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拾
「江华, 你在干什么?」
天空低灰,细碎的光凿破云隙从云端之上落下来,皆被神黎挡在了油纸伞外。
还不算久远的记忆里,她站在伞下的阴翳中, 困惑地看着江华蹲在什么都没有的院角边忙活。
院墙高竖, 灰黄的水泥上爬着常年被雨水侵蚀的裂缝, 泛着淡淡的潮意, 隐约见一点苔绿。
难得无雨的老旧光景中, 橘发蓝眸的女性轻翻着面前潮湿的泥土说:「我在种花。」
有一个撑着伞的小男孩从屋里欢快地跑出来,见到神黎后就奶声奶气地喊着「姐姐」, 合上了自己的伞, 甩着橘辫擅自跑进了神黎伞下来抱住她, 然后才眨巴着一双蓝眼睛去看自己的母亲。
江华手下的动作没停, 对他们笑道:「这是徨安星上很古老的花种,我很喜欢呢,所以我几年前离开的时候拿了些,就想试试能不能在这里种活,如果能生长起来的话,这片院子、这片土地就会开满那种花,到时候, 神乐出生就能看见了,作为礼物送给刚来到世上的她再适合不过。」
语毕,她微抚了一下自己半隆的腹部,对神黎笑道:「我记得神黎你也很喜欢花不是吗?」
她一愣, 害羞地笑了。
抱着她的神威也晃着呆毛,眼睛亮得像看到了什么好玩的玩具,朝江华撒娇道:「那我也要种。」
江华便笑着给了他一些种子,那孩子就如同捧了最好的糖果一样,将它们尽数捧到了神黎的眼前:「姐姐陪我一起种吧,我们一起养!」
「可能不太容易。」
但是,她十分煞风景地说:「烙阳这里的天气这么糟糕,花这种生命那么脆弱……」
小时候他们住的地方——因大战而变成废墟的星球,终年下着连绵不绝的雨。
没有花也没有树,远处的山岩是最原始的秃黄色,泥瓦褐木筑成的建筑构出百年如一的灰败街景。
那是一个适合惧阳的夜兔生活的星球,是继即将枯竭的徨安星后,另一个属于夜兔的故乡。
但是,它有个与之不符的、热烈的名字——烙阳。
而不管是徨安还是烙阳,花朵都很难生存。
于是,她又想起了那朵曾经在窗台凋谢枯萎的花。
小时的神威很相信她的话,乍一听她那么说,失望得连呆毛都耷拉了下去。
江华注视着自己失望的孩子,却只是轻轻地笑了:「是的,或许真的不容易吧。」
「但是……」她拍干净了自己的手,去轻抚神黎和神威的脸:「再脆弱的生命,只要能悉心浇灌,用心保护,全力去拯救,总有一天,就会蓬勃惊艳地绽放的……」
屋里隐约传来了男人喊吃饭的声音,其中,江华将神黎和神威一同微笑着抱进了怀里:「对于我来说,你们就是这样的花啊。」
温柔的言语朦胧了过去的画面,愣神间,连那个拥抱都显得不真实了起来。
神黎怅然若失地闭上眼,尽力去感受记忆里属于那个人的温度。
虚无的黑暗中,她的意识像在轻飘飘地漫游,一切都那般模糊,唯有神威带着懵懂笑意的声音依旧清晰:
「那你们,也是我要努力保护浇灌的花。」
于是,缥缈的画面瞬间恢复了明艳的色彩,那个柔软的怀抱也带着远隔时光的馨香与温度,温暖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感觉到没有实感的身体像注入了潺潺的水流般瞬间有了重量,飘浮的意识也顷刻有了落脚的点。
有温热的暖流,像喷薄而出的泉水,流经枯竭的地表裂缝,滑过了她僵硬疲软的肌肉经脉和麻木停顿的血管神经,源源不断地充盈着她坠入黑暗的生命。
恍神间,神黎听到了来自远古的、神秘的歌谣。
她知道,那是滋润着她即将枯竭的生命的——母亲「徨安」的声音。
其中,夹杂着她自己逐渐清晰的心跳和自经脉血管处鼓动的脉搏,以及谁宛若隔世的声音:
“神黎……”
“神黎……”
她听到有谁在唤她。
随着听觉恢复的感官中,意识也被一股从黑暗中延展而来的力量霸道地往上推,即将冲破最漆黑的水面。
有谁背着她,又将她放下来拥在了臂弯里。
下一秒,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落在她的脸上,像记忆里那浇洒花种的水,在灰郁的空气中闪着细碎盈亮的光。
于是,黑暗刹那被记忆中绽放的花替代,雪白的花絮开始自脚下一朵朵地展开,天空间瞬构出了一片白茫茫的花海,黑夜顷刻被占据,有风拥促着她往前走,那花海的边缘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但是藤枝与雪白的花仍在绽放,于前方的深渊上空慢慢架构出了一座花桥,安静地延伸至那满片白花的彼岸,那里,是江华含笑注视着她的身影。
她正撑着伞,懒懒地抽着烟,其面容与姿态依旧是记忆深处里最温柔美丽的模样。
“要过来陪我了吗?”
她温柔的声音,乘着风,踏着桥,传到了神黎的耳边。
轻轻搭在了彼端的花桥在微风中安静地等待,有花瓣摇曳,似是在邀请催促着她赶紧通过。
神黎注视着江华的面容,微笑着慢慢踏上了那座桥。
但是江华却开始微笑着后退,神黎不禁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她:“等下……”
下一秒,她被什么东西狠狠握住了手从桥上拉了下来。
往后一看,那是一只缠着绷带的手。
“神黎。”
手的主人轻声叫她的名字。
花瓣飘扬的风中,有浅色的斗篷被风鼓起,那人紧紧握着她的手,说:
“不准过去。”
于是,花桥于深渊上空开始消散撤去。
而江华的身影也似在远去:“看样子,有人还不希望你来陪我呢,他还需要你,所以你还不到来这里陪我的时候,快点回去吧,神黎。”
她微笑着说:“去找回家的路,别害怕,别迷茫。”
顷刻间,风扬起满目的花瓣,迷乱了眼。
待再次睁开眼时,她看到了堪比太阳的白亮的光,可惜那并不是灼热的温度。
其中,有个熟悉的人影逆着光投下影子来。
模糊的视野中,是她被一只缠着绷带的手握住的指尖,以及对方那一头披散开来的绯橘的发……
——像极了记忆开端的光景。
她一阵恍惚,下意识出声道:“我还活着?”
涣散的瞳孔开始聚焦,拥着她的臂弯有一瞬的收紧。
下一秒,有鲜红的液体滴落在了她的眉眼间,她一惊,与此同时,白亮的光终于偏移,逆着光的人影慢慢显露出了一张额角渗血的脸。
潺潺的血在那张白皙而清秀的脸上蜿蜒着流过眉睫,淌进眼睛,又划过脸颊,顺着轮廓在下巴处滴落,染红了衣襟,惊醒了神黎。
但是那人却睁着一双干净澄澈的蓝眸,明快地笑了起来:“当然还活着,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死在别人手上的~”
——是神威。
神黎顷刻间就清醒了,但是她没来得及思考和回顾失去意识前发生了什么,就反过来狠狠地攥住了他的指尖,神情冰冷道:“谁打的你?”
——她要打回去。
她正想这么说。
“这么精神,看样子是没事了。”但是他答非所问,下一刻还笑眯眯地撒开了手撤去了臂弯——
神黎原本被支持着的身体顷瞬从他怀里落下来,后背砸在了身后柔软的被褥上,可是后脑勺却磕上了坚硬的东西。
“好痛!!”神黎痛呼一声捂住自己已经起包的后脑勺,坐起来看向他:“你就不能温柔点吗?!吱个声再放手也行啊!”
神黎这才注意到她现在所在的环境已经与失去意识前截然不同了——白亮的灯光,特殊的钢铁打造的空间,里边摆放着大大小小高端的机器设备。
这是她的世界才有的东西。
而这里也是久违熟悉的地方,春雨第七师团的主舰飞船舱内。
她正处于一间器械齐全的医疗室里。
神黎想,她这是回来了?
这时,站在床边的神威笑着轻飘飘来了句:“会痛就证明还活着。”
神黎一愣,抬眼望去时,恰巧望进神威的眼里。
那向来干净而无一物的瞳孔里边现在是她苍白的脸,上边也有隐约的血迹——那应该是神威方才滴落在她脸上的。
她下意识想擦掉,但是先她一步的是神威伸来的手。
沾着血迹的拇指轻轻擦拭着她的脸颊,其渗了血的绷带触到肌肤时是略显粗糙的质感,对方的指尖从她的脸颊游移到有些干燥的唇角,然后再到眉眼,最后停留在了额心的位置。
逆光之下,神黎一时间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他摩挲着她额心的指尖,温热又柔软,其带着薄茧的触感真实得让她恍惚。
也是这一刻,神黎才真正意识到——
她还活着啊……
结果,下一秒,对方突然屈起拇指和食指,对准她的额心,微笑着一弹,神黎瞬间人仰马翻,滚下了床去。
“你个臭小子!”神黎愤愤地爬起来看去时,那小子给她留下的只是一抹消失在门边的背影,他身上的斗篷和衣物都沾了血和尘土,连着那头不知为何散开来的橘发也凌乱几分。
甚至现在走动时他身上还有血在滴落,它们像红色的花一样一朵一朵砸在了反着冷光的白铁地板上。
看上去竟有几分狼狈。
神黎立马爬起来追了上去。
可是不远处的他踩在走廊上的脚步竟也十分轻快,甚至还在哼着曲调欢快的口哨,心情似乎很不错的样子。
神黎见他又要消失在拐角了,赶忙跑过去,可是却被拐角处突然走出来的人挡住了片刻。
“哦?”单单一个音节,磁性而低沉,那是属于成年男性的嗓音。
对方看着她,挑着细眉,低声笑道:“早上见你可还是被背回来奄奄一息的状态,现在竟然就能下地活蹦乱跳了?”
来人踩着木屐,一袭紫底金蝶纹的和服套在纤瘦的身形上,腰间还别着一把黑鞘的武士,在走廊的灯光下,其姿态懒散但又有些捉摸不透。
神黎认识这个人,是来自地球的武士高杉晋助,是地球激进的通辑份子,听说是一支令人闻风丧胆的队伍的首领,一直想扳倒地球的掌权幕府来着,为此之前好像与神威达成了什么协议,以神威的话来说就是有趣刺激的窃国游戏,所以目前算是盟友般的存在。
于是,神黎也挑眉,朝他笑道:“哟,武士先生,好久不见。”
当然,说是盟友,可是神黎一直觉得他们两人随时可能翻脸成为对方的二五仔。
不过这并不妨碍神黎对他有好感,并与他来往,因为,他之前救过神威一命来着,更重要的是,他喜欢抽烟,而她没有烟草后最喜欢蹭他的烟草了。
这会,他果然又拿着烟斗在抽了,吞云吐雾间,紫色的额发下,那碧色眸子里升腾起的情绪让人看不透:“真是怪物啊……”
弥漫开来的烟朦胧了他长相不错的脸,可惜他的左眼受伤了,一直缠着绷带,此时,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那个家伙也是,受了一身伤回来还在那笑盈盈的,你们姐弟还真是怪物。”
神黎挥开烟雾,正想说什么,那前方的走廊阴影中就走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可不是嘛,不但是怪物,还是两个很让人不省心的麻烦鬼。”
来人是许久未见的阿伏兔,他依旧是那副耷拉着眼睛有些打不起精神的样子,却让神黎觉得熟悉又安心。
他走过来对神黎说:“你这次可让叔叔我给你捏了好一把冷汗啊。”
语毕,他低头对身边的青年道:“话说高杉阁下,您这个时候不应该在议事厅吗?”
“一个连团长和副团长都不在的会议,有多呆的必要吗?”高杉淡淡地说,他吐出一口烟,顺便扯出一个不算温和的笑来:“所以就随便走走,看看能不能撞上什么有趣的东西。”
阿伏兔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那有收获吗?”
“嘛,算有吧。”对方从喉口发出低低的笑声来,波澜不惊的面容在云烟中似乎有些颓然的美感,他看了神黎一眼,又低笑一声,紧接着,转身踩着木屐不紧不慢地走了。
对此,神黎嘟囔道:“他依旧是个奇怪的人。”
“别说他了,你是怎么回事?”阿伏兔在高杉走后才开始与她正式交谈,他上上下下地将她打量了一遍,然后用那副懒懒的表情和语气说:“这次回来的状况也太吓人了吧,我差点以为我们这个濒危物种又要少一个了,痛心得要命。”
神黎觉得对方用这副表情和语气实在没什么说服力,她说:“之后再和你说,我现在要去找神威。”
但是阿伏兔拉住了她,他说:“他现在去处理伤口,你就别跟过去了,自己先回去休整好再说,就算我们夜兔恢复能力再快你现在也算刚从鬼门关回来,还很虚弱吧,顺便去洗个澡,把你这身破衣服换了。”
神黎一听,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还是之前那件单衣加红叶的羽织,其衣角还是被烧烂的状态,她说:“等下就去,身体方面我已经没事了,倒是神威那小子,为什么会受那样的伤?”
看那个伤势肯定是与什么人狠狠干了一架吧。
难道是鬼舞辻无惨?!
阿伏兔耸了耸肩,道:“我哪知道,带你回来时就那样了。”
他说:“那台时空机器一次最多只能传送两人,所以上次将你给落下了,这次他就自己去了。”
神黎眨了眨眼,阿伏兔就继续说:“所以说你们两个小崽子,果然很让人不省心啊,我还以为是你们两个又打了起来,然后他把你打趴下了呢,不过也不太可能,虽然他下手是挺狠的,但是不会把你打到那个半死不活的状态。”
说着说着,他就摸着下巴,颇有些调侃地笑了:“不过你还别说,笨蛋团长这次带你回来时的表情可精彩了。”
“嗯?”神黎困惑地看着他,一下子就好奇了起来:“怎么说?有多精彩?”
阿伏兔一顿,片刻后似是无奈地揉了一下她凌乱的黑发,说:“我说你啊,什么时候也该好好正视他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神黎:“续命成功!”【bushi
神威:“浇灌一朵霸王花。”【bushi,,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m.. 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