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画像(2)
刚问出这句话, 穆渊就有些懊恼。他明知道小叔的为人, 定不是那等会喜欢十二岁小女孩的,但他将小叔的反常看在眼里, 又想不出别的答案, 这才有此一问。
身边的穆浔也笑了声,侧过身来揪了揪穆渊的脸颊, 而后将被子拉高了一些, “睡觉。”
他没有回答穆渊的问题, 但穆渊却松了一口气。
穆渊仰躺着看房梁, 这间屋子原先只用来放小叔的书画, 并不住人, 空气中弥漫的也是淡淡的纸香和墨香。
他和谭江月睡了许多个晚上,已经熟悉她身上的气息, 陡然换了种味道倒有些不习惯了。
半晌,穆渊喊,“……小叔?”
身边的男子轻轻哼一声,“还没睡着?”
“小叔如今怎样看待二叔?”
黑暗中,穆渊的眼里隐约有些不安。
穆浔道, “不要胡思乱想,手足情深的前提,是他还拿我和大哥当兄弟。”他说得平淡,可心里不是没有失望的, 侧过头来看穆渊, 见他肃着小脸, 乌眸黑沉沉,与从前的模样相去甚远。
从前的穆渊,天分高、家世好,身上从来都是养尊处优的味道,又被大哥教导得善良知礼,眼神干干净净,哪会像如今这般,眼里暗沉沉地翻滚着恨意与猜忌。
“渊儿,小叔无论如何都不会害你,哪怕所有人都与你为敌,唯一一个站在你这边的也会是我。”穆浔伸手握了握穆渊肩膀,“大哥对我而言比起兄长更像父亲,我是家中幺子,父亲溺爱我,识文断字、为人处世一应是大哥手把手教的。如今大哥不在了,我怎么可能置你与不顾。”
穆浔很不习惯说这样的话,但他有必要说一次,他不想再看见穆渊眼里的不安与怀疑。
“知道了吗?”
穆渊终于慢慢点头,“知道了。小叔,你肩上的担子太重了,我的,姐姐的。”
说到“姐姐”二字,穆渊的眼神柔软起来,“小叔,我想要强大起来,保护姐姐,也为你分担。”
穆浔伸手揉了揉他的头,“渊儿是该强大起来了,白日里抱月儿的时候那么吃力,显然是缺了力气。”
闻言,穆渊有些赧然,脸往里侧一偏,也不说话了。
“而且你们二人同岁,你却比月儿矮了。”
“……”穆渊干脆整个身子都往床里头侧转,留了个背影给穆浔。
穆浔觉得好笑,给他把滑下来的被子重新盖好,“睡吧。”
……
翌日,谭江月醒得早,推开窗,一股清寒气息扑面而来,现在是融雪的时候,外头冷得厉害。
不大的院子里,一个单薄的身影一动不动,细看去,那人是在扎马步。
“年年?”谭江月既惊且奇,“起这么早,还扎马步?”
大冷的天,他的额上却生出汗,顺着脸颊滑下来,面色红润,浑身都像在冒热气。
穆渊见是谭江月,有些别扭地抿抿唇,“浔叔叔说……我欠缺锻炼。”
谭江月点点头,“是这样没错,不过也用不着在这么冷的天扎马步吧?我去与他说说。”
“……”穆渊只留意了前半句话,微微颤抖的身子都绷直了,于是又多坚持了一会儿。
谭江月见了穆浔,还未说什么吗,便见他招招手让她过去,“来,一起用早膳。”
他给她盛好了汤,热气在二人之间袅袅地旋绕。
“年年他吃了吗?怎么突然扎起马步来了?”
穆浔笑了声,“随他去。”
“嗯?”谭江月蹙起眉,“年年前些日子还发过高烧,现在又在雪地里扎马步,要是又生病了该如何是好?”
穆浔用手帕沾了沾嘴角,“月儿放心,他的身体很好,起码比月儿的要结实。”
“……”谭江月立马闭嘴,生怕穆浔又要训她什么。
前世的他们相对无言,隔阂很深,哪里有这样一起用早膳的时候?谭江月喝了一口热汤,抬眼去瞧穆浔,“浔叔叔,我们什么时候进城?”
“再过几天。”
谭江月追问,“过几天?”
穆浔这才抬眸与她对视,手里的瓷勺一搁,“等你小日子过了。”
“!”谭江月呆滞了一瞬,而后热意从颈子蒸上来,尴尬不已。再看穆浔面不改色地模样,谭江月终于确定了,这个男子对她是半点兴趣也没有,上辈子会娶她定是有旁的原因,要么为了保护她,要么为了利用她。
眼下看来,是保护的可能性更大。
“月儿不必觉得不自在。”穆浔想起来什么似的,眼里沉甸甸,“你爹临终前将你和年年托付于我,我本该早早地担起责任来…可那段时间我提不起精神做任何事,甚至不想吃饭,更不想出门,等我稍稍调整好一些,再踏出穆家大门,却发现你和年年都不在江家了,江伯伯也……承流交代我的事情我一样也没有做到。”
他的眼睫颤了颤,而后重新看向谭江月,“承流不在了,我希望我可以像他一样照顾你与年年……”
谭江月怔在原地。
这一世,穆浔终于肯对她说心里话,或许是因为她比前世的自己要沉稳平和,或许是因为他还没有经历前世那些令他两鬓生白的事。从来先斩后奏、一意孤行,自以为对她好的穆浔,竟也会絮絮地说起往事,然后温和地征询她的意见。
谭江月觉得自己好似想明白了某些事情,深吸一口气后,目光平静地看向穆浔,“浔叔叔,可否告诉我爹爹去世那日的事情?从没有人告诉过我政变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来报信的人一张口便是噩耗……”
果然,前世始终避而不谈的穆浔,竟然只是颤了颤指尖,然后点头道,“好。”
“我说了之后,月儿你恨我也好,怪我也罢,都是你的自由……”
那时候穆浔和江回的交情是出了名的好,哪怕一人已经身在官场、险险挤入内阁,另一人只是个颇有才名的少年郎,没有人会说穆浔高攀了江回这个内阁学士,也没有人怀疑江回与穆浔相交是因为他显赫的家世。
这二人身上都有一眼便能看见的磊落与高洁,常常有人与他们说了几句话、喝过一回酒便为之倾倒、赞不绝口。
那次春猎,于武将而言是大显身手之地,于文人而言却是个集会的好时机。穆浔及冠的时候恰好在外游历没能举办冠礼,便借着这次春猎的时机邀了诸多文坛好友前去西山猎场。
江回原本因为不喜血腥,只打算在家陪儿女的,但在穆浔的邀约还是去了西山。
“若不是我极力邀他,你爹便不会遭此横祸。”穆浔垂眸,几乎可以想见谭江月眼里的惊诧与厌恶。
可待他鼓起勇气去看,却只见她眼眸湿润,似乎在感伤,眼里……半点憎恶也没有。
“月儿,你若是恨我,我也不会有半点怨言。”
前世的谭江月确实是恨的,恨他邀请了本该在家的爹爹前去西山猎场,此后她再也看不到爹爹了。
但她也知道,当年的状况远远出乎穆浔的意料,他对自己的怪罪一点也不比她少。若她恨他,便可以伤害到他,那么她伤害的是这世上为数不多还关心着她的人。若她恨他,于他没有半点妨害,那么恨也无用。
所以前世的她竖起浑身的尖刺,不仅伤了他,也害了自己。她挣扎那么久,没有与他好好地说一次话、谈一次心,也没有挣来自由。
“你说过,爹爹的死有幕后推手,就算躲过了春猎,也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加害……”谭江月眼眶湿润,眼神却很温和,她摇摇头,“浔叔叔,爹爹的死,不是你的错。”
不是你的错……
这句话对穆浔而言无异于一道无罪释放的圣旨,外头是柔和宁静的初春,他的心里却狂风席卷、春雷轰隆,她一句话搅得他心潮翻涌。这句话很多人说过,父亲、大哥、哪怕是身边的小童都说过,可都没有用。唯有江月说的才能救他。
谭江月不知他心里有多震撼,接着问他,“后来呢?”
穆浔轻吸一口气,身子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上有一道枷锁松开了,“后来……”
春猎第一晚,穆浔和江回住在一处帐子里,忽闻外头人声喧闹,还有重甲兵的铁靴踏在地面上的声响,火把的亮光交叠变幻,很快,猎场的每一处帐子外头都有士兵把守,气氛凝重至极。
江回一看这架势便知不好,坐在椅子上,面色虽平静,指尖却不住地敲击桌案,发出哒哒的声响。
穆浔想要派人出去探探情况,被江回抬手拦住,告诉他,要等,只能等。
现在想来,江回的心情一定比谁都要焦虑,毕竟他根基不深,在内阁仿若外人,还背负着一些不能过明路的任务。外头若是一夜变天,他的下场一定不会好。
“阿浔,若我这次出了什么事,月儿和年年便交给你了。”江回背对着帐外的火光,神情模糊不清,“我谁都不信,只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