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玖
手中旋着的伞卡到了樱枝树梢, 一时间没拿稳, 便同那旖旎着飘转落下的樱花一起,落在了地上。
层层掩掩的绯瓣掩住了她的视野,她拔开那些樱枝,正巧对方弯身将那咕噜咕噜转着的油纸伞捡了起来,安静地递来给她。
她便笑得更甚了:“谢谢你啊。”
黑死牟是个长相怪异的人, 他骨相姣好的脸上有六只鎏金色的眼睛, 额角和脖颈上还爬着诡谲的斑纹,结合在一起乍一看去时很吓人, 但如果不看他的脸的话, 他的身姿却总是很挺拔优雅,像哪家出走的贵公子一样。
而且, 他是个温柔的人……不,他好像也不是人。
他的作息与大夫相似, 昼伏夜出,但是相比基本不理她的大夫, 黑死牟很多时候, 总会陪在她身边。
可惜的是他向来沉默, 都不怎么和她多说话,他与她共处一室时,时常自己端坐在一边安静地擦着他腰间的刀。
有时也不知道哪里捣鼓来的茶叶, 他会在午后给她煮茶喝。
顺带还会买菓子、柿饼给她。
黑死牟待她很好。
总会买很多很多吃的给她,他来了以后她的伙食就不愁了,每天都吃得很饱。
她见他小吃里买给她最多的就是糖, 但是她也不是很爱吃糖的人啊,她就问他说:“你喜欢吃糖吗?”
他安静了一会儿,才说:“喜欢。”
这就难怪了。
因为人总喜欢将自己喜欢的东西,安利给别人。
……不过也不一定。
毕竟黑死牟不是人来着。
但是他真的很温柔。
有一天傍晚,又开始下雨了。
起初她没注意,但是再晚一些的时候,她发现寺庙里的某一处屋瓦上漏了雨,就想撑伞爬上去修。
但是黑死牟不让,似是怕她不听劝,他就低声说他去。
可是那上面正飘着小雨,她就拿一顶斗笠,在走廊上踮脚给他系上了,还给他打了个娇俏的蝴蝶结。
难以想象黑死牟会做这种事,但是他真的爬上去修了。
在他修补那处漏雨的屋瓦时,她则是撑着伞站在院子里看。
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黑夜里,他蓬松柔软的长发在飘雨的夜风中纷扬,他站在屋檐上,被雨打湿的身形瘦削又单薄,可是他见她站在院子里抬头瞅他,安静了一会才敲起了锤子,一边淡淡说:“你应该进屋去。”
所以等他下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廊上。
虽然戴了斗笠,但是他身上还是湿得差不多了。
她见他站在廊下一脸面无表情,那六只眼睛是很纯粹的颜色,什么都倒映不出来。
她也许是个本性恶劣的人吧,当下兴致一来,就想逗弄他。
于是她合上伞,在他走上廊前,就抬伞用伞尖挑着他的笠沿,一下子将他的斗笠挑掉了。
竹编的斗笠挣脱了结绳,落在了飘着雨的院子里,轻轻地转上两圈,他高束的暗红长发在朦胧的雨帘中被渲染成了漆黑的色泽。
她隔着屋檐落下的雨帘,弯着眼睛朝他狡黠地笑。
但他也不恼,只是在片刻后捡起了那顶斗笠,然后越过雨帘走了上来,安静地去擦拭头发去了。
她就觉得无趣了。
黑死牟好像永远都不会生气一样。
会这么逗弄他,也许是因为养病的日子太无聊了。
最无聊的时候,她会去一张一张看那最大的一棵樱树上挂着的信笺。
上边的字迹很多都淡了,但是她无意间看到上边有些张信笺的心愿写着想去看海,而最下边的署名是「零」。
她一下子就悟然了。
这是她的愿望。
她失忆前的愿望。
但是她不知道自己去没去看过。
于是,她扯下了那张信笺,跑去大夫面前笑着说:“我想去看海,你能陪我去吗?”
也许是怕他拒绝,她赶在他出声前,又笑着说:“我可能就要死了,就当完成我的心愿呗。”
但是大夫明显不买她的帐,他瞥了她笑得明媚的脸一眼后,眸中的神色阴晦不明:“你看起来,不像是觉得自己要死了的样子。”
“是吗?”她继续笑道:“我只是觉得死亡没什么好怕的,可能是因为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闻言,他的瞳孔好似玻璃般一点一点地碎裂开来了,那里边翻涌着最阴暗的雾。
但他什么好没说,只是推开她,阴着脸走了。
她也不失落,就跑去问黑死牟。
果不其然,黑死牟说:“好。”
但不是现在。
他说。
她理解地点了点头。
她一直觉得大夫和黑死牟好像在躲避着什么,那种好像生命受到威胁的颤栗感时不时会萦绕在他们之间。
有时,她也会有这种感觉。
与此同时,她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出一个穿着一袭火红羽织扬着刀的身影。
她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知道,阴暗的月色里,唯有两抹飘扬的太阳花札耳饰清晰可见。
但是她并不觉得害怕,反倒有了淡淡的安心感。
这种感觉来得莫名其妙,没有源头。
毕竟她现在的处境很微妙,算不上安全。
说不定有一天就被吃了。
于是,有一次她就问黑死牟,说:“你也是吃人的吗?”
他擦刀的动作顿了下,没有回答她。
但是她也一点都不怕,还颇为轻挑地笑了:“那你会吃了我吗?”
他依旧没有说话。
她也就不问了。
其实,她一直觉得黑死牟是认识以前的她的,但她怎么问他都不说。
他就像个哑巴,也从来不叫她的名字。
但是他很经常问她一个问题,这个问题里有个名字经常被提及:
“那你记得缘一吗?”
“你还记得缘一吗?”
“你真的不记得缘一了吗?”
任她回答多少遍不记得或摇多少次头,他都会孜孜不倦地问她。
只有在这件事情上,他会显得异常执着,而每天说起「缘一」这个字眼时,她都发现他无论是肢体还是言语,都会变得异常僵硬,然后才像吐出什么刺喉的刃骨吐出来般,艰难地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于是她问他:“他是很重要的人吗?我是不是要努力记起他才行?”
起初他摇了摇头,但后来他又点了点头。
她就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了。
与此同时,她发现越来越多人在这座寺庙周围徘徊了。
看衣着打扮,是附近的村民。
但她一探出门去看,他们就彼此交换着眼神跑得远远的。
她不明所以的同时,日子也在不急不缓地过,她发现大夫的气色也越来越好了,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是那种虚弱感已经不见踪影了。
同时,他眼中的温度也愈发冰冷。
那是傲慢,是不屑,是讥讽……是种种与温和沾不上边的从黑暗中发酵出来的产物。
但相比他,她的身体却更糟了。
后面她基本上是卧床了,但常时间这样,也实在憋得慌。
无聊时,她让黑死牟讲故事给她听。
但黑死牟不讲故事——他念俳句和和歌给她听,几乎是信手拈来。
她愈发觉得黑死牟是个贵族。
但是俳句和歌这种风雅的东西她可听不懂,越听越困,索性不听他讲了。
期间,她见他低头来看她时额角上的斑纹像火焰一般,恍惚地觉得好像有在哪见过相似的。
有一瞬,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人那额角的斑纹艳艳燃烧起来的画面。
她惊艳地愣住了,觉得很漂亮。
她觉得这一定是她失忆前见过的特别的印迹,但黑死牟说这并非什么祥兆,因为他说有这斑纹的人活不过二十五岁。
闻言,她惊讶地问他:“那你也活不过吗?”
他淡然地回答她:“我可以。”
她就打趣地笑了:“本来还想说不要太伤心,我可以陪你一起死呢。”
他一愣,半晌后才说:“我不会死,你也不会死。”
他这样说并不能让她产生什么希望,因为她本身也不怕死亡就是了。
但是总归是安慰到她了。
可是,某个午后的小憇,她做了一个空白的梦。
梦中白茫茫的一片,脚下的柔软之物分不清是白色的花海还是安静的雪絮。
但是隐约见上边落下了浅浅的脚印,一直蜿蜒着向前,通向那朦胧的彼岸。
她踩着那脚印跟着走,走着走着,就见模糊的那端有人出现在了那里。
是十分明媚的色彩,但是她看不清。
她被这个梦惊醒了,醒来时心里空茫茫的一片。
午后明媚的日光从浅薄的窗纸漏进来,在她苍白的指尖蹁跹。
屋里闪着尘埃的光屑,在昏暗的和室里闪闪发亮。
无端觉得冷,她微眯着眼,突然很想去寻那梦中唯一亮眼的色彩。
那是在阳光下明媚艳丽的橘,以及如海般波光清亮的蓝。
于是,她爬起来,拉开门,赤着脚,小心翼翼踩在了走廊外的日光下。
太阳真是很可怕的东西呢。
片刻后,她坐在走廊上浅笑着想。
从之前醒来后,第一次真正融于阳光下了。
她觉得身上的肌肤被它刺得很痛,眼睛也眩晕得快睁不开来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就要在这温暖的阳光中睡去了。
但是她却一点都不后悔。
因为她觉得,那在阳光下片片凋零的樱花载着光旖旎的弧度很漂亮,天空蓝得像她梦中的眼睛。
偶然撇头见到不远处偏屋里的人时,她一愣,随即朝他微笑。
然后,没有然后。
因为她被黑死牟拖进了屋里。
傍晚开始,她发起了高烧。
但奇怪的是,黑死牟和大夫都不在。
不过有人来到了这里,是位黑发黑眼的漂亮女性和一位青年。
他们在偌大的寺庙里看到她时都十分惊讶。
漂亮的女性叫千音,她说,一个月前他们重创了鬼的始祖,趁着他虚弱的空档也一直在追杀他。
最近半个月来,远一些的村落有人接连失踪,他们怀疑是吃人的恶鬼所为,所以寻着蛛丝马迹追了过来,发现所有的线索都指向这间寺庙。
他们一说,她猜想他们说的可能是黑死牟和大夫了。
但是他们又说,村民们都以为吃了人的是这间神社里名为「零」的神职者。
闻言,她差点垂死病中惊坐起。
——她知道自己背了黑锅了。
但是她很坦白地说:“我就是零,我没吃过人。”
他们都更惊讶地看着她。
青年说:“说什么呢,神黎小姐,你当然不会吃人,不对,重点是你的名字是神黎啊。”
她恍惚地眨了眨眼,没有力气去问了。
因为她已经烧得眼前都模糊了起来。
那位女性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似是叹了口气,淡淡地道了句:“原来如此,你的身体状况快不行了……”
语毕,千音小姐让身边的青年去前寺把风。
而她也终于迷糊地挤出了一句来问:“我们认识吗?”
“当然。”千音小姐说:“我们不是初次见面了。”
她温和的声音如隔世一般:“早在另一个世界,我们就见过了……”
“……”
她听得不真切,也听得一头雾水。
但是千音小姐不再多说什么了,她的手轻轻探上了她的额头,说:“对不起,一直没能和你道这声歉,我的能力是操控记忆,所以一个月前你才没认出我不是吗?之前也是,让你失忆了真的非常抱歉。”
语毕,她好像在她腕上戴上了什么东西。
她觉得千音小姐抚过她的额头后,她的意识就更加昏沉起来,甚至有些抓不住了。
她感觉自己快要睡过去了。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那青年的惨叫。
千音小姐整个人瞬间紧绷起来,她说了一句话,但是下一秒,仅仅是一眨眼的时间,眼帘里千音小姐模糊的身影就消失了。
与此同时,她听到了有什么东西撞在了地上的声音,她房间的烛台被打翻,鼻尖弥漫着火油的气味,有刺目灼热的燎舌开始沿着周围的东西燃烧起来。
隐约间,她还听到寺庙外有了嘈杂起伏的声音。
天空不知何时暗了下来,夜暮降临,走廊外漆黑的苍穹上有星星点点的光划过,由远及近地射来——那是燃着火星的羽箭。
它们像划破黑夜的流星,一支一支重重射在了寺庙古旧的屋梁木板上。
“恶鬼!”
她听到愤慨的声音地喊。
“烧死里面那个巫女!!”
她一下子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些村民认为是她吃了人,现在来讨伐她了。
火势很快就大了起来,樱树,参道边的神龛,破碎的青瓦……所见之处皆是灼灼的烈焰与直冲天际的黑烟。
在这之中,有轻巧的脚步声在她身边停下,是大夫,他站在她身边安静地看着她,好像一点都不想管她的死活。
他的手上是正在滴落的血。
而他的表情冰冷得可怕,她从没见过他这么冷的表情。
他问她:“你不怕死吗?”
他的吐息也很冰冷,若非她正发着高烧,估计会被他冻住。
但是这句话说出来后,他的表情又变了,那是一张平静又冷漠的面孔。
——“你快要死了。”
他说。
那双梅红色的眼眸中似是闪过了一丝诡谲的笑意。
她没有说话。
她知道自己要死了。
但是她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她轻轻握了握手上的伞。
“你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他又哑声说:“很难受吧……”
她觉得他正在笑,但是烧得连视网膜都模糊起来,她已经看不清任何事物了。
屋内是慢慢舔蚀着她羽织的燎舌,外边的世界兵荒马乱,他们间却是诡异的宁静。
一片呛人的火药味中蔓延着混乱与窒息,夜晚的天空没有细碎的星星,也没有月亮,满世界灼目的火光将天空熏成了诡谲的暗红色。
他好似蹲下身来,伸手来为她温柔地擦拭掉了嘴角的血,连带着在耳边低语的声音都变得温柔起来:“你快死了……”
她感觉到对方冰凉的手放在了她的脖颈上摩挲着她的动脉。
她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说什么。
但她一点也不害怕。
她笑了笑,轻轻抬起另一只手握住了他微凉的手:“不会的……”
她突然想起自己可是太阳神的信徒,便继续说:“太阳神会保佑我的……”
他摩挲着她脖颈的手一顿,随即,嘲弄的嗤笑响了起来:“你今天可是差点死在太阳下了……”
她很确定他在笑了:“祈祷神明有用的话……”
她用尽力气攥住了自己手中的伞和他尖锐的指尖。
“不会的……”她笑着说。
大火中,樱花枯萎,圣水枯竭,神佛燃尽。
但她一点也不害怕。
因为千音小姐最后一句话说——
“能保护我的人,来了……”
迷糊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有谁握着她的手。
空白的梦境里,有温柔的女声和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渐渐重叠:
「我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烧得糊涂了,她原来想说的话不禁换成了别的:“我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到时,陪我……」
“到时,陪我一起去看樱花吧,还有海……”她轻声笑道:“……好吗?”
——“……”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了。
未尽的言语,是心底里浮现出的一个名字:
——「……」
她的意识终于像溺水的人一样沉了下去。
恍惚间,那名为人间的水面上,传来了缥缈的声音:
“……好。”
——「……好。」
其中,也倒映出了橘发飘扬、蓝眸凛冽的少年人挡在她身前重挥出去的拳头,以及他杀气沸腾的清澈声线:
——“谁准你,在我之前杀了她的?”
作者有话要说: 神黎:“差点嗝屁。”【bushi
于是,屑老板又被赶到的神威狠狠揍了一拳哈哈哈哈哈哈,请自行想象是多么惨烈的画面哈哈哈哈哈哈
战国时代结束了哈哈哈哈哈哈
这两章,以「零」的日记,作为章节名,纯粹就是写失忆的神黎与鬼的故事。
「零」这个名字代表最初,也代表开始,神黎和屑老板、一哥之间就是个轮回的故事!
但是现在神黎与屑老板的孽缘终于结束了哈哈哈哈哈!!!!,,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m.. 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