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研究

盛闻最近多梦。

其实他一向多梦，这两三年间，他没少做一些奇诡灿烂、捉摸不透的梦——那些梦在他醒后都模糊成了一些光彩，记不清晰，只隐约还能记起梦中的尺度相当宏大，像一场拉满特效的科幻灾难电影，而他渺小地在其中，绝望如影随形。

但最近这些梦却愈发清晰，醒来后，他依旧记不起梦的具体细节，却还记得梦已经逼真到了即使在梦里，他都会想他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

……

“研究结果出来了！老师，结果出来了！它不是学说，也不是假说——它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发生过的既定事实！”盛闻气喘吁吁，“砰”地推开办公室门，他用终端调出各种光屏，却亢奋到分不清哪个模型、哪篇资料对应的是什么内容。

“老师，这绝对是一个跨时代的发现——人类一直以为地球上出现生命是宇宙的一个极小概率意外事件，但它根本不是！这是有预谋的！”

盛闻想搜索出他的全篇实验数据，却手指头颤抖到连字都打不进搜索栏，他暂时放弃了，紧攥着终端：“四十五亿年前，一颗行星撞击上地球，后来它的碎片形成了月球，到三十九亿年前，太阳系爆发，小行星轰炸地球，带来了能够孕育生命的关键元素——地球出现了单细胞生物，它们从海洋上岸，繁衍、进化，到五亿四千万年前，毫无预兆的寒武纪生命大爆发……我们一直都以为这是一个绝对的偶然事件！”

“但它不是，它是一场预谋，一场设计。”

卫庄平静地看着盛闻，抬手安抚：“不急，慢慢说。”

卫庄是个发须皆白、蓄着一撮山羊胡的老头。

他在作为联科院人才输送站的联盟科技大学中尤负盛名——他这一辈子都在研究计算机，在近几百年间对计算机的发展贡献数一数二，跟同样是计算机出身的联科院院长小泽野平……也是个老头，是一百多年的挚友。

盛闻是理论物理的学生，但盛闻几乎是在卫庄的亲身教诲下长大的，他后来去念了理论物理才是个意外。

卫庄是他一辈子的老师。

盛闻缓了口气，继续说：“我们一直都以为它们是意外，但事实上我们错了——在这些所有对地球生命发展举足轻重的大事件中，我和研究组实验室的人员们发现了一个共同点……在当时的时空中，地球以及周围环境，都受到了相似来源的扰动。”

“而这种扰动，具有我们难以具体进一步解析的四维特性。”

卫庄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盛闻深呼一口气，说出了一个让普通民众来听无异等于天方夜谭、白日臆想的结论：“所以我们认为这其后是有推手的，它们促成了这些事情的发生——用我们人类的思维来理解，就是高维空间中大概率存在远远高等于人类的高维文明，而它们设计了地球生命的诞生和进化流程。”

盛闻冷静下一些，从终端中调出研究数据：“而根据从联科院实验数据库的检索，我们认为这个文明用我们眼中的概率性-事件来推动地球生命发展的同时，在极少数生命体上留下了一部分四维特性。”

在盛闻几近异想天开的说辞中，卫庄既没有表示怀疑也没有表达震惊。

他拄着拐杖，沉思了半晌，问盛闻：“如果你们的研究全部都是真理，那你有什么计划么？你知道的，人们，包括联盟政府、联科院的注意力现在都不会放在生命起源这种研究课题上——哪怕你证实了上帝真的存在，人们也只会思考他们要怎么在现在的大动荡时代活下去。”

“老师。”盛闻望向卫庄：“在我开展这个研究前，我就想到了一件事——造成人类大动荡的起因，也是一个我们到现在都无法用我们的科技尺度来解释的问题。”

卫庄脸色骤变，拄杖当啷一下掉在地上。

“你的意思是……”

“是的。”盛闻说：“老师，虽然无法开展研究，但我认为，这次不明原因的局部空间塌缩，导致大犬座矮星系加速并进银河系，对人类迁居带造成的大冲击，是高维文明对人类的一种‘清洗’。”

“以我们目前的科技尺度，我们远远无法去塌缩空间建立实验站，去研究那里是否具有四维空间的扰动特性，而人类是三维生命，也永远无法向高维文明主动发起对话。但我的计划是，”卫庄在盛闻眼中看见惊人的火光，“向联盟申请工程资格，开展一项跨时代的研究，有极少数生物体保留了它们高维文明的部分特性，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充当一个超级计算机，检索人类社会史上的所有人类生命，找出其中的个体，在我们的时代，制造他们的克隆体。”

盛闻轻叹了口气：“这是个数量级巨大的工程，我们本来有人提议把‘数据库’定为地球生命史上的所有存在过的生命，包括单细胞细菌……但我估计那样，就算到人类灭亡那天我们也做不完我们的工作。”

卫庄愣愣地坐在座椅上。

半晌，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人类社会发展的核心，是后浪推前浪。

后人站在前人的肩上，去探索更广阔高远的世界。

他老了，这些年主要都在学校教教课。

但盛闻他们，正年轻。

“你也算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知道你这孩子从来不搞些空中楼阁，沉迷些假大空的东西，”卫老教授有些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却与盛闻目光对接，“所以如果这项目要是被批下来……我到时会把‘00’赠与你。”

“00”是卫庄跟团队一辈子的心血，是目前联盟科技能达到的最高数量级处理量的超级计算机。

盛闻一愣，眼中震惊：“您要把00送给我？？”

“我不年轻了，你们这些年轻人能干的活，我干不了了。”卫庄拄起拐杖，他有一条腿是骨畸形，年轻的时候没做手术，到老了一直跛脚。他艰难地走到盛闻旁边，拍了拍盛闻的肩膀，长叹道：“但是做这件事前一定要多思考，有些事，尤其是社会取向，远远比你想得复杂得多。”

盛闻这时根本没有注意到卫庄的最后一句提醒。

卫庄本来还想说些什么，见盛闻一副心思都在“00”身上、欲言又止的样子，就叹了口气，拄着拐杖出去了。

他想提醒盛闻，曾经研究出曲速引擎，向人类展示了一幅“少数人逃亡”的文明留存宏图的那几位科学家，最后都陆陆续续自杀了。

一旦站在了大多数人的对立面，或者被大多数人认为在对立面，结果只有自取灭亡。

……

盛闻翻了个身，他模糊记起他在梦中。

但他眼前依旧有梦中的画面。

他梦见一个高大、穿着军服的男人。

男人有一双金属般冷灰的眼，让他看上去匮乏人类的正常感情。

他站在男人面前，他听见自己立誓般应诺：“裴廷，我忠于人类。”

盛闻又翻了个身。

——然后醒了。

他睁开眼，大脑还是茫然。

一丝微光从窗中照进来，天色青灰发白。

摸到电子表：早上五点半。

-

盛闻没睡回笼觉，慢腾腾地洗漱穿衣完，出门溜达了一趟，等到天大亮了，在外头吃了早饭。

昨天晚上他好像做了一个非常长的梦，导致他现在都还觉得累。

到家来，盛闻又很自觉地摸开了电脑。

周末作业还没写，但他一向是作业随缘写的贫苦户。

偶尔自我反省……早上第一节课是老张的课，会早起半小时，一边吃早饭一边把物理作业做了。

盛闻做卷子，尤其是理科卷子，基本做题速度等于阅卷速度，就是不大爱写解题步骤。

昨天下线的时候，盛闻记得给1号购置了几样东西，摆在山洞里挺有生活气息，但也不知道具体能不能用。

玩家上线，掉在雪地里，压出个人形坑。

每次上线自动刷新，昨天下线的时候，盛闻衣服是脏的——都是1号的血，但今天重登，又干干净净、闪闪发亮了。

另外地图时间点变得不一样了，昨天第一次玩，从上线到下线，地图都是黑天，但今天刚刚上线，就是大白天。

盛闻一边心说这游戏不会玩家下线以后时间轴还在流动吧，一边拉第三视角。

在离他不远处，有个小萝卜头，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脏兮兮地种在雪里，呆瓜一样地看着盛闻。

哦？昨天还不能下地，今天就能出门啦？

盛闻拉近视角，把小萝卜头1号环三百六十度看了一遍。

可能是日久生情，昨天还好，今天再一看，居然看出几分可爱。

——客观地说，如果换任何一个喜欢小可爱的软妹心玩家，都会觉得三头身、圆脑壳的1号十分可爱，只有盛闻这种不懂风情的死直男才会不为所动。

盛闻摁住麦克风：“阿崽？”

阿崽呆呆的，不搭理他。

右上角消息：

「1号感到震惊。」

「1号十分震惊。」

盛闻：“你怎么啦？”

1号往后退了一步，仿佛盛闻有毒：「你是魔鬼吗？」

盛闻：“……”

盛闻：“过誉。”

「你不是魔鬼，没有你这么弱的魔鬼。」1号又摇摇脑瓜：「你是什么东西？」

盛闻：“……”

“我是南北，不是东西。”他讲了个冷笑话。

1号果然没有get到他的点，头顶出现一个警惕的“？”。

盛闻第一次跟AI玩游戏，一个人对着电脑说话让他觉得他有种傻x的即视感。

但他决定认认真真做一个自我介绍——冲着他花的8000块钱。

“我不是什么东西，我是人，”他说，“普普通通的男高中生。”

「你的名字？」

“盛闻。”

1号动了动鼻子，似乎在嗅什么。

他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一个白色小气泡冒出来——白色在心情条上是“无”。「你救了我，你要让我帮你做什么事么？」

盛闻想说没有，但他一停，改口：“有。”

「什么事？」

盛闻点了点1号，选择“扛起来”。

像抗一袋米，玩家把1号扛到肩上。

系统消息：「1号十分震惊。」

这颇有种恶霸欺凌民女的即视感。

盛闻：“跟我回山洞，当童养媳，在山洞生崽。”

1号：「…………」

1号的短腿踹在盛闻胸口，把盛闻掀翻在地。

盛闻在雪地上翻了三个滚，最后停下来——他刚刚切的第一视角，屏幕一阵天旋地转。

而系统消息：

「1号肚子饿得咕咕叫。」

「他对你深恶痛绝。」

盛闻：“……”

盛闻操作玩家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雪，佯装无事发生：“饿了么？走，回山洞吃饭去。”

1号杵在原地不动。

盛闻主动过去，拉1号的胳膊。

——还没拉到，被1号一巴掌打掉。

盛闻又点击“拉胳膊”。

——1号一巴掌打掉。

盛闻第三次拉胳膊——在1号对他出手前，他道：“不让你回山洞生崽了，开玩笑的，咱俩怎么可能生得出来——我好歹救了你，你对我态度好点，走吧。”

1号这次没打手，只皱眉抽出手来。他看着盛闻，圆嘟嘟的脸上表情十分冷酷：「我欠你一件事。」

盛闻从善如流：“好的记住了。”然后点击1号，选择“扛起来”。

兜兜转转，1号又被扛起来。

他僵了会，没再对盛闻进行暴力制裁，三头身小小的身子像一块软软的布条，胳膊腿儿都软面条一样向下耷拉。

1号的文字泡出现一团乱糟糟的毛线团。

盛闻把1号放到床板上。昨天放在盆里的面条棍还没有动过。

他去拿了一条面包棍递给1号，一本正经道：“以后你可以叫我盛闻哥哥。”

过了一夜，1号的疲惫值脱危，但饥饿值跟卫生值还是很低。

一会可以再烧些水让1号擦擦身上。

1号眉毛皱得能夹死蚊子，盯着盛闻看了好一会，才接过面包棍，谨慎地咬了一小口。「盛闻，哥哥？」

正中盛闻下怀：“对对，你可以连起来叫。”

他想了想，颇善解人意道：“哥，哥哥，大哥，盛闻哥哥，盛哥，盛大哥……这个算了，盛大哥哥，你可以随便挑个叫。”

1号沉默了，面包也不吃了。

盛闻：“怎么啦？”

1号面无表情地看他：「你多大？」

盛闻毫无防备：“十七。”

1号：「我十九。」

盛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