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女巫

雷克斯记得他母亲在烈火中的双眼。

黑色，人影幢幢，玫瑰色的火光。

呐喊声震天响——

“烧死她！烧死她！快烧死她！”

“让她下地狱！恬不知耻的女巫！我亲眼看见她偷了奥托家的两只鸡，我的天，她把鸡的心脏活生生掏出来吃掉了——她是女巫，不烧死她她还会干出更多受魔鬼指使的坏事！”

“上火刑架烧死她真是太便宜她了，女巫就应该被拔掉指甲，剥光衣服，受尽折磨，让她在屈辱跟痛苦中下地狱才对！”

“劳伦神父总是仁慈的——你知道的，哪怕这个女巫奸猾得令人发指，上帝，我亲眼看见她用各种狡猾的借口为自己开脱，说那些事，杀死那些牲畜都不是自己做的，但她一边发抖一边哭泣，神圣的书已经给我们指引了，这都是她的诡计！”

“对，烧死她，烧死她！”

雷克斯远远地藏在一棵树后，无人注意。

他的母亲，在火刑架上尖叫，流泪，肢体被焚烧得变形。

雷克斯有个还算甜蜜的童年。

他父亲很早就应征当兵去了，再也没有回来，但他母亲是个勤劳的人，男人能干的活，她都能干，每天她都起得很早，去山下放牧，中午赶回来给雷克斯做饭，下午还有更多的农活等着她。

她小时候和神父学过书，认识几个字，到了晚上，就点上一盏暗弱的灯，在灯下勉强教雷克斯认字。

她和村里大多数妇人想得都不一样，哪怕雷克斯将来也和她过着一样的放牧生活，认识几个字，也是好的。

书里是一个美好的世界——她曾憧憬地向雷克斯描述。

但她却死在一本书颁发的教条中。

《女巫之槌》。

轰轰烈烈的猎巫运动兴起了，她被烧死在村人们架起的柴堆上。

在她被村人们抓走前，她流着泪，狠狠地把雷克斯搡进家里的地窖，盖上地窖盖：“你不要再出来——地窖有粮食，有水，在所有的东西都吃完前，你不许再出来！”

雷克斯没有听。

于是他目睹了他的母亲是如何被烧死的。

没有人注意他，他只是一个八岁，脏兮兮，看不出是谁家的小孩儿。

母亲被烧成一堆黑灰。

雷克斯回家，翻出水囊和粮食，扎了一个小包裹，离开了村子。

他走了很久，他不认识路，他也不知道他在向哪走，他一边走一边哭，直到粮食吃完了，水喝完了，草编的鞋破破烂烂，脚底都是水泡。

他摇摇晃晃，体力不支，喉咙干裂得冒火。

他跌倒在路边，就像这个时代每一个死在路边，无人收尸的贱民一样，一倒不起。

他勉强睁着眼，在逐渐昏暗的世界中，他看见一只干瘦，逡巡到他跟前，准备撕咬他的尸体的白猫。

再醒来时，雷克斯变成了怪物。

他的头发白了，眼睛变成猫眼一样的蓝色，他依旧瘦瘪矮小，但肢体充满了野兽一样的力量，他像被打散成亿万份，散落向世界，从而让他能以任何一个活物的双眼中，窥见这世界。

而野兽随他心意，跟随于他，或远离于他。

他像得到了一只画笔，能在这真实的世界上写出某个短暂、顺从他心意的法则。

十一年后的冬天，雷克斯回到埃尔根旺村，杀死了一个村子。

但他受了很重的伤，肩上的伤深可见骨，三根肋骨骨折。

雷克斯自愈力很强，但冰雪封山，今年的冬天是个百年难遇的寒冬。

他活不了多久了。

但雷克斯一直想，死在风雪中，等明年春暖花开，冰消雪停，虫鸟野兽吃掉他的尸体——是他想过的最平静的未来。

-

「恭喜您升至1级！」

「已解锁语音录入功能！」

盛闻心说合着开局零级。

盛闻赶回山洞口，右上角的系统消息一直在刷：

「1号在听声音。」

「1号没听见。」

「1号偷偷闻了闻你的外套。」

「1号没闻到气味。」

这种一直实时记录游戏角色动态的游戏，盛闻倒是第一次玩。

——像养纸片人的观察日记。

怪怪的。

怪可爱的。

「1号偷偷摸摸拉开你的外套向里头看了一眼。」

「他发现自己被绷带绑得像个僵尸。」

「1号耳朵动了动，听见你的脚步声，立刻闭眼回去装睡。」

盛闻：“……”

这就很灵性。

玩家小人走进山洞，盛闻点了1号脑袋瓜一下。

「吻醒」

盛闻：“……”

真变态，睡美人play？

“吻醒”选项边上多出一个小麦克风标志，和微信的语音录入标志很像。

盛闻想起之前翻上去的系统消息，升到一级，解锁语音录入系统。

盛闻点住，果不其然，出现一个正在录入语音中的提示框。盛闻松开，等走到1号跟前，又点住，他试探性地：“Hello？”

三头身玩家小人头顶出现一个白气泡，里面是“Hello？”，标点大写小写使用规范。

盛闻又走进了些：“Hello？听得见么，饿不饿？”

——但盛闻万万没想到，在地上躺尸，被绑得跟个小白粽子似的的1号冷不丁暴起，一眨眼功夫，把盛闻掀翻在地，手里捏着的用来刨冰的小匕首被打得老远。

好一出特种兵作战。

两个三头身小人你叠我我叠你的摞在一起。

右上角系统消息马后炮：

「1号扑倒了你。」

「1号打掉了你的匕首。」

盛闻：“……”

盛闻摁住麦克风：“你干嘛？”

1号脑瓜凑过来，嗅了嗅盛闻身上。

他冒出一个蓝色，代表心情十分糟糕的气泡：「你是谁？」

盛闻：“你阿爸。”

1号的心情条肉眼可见地变得更蓝了。

盛闻：“……好，好，我是救了你的人。”他配合剧本表演，略显浮夸：“挖，葛格，你放了我吧，你这么压着我，我好害怕。你这个人，怎么能恩将仇报？”

1号：「……」

系统消息：

「1号感到恶心。」

盛闻：“……”

这游戏系统是跟1号狼狈为奸的吧？

1号：「为什么救我？」

盛闻心说因为你花了我八千块钱。“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说：“我不能见死不救啊。”

1号顶着张送葬的圆脸蛋，盛闻手贱，调到玩家第一视角。

——刹时1号那张圆嘟嘟的胖脸蛋塞满了盛闻的34寸台式机大屏幕，给予盛闻双倍视觉暴击。

“操。”盛闻赶紧调回去了。

1号松开盛闻：「你走吧。」

盛闻心想这别是款跟AI聊天的游戏。他有意逗1号：“这是我的山洞，我怎么走？”

1号一愣，似有愠怒，艰难地翻身起来。

绷带把他捆得严严实实，他用两条短短的腿更艰难地迈开一个小小的步子：「那我走。」

“别，别这么认真，开个玩笑而已。”盛闻拉住1号屁股后头那一截短短的绷带条，他在1号那儿系了个蝴蝶结，“回来回来，你还光着屁股呢。”

1号的心情条肉眼可见地从蓝色变成红色。

标注：愤怒。

但1号没有搭理他。

只在1号的左脚刚刚迈出山洞口的时候，突然出现一条系统警告——

「警告！1号目前身体状况极差，即将陷入昏迷状态，倒计时：十、九、八、七——」

「——四、三、二、一！」

砰——

盛闻仿佛听见这一声。

1号应声而倒。

脸朝下，扑在雪里，还光着屁股，屁股蛋蛋被冻得通红，像破破烂烂的小玩偶一样浑身打着白布条，看上去尤为凄惨。

系统公告：

「1号状态极差，请尽快将他挪至温暖舒适的地方，不然1号或有死亡风险。」

盛闻：“……”

游戏公司的这个设计，真是匠心□□。

-

盛闻把昏死过去的1号拖回山洞。

他颇有非法囚禁黄花大姑娘的邪恶农夫的即视感。

把1号拖到火堆边取暖，又给他盖上外套，盛闻打开状态栏看了看——三项指标依旧飘零，唯独疲惫值稍增高了一截，饥饿值跟卫生值还是很低。

疲惫值应该就是睡觉，饥饿值是吃饭，卫生值是洗澡。

吃的是没法搞。

止血药倒是无限量供应的，但总不能让1号吃药果腹，这怕是要吃死。

盛闻调第三视角在外头摸索了半天，在大冬天，不出意料地没有找到什么充满了儿童游戏特色的“长在茂盛灌木丛中的新鲜浆果”、“在森林尽头，猫头鹰爷爷种的苹果树”，只有一片雪，跟不结果子的针叶林。

但突然有一条新公告：

「发布新任务」

「点击确认」

盛闻把视角拉回山洞，点击确认。

不出意料，这时候的任务都是来送物资的。

游戏，不可能给玩家设置绝路。

果不其然：

「新任务：戴着您的眼镜，以第一视角，仔仔细细地观察1号的身体，直到观察进度完成」

「任务奖励：解锁新功能“购物栏”，赠送基础10金币」

「任务失败：1号或将因食物匮乏而饿死」

盛闻：“……”

熟悉的任务，熟悉的套路。

点击接受后，玩家视角自动更换为了第一视角，走到1号身边，在1号的三头身边缘出现了一个半透明的白色人形框，贴合着1号的三头身比例，短胳膊短腿，像是人物描线。

中间是一行圆圆字体的字：

“进度：0%”

盛闻操作玩家小人转了转头，在1号胖嘟嘟的蜡笔小新式脸蛋上看了看，进度条更新为3%。

这个任务十分变态。

盛闻分别抬着1号短胖的小胳膊小腿，甚至还翻过身来，1号的屁股也没有放过，挨个儿视奸了一遍。

1号紧闭着眼皮，昏死得人事不知。

也幸好是1号昏过去了，不然这任务还需要解释一下动机。

盛闻趁机撸了两把1号的毛尾巴，在进度到100%的时候提交了任务。

「恭喜完成任务！」

「您已升至2级，解锁“购物栏”，附带赠送10金币，祝您游戏体验愉快！」

“购物栏”是最底下一列功能图标中原本灰色的一个，完成任务后，图标就点亮了，是个购物篮标志。

盛闻一边打开购物栏，一边心说刚刚升一级的时候也解锁了一个新功能，看来是每升一级，游戏每解锁一个功能。

购物栏出售商品的分类还算丰富，但每样分类中的商品种类不算多。

比如工具，大多都是刀、剑、矛到马镫、盔甲这一类让盛闻有种梦回中世纪的金属制品，衣服款式也和现代服装大相径庭，像是几百年前的欧洲人服饰。

食材倒还算丰富，从鸡鸭鱼羊到各类奶制品、熏肉制品。

但盛闻手头就只有十金币，而他目前还没有找到充值渠道。

商品也都是Q版图，可可爱爱的迷你号，让人有种想要集邮一样全都买一遍的欲望。

盛闻最后买了一套基础款的黑色棉服，一个烧水壶，一个盆，一张送床破棉花被的木板床和一个煮锅——这是七个金币。

还有一只拔过毛的鸡和一堆长面包棍，这是三金币。

购物两分钟，余额归0。

盛闻把床板在山洞角落放好，把1号挪上去，盖上被，被上盖棉服；水壶、水盆、煮锅依次放在山洞壁根，长面包棍堆在水盆里，生鸡放在煮锅里。

山洞不大，一下子充实许多。

火光融融，有种平和的氛围。

盛闻颇有种干了大扫除的成就感，让玩家在山洞里呆站了半晌，有电脑截出一张截屏。

截好屏，盛闻就下线了。

而几分钟后，雷克斯睁开眼，幽蓝的猫眼盯着盛闻曾经站过的地方。

……这个人，凭空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