗憾。
她太过高傲,绝不允许一个弱者能获得她的任何东西。
“我的继位者,不需要长的像我。”
柳侯抚着女儿姣好的面容,比起自己的端方坚毅,这是一张多么清丽娇弱的长相。
但她知道,她的女儿绝不娇弱。
“她只需要想的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