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堪
这是卫峋第一次问江遂这个问题。
江遂怔了片刻,然后也笑起来,“不会。”
卫峋有些错愕,“什么?”
江遂收回目光,垂着头,看向自己的脚尖,“臣不会有心上人,早在几年前,臣就已经下了决心,此生不成婚、不育子。”
说到这,他又抬起头,倜傥的笑了笑,“臣在王府里养的那只鸽子,便是日后唯一的世子了。”
卫峋想过很多种答案,就是没想到,江遂居然有孤独一生的想法。
为什么?
为什么??
也许是他现在的神情过于惊愕,江遂还真解释了一句:“世人都说成家立业,可臣的业,早在没成家时就已经立好了,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过,臣习惯了,不想被陌生人打扰。”
民风虽然开放,但大多数时候,男女成婚前,还是不让见面,顶多家人主持一个场合,让孩子偷偷的隔着屏风看一眼。江遂称自己未来的枕边人为陌生人,也没什么错。
江遂说完了,就闭上了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株碗莲上,卫峋却若有所思的看着他,“陌生人不行,若是熟识的人呢?”
江遂有些诧异的转过头,卫峋好像对这个问题很关心啊。
他想了想,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熟识的未婚女子,于是,他点了点头,“若有这样的人,也许吧。”
没把话说死,却也没表现出积极的态度来。
不过,卫峋已经高兴起来了。
论熟识,谁还能比他更熟识江遂,他们认识了十一年,这十一年来一直同吃同住,就是江遂的亲弟弟也比不过他啊!
卫峋心情很好,却忘了,最熟识不等于最喜欢,哪怕他从出生起就和江遂在一起,江遂也不会喜欢他,看何云州,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么。
如今的江遂还是榆木脑袋,死活不开窍,找不到他脑子里的那根弦,那卫峋占多少优势都没用。
……
下了朝,卫峋也不能闲着,他还要会见大臣,商讨一些政令的细节,卫峋邀请江遂一起去,江遂婉拒了,他打算回去罗列一个名单出来,然后把这个名单送给卫峋,让他看情况用这些人。
其实就算没有这场荒诞的梦,早晚有一天,江遂也会这么做,他不喜欢朝堂,更不喜欢宫廷,连带着这片寸土寸金的京城,他都有些生厌。只是之前觉得时间还多,他没想过等卫峋彻底接手了政务以后,他要何去何从,这本书倒是提醒他了。
坐在文华殿的偏殿,也是他自己的书房里,江遂摊开一张宣纸,拿起毛笔,蘸了蘸墨水。
“扑棱棱——”
还没下笔,就听到鸟类翅膀扇动的声音,一时间,江遂还以为自己听到了世子飞来的声音。
他愣愣的看向窗外,却什么都没看见,自嘲的笑了一声,江遂摇摇头,又坐了回去。
看来他还挺想念那小东西的,刚回来就有幻觉了。
世子站在最高的房梁上,两只翅膀紧紧缩在身上,尽量减小自己的占地面积,这样,江遂就看不见它了。
等到江遂从窗边回去,它才劫后余生一般的放松了翅膀。
吓死鸽了。
往常它也是从这边飞的,但江遂下朝以后很少直接回文华殿,一般都是去武英殿,就算回来了,他也是在正殿待着,或者回去睡回笼觉,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条路线上。
踩着房梁,世子苦恼的低下头,用爪子前后划拉了几下房梁。
这条路线是从王府到皇宫最近的路,两点之间,线段最短,没有老鹰,不经过御兽园,而且完美避开了江遂平时有可能去的地点,以后要是不能从这里飞了,它该往哪飞?
若是哪里都不能飞了,那它以后上哪去吃全粮宴?
江遂对它是好,可他没有贡米啊!家里都是普普通通的粳米,一点也不知道注意鸽的营养均衡!
太沮丧了,它甚至小小的发出了一声低落的“咕”。
江遂刚写了俩人名,就听到外面有鸽子叫,他立刻放下笔,又来到窗边,世子认得他的脚步声,顿时吓得扑腾飞起,一个鹞子翻身,上了房顶,然后用鸽生最高速度晃晃悠悠的往卫峋平时定点投喂它的地方飞去。
如果这是身处天堂的最后一天,那它一定要吃饱了再被抓住!
江遂看着仍然空无一物的院落,他不信邪,还伸出脑袋,往天上看了看,别说鸟,连只虫子都没有,他觉得奇怪,不禁回身问给他研墨的宫女,“刚才外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飞过去了?”
宫女拿着墨锭,手腕不停的转着圈,她装傻的抬起头,“是吗,奴婢没看到,王爷说的是什么,外面吗?”
江遂:“……”
这个宫女是卫峋送过来伺候他的,怎么现在看起来,脑子好像不太灵光的样子。
*
本月十五有祭祀大典,每三个月,宫中都要办一回,这种活动本来除了皇帝,还应该有皇后来主持,皇帝带着群臣祭祀,皇后带着后宫和宗室女眷祭祀,然而别说皇后了,就连老皇帝留下来的后宫,都已经被卫峋赶出去了。若没有意外,这个月的祭祀大典还是由祝韶长公主来主持。
每次的祭祀就算是走个过场,全程不过一个时辰,但由于上个月刚出现了地方灾情,这个月就要格外的重视一些。
下午,左相和右相都被召进了宫中,卫峋要跟他们商量祭祀大典的细节,本来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没多久,两个丞相就从武英殿里走出来了。
一路沉默的出了大门,左相正琢磨着怎么教训一下身边的老匹夫,刚走到汉白玉石阶上,突然,他的腿被人绊了一下,眼看着左相就要摔下去,成为右相时常骂的老菜头本头了,一个侍卫眼疾手快的伸出胳膊,挽救了左相的这把老骨头。
左相站直了,第一件事不是道谢,而是张牙舞爪的冲向右相,“无耻之徒!你、你给我站住!”
右相又不傻,他快步下了台阶,那边激动的左相还被侍卫拦着,给了左相一个轻蔑的眼神,他才施施然的走了。
出了左相的视线,他脚步一转,没有离开皇宫,而是去了文华殿的方向。
这就是他突然绊了左相一脚的原因,他不想让左相看到自己去见摄政王了。
好吧,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想看看左相那张老脸,摔一下会不会反而看着顺眼一些。
……
文华殿里,江遂正在看着那张写好的宣纸发呆。
亲信三人,门生六人,能为他所用的、属于他的私兵,七人。
这就是传说中的,摄政王用来只手遮天的势力们。
江遂有种捂脸的冲动。
难道他真的要拿这张纸去向卫峋表忠心吗?这也太不够看了!
可是……这确实就是所有忠于他的人,再多一个,江遂都写不出来了。
朝臣看似和他关系好,实际上只是害怕他手中的权势,若有另一个比他厉害的人出现,他们会立刻抛弃他,转投对方。下属们听他的话,是因为在其位、谋其政,换个人当摄政王,他们照样听话。
包括地方的势力、京城的富商、还有那些公卿之家,他们一个个都巴结着他,可那又如何,大家都是趋炎附势,没有谁是对他这个人、真正的存有一分真心。
字迹已经干了,江遂呆呆的坐着,半晌,他伸出手,慢慢抚过这些被他亲手写下的名字。
就算是这些人,在书里也有一大半都背叛了他呢,剩下那一小半,有的还没来得及背叛,就已经死了。
江遂不禁有些怀疑自己,他真的就这么不堪吗?以至于活了这么多年,到头来,除了何云州,赢不来再多一人的真心相待。
过去是恶意,现在是恶意,而明晃晃的书籍也在告诉他,未来,还是恶意。
他这一生,总是与恶为伍,无人愿意施舍他善良,无人愿意交托他生命。
暮色的余晖映照在江遂身上,淡金色的夕光混着轻盈的微尘在他如羽的睫毛上跳舞,夕阳装饰了他的美好,给他镀上了一层凡人似乎冒犯不得的晕染,宫女不知道江遂为何看起来如此伤心,她只是看呆了。
摄政王有一副好皮囊,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可她一直不知道,江遂原来是已经好看到了这种地步,斯人如画,不外如是。
突然,一个太监走进来,“王爷,右相求见。”
刚刚还四十五度低头明媚忧伤的江遂,蹭一下就站了起来,站的太急,宣纸都被他弄皱了,他又赶紧弯腰去整理宣纸,然而一个没控制住力度,宣纸破了,他慌乱的把整张宣纸都拿起来,这时,胳膊不小心碰到摆在一旁的镇纸,咣,陛下赏赐的高祖遗物——黄玉琴式镇纸,掉下去摔碎了。
江遂:“……”
宫女:“……”
斯人如画,只是现在这画的名字叫《清明上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