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29章【修改版】
这是一段发生在一百五十三年前的对话。
“你听说过蓝色彼岸花吗?妓夫太郎?”那是一个炎热的、湿漉漉的下午, 游女换上最轻薄的浴衣, 她们懒洋洋地趴在四处透风的格子间里,后颈、胳肢窝里都是闷出来的汗珠。
男人要到太阳下山后才会进花街, 阳光消散后的夜晚会有微风吹拂,风往往都是潮湿的、沉闷的, 可总比无风的上午好。
他们住的地方靠近花街唯一一条水源, 溪水边上长了一丛青蓝色的花。
烈阳蒸发花瓣中的剩余水分,整簇花朵黏答答的,叶子发皱, 妓夫太郎才从外面回来, 他受茶屋老板娘的委托, 要客人的债, 昨夜宿在游女屋里,早上从被窝里爬起来就死皮赖脸说自己没钱,他用镰刀砍了老赖的大拇指, 听了杀猪似的惨叫半个时辰。
游女屋子里廉价的香粉味钻进鼻道,老赖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妓夫太郎烦躁得不行, 哪有心情理会太宰治文人的小情怀。
他百无聊赖地翻身,屁股对河川:“没有。”
小梅光脚丫子走进来,指甲缝里全是泥土粒, 她穷得只有一双木屐, 木屐绳子昨天崩断了, 今天还没修好, 她攥开手指,一束萎靡的蓝花扔在太宰治面前:“你别烦他,他给丑女的臭味逼疯了。”
“你的蓝色彼岸花。”她在门口听见了太宰的话,干脆把花茎掐断。
太宰说:“花魁不会这么野蛮。”
“哈?”小梅嗤笑一声,“我连游女都不是,你跟我说这个。”她又说,“那些丑女哪个比我好看。”
这是三口之家的配置,一个好看却落魄的穷鬼文人、美丽却粗鲁又愚蠢的妹妹、丑陋而能打的精明哥哥。
家徒四壁,通风良好,在冬天呼啦啦的北风吹得要人命,夏天却刚刚好,没工作的三人趴在地上,小梅滚了两圈觉得无聊,就对太宰说:“花都给你摘回来了,你倒是说说蓝色彼岸花是什么东西。”
“什么都不是。”
“哈?”小梅确定,这混蛋是在愚弄自己,“那你说个屁。”
太宰说:“只是忽然想到这件事,当个笑料说出来给你们听听。”他讲,“很久以前,我遇见过一个人到处打听蓝色彼岸花的下落。”
“蓝色象征天空与大海,而彼岸花是三途川的代名词,天空、土地与大海无论如何都不能连接在一块。”他说,“所以蓝色彼岸花本身就是桃花源、永无乡一样的玩意,永远不可能存在。”
“不存在的,才是蓝色彼岸花。”
小梅勉强按捺住性子听他说完:“说了这么一大通,你究竟想讲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说。”太宰翻身,“就是很无聊,给你说个笑话。”
妓夫太郎评价:“我根本找不到笑点,你应该多去看看能剧。”
……
“!”
妓夫太郎猛地睁开眼睛。
“吱啦——吱啦——吱啦——”
倒吊的天花板,模块不一的模板房间,悬停在半空中的原木走廊、一扇又一扇开合的纸门与屏风,墙上绘制来自不同时代的画,宋代花鸟,织田信长时代的猛虎,梦二的美人画……
无限城。
“哥哥?”小梅当然跟妓夫太郎在一起,“你在想什么?”
“不,没有。”他努力将梦中场景从记忆中抹去,来自过去的对话像一团死而不散的亡灵,附着在他的身上,阴寒之气沁入四肢五脏六腑,细密的汗珠布满后背。
[冷静、冷静、冷静。]
他绝望地想:[不能让无惨大人知道我在想什么。]
真的可以吗?
这是无限城多年一次的聚会,百年间上弦无人减员无人增加,无惨大人照例问询蓝色彼岸花的寻找下落,从成为鬼的那日起,这一使命就被根植入妓夫太郎的大脑内。
[蓝色彼岸花真的存在吗?太宰的话值得相信吗?]
[也是,如果存在的话不可能几百年都找不到,有人说无惨大人是从平安京时代活到现在,几乎千年过去了,还是毫无线索……]
[不,不行,不能想这些。]
“你在想什么?”低沉的男声从上首传来,妓夫太郎几乎要趴在地上。
[被、被发现了?]
“你在想什么,童磨?”五指切豆腐似的潜入童磨的头颅内,对此情状所有人都见怪不怪,在过去的百年中,不,或许是更早以前开始,童磨就在忍受极限上反复横跳,就连无惨大人都对他抱着微妙的厌恶心。
脑袋被踢飞、被捏爆、被一刀斩首,除却妓夫太郎还能对自己与妹妹的救命恩人保持表面上的恭敬外,上弦的每一位成员对他都只有无尽的嫌弃,其中就包括堕姬。
鸣女拨动三味线发出“铛”的一声响,无惨身型消失在无限城中,黑死牟跪坐于竹片编织而成的帘幕之后,猗窝座面无表情地踏过恶心的血沫与脑浆,筋与流畅的肌肉自童磨断裂的脖颈处起迅速生长,苍白的面孔上有肉芽在蠕动。
他抹了把自己的脸,童磨确实长得好,或许是他天赋气质使然,脸上写满了“斯文败类”四个字,英俊是英俊,就是太邪。
妓夫太郎不顾堕姬“你跟那死人鞠躬干嘛”的喊声,对童磨弯腰道:“那我们就先离开了,童磨先生。”他在用自己的方式,百年如一日地表达对童磨的感激。
无论他出于什么缘故对自己和小梅施以援手,都让他们开启了一段堪称幸福的新生。
“啊,是妓夫太郎啊。”童磨又不知从哪儿抽出折扇,“前几天我去过吉原哦。”他说,“原本是想找你和堕姬玩玩的,竟然没找到你们俩,是出去了吗?”
堕姬发出声奇响无比的“哈?”
妓夫太郎连忙道:“我代她向您道歉,童磨先生。”他滴水不漏地应对,“吉原最近并不太平,有多名公卿家的儿子死于此,并不是鬼动手,因受害者位高权重,警察也介入管理,无惨大人曾经说过希望我们能够潜伏不制造祸端,不影响官方组织的注意,我们正准备转移地点。”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童磨说,“真不愧是你啊,我谨慎的后辈。”他又改口,“不,以我们认识百年的关系,称挚友也不为过吧,人类认识二十年就是挚友,我们的关系起码有普通人五倍深厚。”
堕姬:“谁跟你这恶心的家伙是朋友啊,呕!”
妓夫太郎:“不,不敢当,童磨先生。”他压着堕姬的脑袋说,“给童磨先生道歉。”
“不要不要不要。”
“说起来。”扇坚硬的被金箔包裹的边沿在嘴唇上一点一点,“我这次去吉原的时候想起了一点儿事。”
“你还不记得当年一起生活的第三个家人吗?妓夫太郎?”
[咯噔——]
是妓夫太郎心里冒出来的声音,他想回头看小梅,看她有没有做出怪异的表情。
[在一众鬼中,童磨是最令人厌恶的那个。]
[他的神性甚至超越了无惨大人。]
[毫无情绪,毫无执念。]
“轰——”好不容易长好的脑袋在重拳之下被冲击为肉沫,只留有身躯,血沫精准地污染童磨的衣服,猗窝座折返而来,面无表情地轰碎童磨的脑袋。
“他虽然是你的转化人,也不用这么有礼貌。”猗窝座言简意赅地说,“这家伙是个渣滓,看不顺眼直接斩首好了。”
一个除童磨以外所有人都知晓的秘密,放在鬼堆里他是最让人讨厌的一个。
“谢谢你,猗窝座先生。”妓夫太郎的感谢之情并不作假。
“铛、铛、铛——”鸣女依次拨弦,每拨弄一声无限城中就少一人。
妓夫太郎才落地就听见妹妹吵嚷:“你今天情况不对。”
[要是对就见鬼了。]
诚惶诚恐地回忆梦境,又在心中念叨绝不能让没脑子的小梅知晓,她咋咋唬唬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不能在无惨大人面前掩饰自己的内心。
[等等。]
妓夫太郎睁大眼睛。
[无惨大人能够听见鬼的心声,大部分情况下他只是没闲功夫那么干,可在无限城中时,所有鬼在他的领地内,我们的内心也应该像一块可以随意涂抹文字的白板赤、裸地展露在他的面前。]
[童磨被捏爆脑袋恐怕就是想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他自认为想法更加大逆不道,无惨大人却没有更多表示,也就是说他并没有听见自己的心音,尤其是关于蓝色彼岸花的那段。
这一想法让他更加惊悚,同时钻入脑海中的还有一声声若有若无的“吃了我”。
“吃了我吃了我吃了我吃了我吃了我吃了我……”
“吃了我你们就自由了。”
“让我去死,让我死得有点作用让我成为你们的食物,吃了我吃了我吃了我……”
他汗毛竖起冷汗直冒,眼前仿佛出现了太宰的幻影以至于他不得不后退好几步就为了驱散心中的恐惧感,堕姬忍不住看他说:“你今天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没有。”他立刻激烈地反驳。
“——”堕姬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他。
[信你就有鬼了!]
“……”妓夫太郎也知道自己的反应不大对,他犹豫一会儿道,“如果说,太宰想让你吃了他。”
“哈,那个疯子终于发展到这一步了。”堕姬冷笑,“他的自杀途径上升得真快,连疼痛就不在乎。”
太宰治是一个非常、非常害怕疼痛的人,如果有必要他可以忍耐严刑拷打,可在日常生活中,他会因为一点儿小痛而大呼小叫,小梅说“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他说:“这和是不是男人没关系吧。”
“我只是单纯的非常厌恶疼痛而已。”
“混蛋,想得美,谁会按他的要求做!”堕姬的怒点被戳爆了,她色厉内荏,脚步前后逡巡,在原地团团转,“狗屎,笨蛋!竟然敢加入鬼杀队,果然当时就该咬死他!”堕姬说,“让他去死吧!我一辈子都不想见到他!”
“好吧。”
妓夫太郎说:“好吧。”
“一辈子都不看见他。”
……
/京都的空气比东京要好许多,这里的建筑也是完全的和风建筑,有的时候我看东京的雾天,担心那里是否会成为下一个伦敦,小庄你也应该多到京都修养……/
/吉原同我想象得一样,是个充满故事的地方,以作家的身份来看,我的运气很好,遇上了难得的公卿之子死亡事件,不出几日就搜集到了足够的素材,此外我还深入居住着流浪儿与梅毒游女的街巷探寻,小庄你要来这里看,肯定会感叹是什么人间地狱……/
写到这里,太宰停下笔,细细思考小庄编辑会给出的反应,如果他看到了苍蝇萦绕的无人处理的游女尸体,肯定会扶着墙把胃袋里的酸水一起吐出来,同时也会对“我”冒险的行为大加指责。
他笔锋一转开始讲石次郎与小枝这对兄妹的故事:
/也只有花柳街才能培养出这种感人肺腑且畸形的兄妹情,最妙的是即使他们犯下了滔天大罪,外人对他们还是充满了同情之心,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说到底还是因为花街的存在形式太过畸形,出于最基础的人道主义心,我也想描摹这兄妹的故事,让更多人了解……/
/这篇文章发表前或许会受到公卿的阻挠,不过我受到的阻挠与争议已经足够多了,如果有律师函、批判文章等寄送到报社,还麻烦你们挡住……/
/听说在战乱时代作家是高危职业,以我写作的风格,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迎来一枚枪子弹,贵族与民众间的摩擦越来越多,各派系间的关系也错综复杂……/
他顺手发表了一串对时下政治的评判,想小庄编辑一定会看得心惊肉跳,恨不得呼天抢地夺走他手上的笔。
信写完后,他在把纸放在桌面上等墨水风干,矩形矮桌上还放了两沓稿纸,较厚的那沓封皮上写《吉原物语》四个字,还有一沓薄的,十数页,名字叫《吉原哀歌》。
一般情况下,取这种题目的都会是游女甚至花魁的故事,太宰不喜欢那样,他写东西都反传统,人家以为是游女,他就要写个生在吉原死在吉原,连游女都没有当成的故事。
更写实、更美、也更有悲剧性。
“咚咚——”
“失礼了。”
蝴蝶忍推门进来:“你的刀已经保养好了,太宰老师。”
在蝴蝶香奈惠来之后,津岛修治的化名不攻自破,蝴蝶忍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看他眼熟,太宰治的照片曾经上过东京大小报纸的文学头版,她就算自己不喜欢读小说,周围的同学也有太宰的粉丝,读他的小说已经成为了东京学生圈的风尚,赶时髦的青年都会买一本来装样子。
刀是需要保养的,尤其是斩杀过鬼后,可太宰却把自己的胁差递给富冈义勇说:“我不是剑士,也不会弄,你帮我清理吧。”
他们俩的落脚点并不是太宰很少去的京都宅院,而是蝶屋,蝴蝶香奈惠的宅邸就在京都附近的小镇上,她这次往返两都也是回来办事,哪里知道这么巧,刚下公共马车就被碾去救人,太宰治说自己没有受伤,可他衣服都成焦黑色了,脸上也蒙了一层灰,通医理的蝴蝶姐妹不确定他没受伤,就干脆拉倒蝶屋一并诊治。
富冈义勇在蝶屋停留了半天就马不停蹄去做下一个任务,胁差最后是蝴蝶忍保养的。
“我就小枝的故事,写了篇文章。”他主动会准备退开的蝴蝶忍说。
听见这名字,她眼皮子颤了一下。
“你和你姐姐一点儿都不同。”他漫不经心,不,可能是故意点出人最不想听的话,“她身材高挑,你长得娇小,她力气出众,你手腕纤细得不能斩首,她就算是经历了地狱都心怀慈悲,你心中充满愤怒。”
“我想知道的事,对小枝这样,你认识的,没有吃过人的鬼,你会感到愤怒吗?”
“不,并不会。”她硬邦邦地说,“我只憎恨害人的鬼,小枝她帮过我。”
“也不能这样说。”太宰又说,“如果你哪天发现自己被作恶多端的鬼救了,会有什么想法?”
[哈,什么乱七八糟的?]
蝴蝶忍根本搞不清楚这男人的思维,还有他的动机。
她忽然想起隐汇报的一件事,先前收留他们的蕨姬花魁在闹市当晚一去不复返,很多人怀疑她是跟太宰一起出逃了,谁叫他们是那么亲密,又有人看见太宰跟她一起坐人力车离开。
“蕨姬花魁。”蝴蝶忍问道,“她没事吧?”
[虽然她脾气差的要死,动不动就打骂新造,可她对我们不算遭。]
提供白吃白喝,还养着太宰治,她不管怎么说,应该是很喜欢太宰的。
“她还安全吗?”
太宰看着蝴蝶忍,冷不丁发出一阵爆笑:“扑哧哈哈哈哈哈哈——”他想看见了极滑稽的事,捧着自己的肚子,笑得一抽一抽,说不出话来。
蝴蝶忍:“……”
有感到被冒犯。
“这真是点睛之笔中的点睛之笔。”
太宰说,“你真有意思。”
“……”
“打扰一下。”咚咚,是谁去指扣响墙壁?
蝴蝶香奈惠走进房间时,她妹妹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满头凸起十字。
“恢复得怎么样了,太宰先生。”她微笑着问询。
“非常好。”他几乎是在用撒娇的口吻抱怨着,“你明明知道我根本就没有受伤,又怎么会有恢复期?”
蝴蝶忍的眼神越来越杀人了,她脸上写满了“太轻浮了、实在是太轻浮了”。
早在吉原的时候她就意识到太宰对女性很有一套,就算是坏脾气的蕨姬也无法拒绝他撒娇似的请求,这时代的男性还是以刚强为美的,尤其是鬼杀队的剑士,都是经过训练的好手,无论心中如何想,他们对花柱都保持着表面上的恭敬。
而太宰,他总有办法把话说得像是在调情。
蝴蝶香奈惠并不在乎,她只是微笑着看太宰,笑容里只有包容,胁差被男人抓在手上,那与寻常打刀截然不同的制式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太宰先生的刀为什么是胁差?”她说,“论在战场上的实用程度,还是打刀更合适吧?”
“在战场上当然是这样的。”他说着说着,大拇指轻推刀鞘,刃展示在人眼中。
紫色刀刃。
现存流派中还有紫色刀刃吗?
蝴蝶香奈惠想,她从来没有遇见过用紫刃的队员,日轮刀的颜色很受到修行护理流派与本人内在体质的影响。
“可这把刀根本就不是用来杀敌的。”太宰治说,“他就是为了剖腹而诞生的。”
……
“弟子变成鬼,你这做师傅的犯了不教养之错,理应剖腹谢罪。”
“继国缘一?等他回来之后也一样!”
“这才是武士的死法!”
“以死来洗刷耻辱!”
“喂,你那是什么眼神,这是鬼杀队自古以来的规定!”
[我是什么眼神?我只是在睥睨一群庸碌的囊虫、蝇营狗苟之辈。]太宰没有光的、淡泊的眼神向前挪移。
紫色刀刃孤零零地丢在身前,那是身为人类的继国岩胜的遗物。
……
/这是我今年听见的最好的消息。/
蝴蝶香奈惠展平主公的信,抬头就写了这句话。
/他愿意提供帮助是再好不好的事,这预示着事情在向好的方面转变,命运在我们这一代或许会有转机。/
/可以相信的是,他绝对不会对我们的行动有戕害,如果有什么无法解决的事,香奈惠你可以直接同太宰商量,我的一位长辈认为,他是全天下最富有智慧的人之一……/
/……我希望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可以对他保持百分之一百的信赖,时间已经告诉我们,无论他身上出现了怎样的变化,永远都不是鬼杀队的敌人/
/我、我的长辈都亏欠他良多,而那些亏欠,是时间无法弥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