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道友
这间偏殿里所有东西都是御赐之物,就连站着的宫女都是,只是这方镇纸特殊了一些,是皇室内传承了两百年的宝物。
江遂一个头变得两个大,右相还在外面等着,他没办法,挥手让宫女把残渣整理了,然后,他亲自走出去见右相。
这还是第一回江遂迎出来见他,右相老神在在的捋了捋胡子,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惊异来。
只要不对着左相,右相就还是那个慈眉善目的三朝元老,等江遂走到他面前,他放下胳膊,谦虚的拱手:“老臣见过摄政王。”
“李大人不必多礼。”
右相大名叫李持斋,从做官起至今,已经过了整整四十个年头,熬死了两个皇帝,又当了新皇的开元功臣,一生不可谓不传奇。
要是他在朝上能少吐出一些芬芳之词,江遂一定会更尊敬他的。
找地方坐下,江遂问道:“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右相和江遂的父亲有些交情,江遂很小的时候就见过这位老人家,满朝文武里,他对右相的印象还算是不错的。
右相坐下以后又开始捋胡子,就那么几根灰白的毛,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捋的,江遂盯着他的动作看,右相没发觉,还在娓娓道来。
“今日在朝上,我虽未曾言语,但实际上,我是支持左相所奏之事的。”
江遂闻言一愣,“秀才减免还是……”
右相脸一黑,“自然是皇上立后。”
江遂笑了一声,“此事想必不止右相,满朝文武里,大半都是着急的。但这毕竟是陛下的私事,我们再急也没用,还要看陛下自己的意思。”
“是是是,”右相敷衍的点了点头,“王爷说的是,可陛下今年已经十七岁了,后宫空置,膝下连一儿半女都没有,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是陛下有个三长两短,这天下百姓、黎民苍生该怎么办?”
卫氏子嗣薄弱,卫峋的爷爷一生放纵不羁爱自由,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游山玩水和创作诗文上,他在位的时候无功无过,最后只留下一堆诗稿画卷,以及零星三四个不成器的皇子。后来卫峋的爹、也就是老皇帝登基了,他不仅昏庸,还缺德,上位以后立刻就把年纪大的兄弟都关起来,或者找个由头宰了,搞得如今宗室里就剩下一位亲王,就是那个比卫峋大不了几岁的诚王。
大概是老皇帝太缺德了,所以即使他后宫几百人,男的女的外国人奴隶全都有,但他的孩子仍然很少,到了卫峋登基以后,几乎都没剩下什么人了。
皇室凋零可不是好兆头,所有大臣的眼睛都盯着卫峋的下三路,恨不得他能改名叫送子大帝,三年抱俩算什么,两年抱八才是真本事。
……
右相说话没有左相那么激进,他是温和派,尤其喜欢打感情牌,从卫峋说到先帝,从先帝说到江遂父亲,再从江遂父亲说到江遂自己身上。
“为人臣者,便要为君分忧,虽说这种事咱们不能身体力行的分忧,但多进言几次,总是没错的。不留老弟若是还在世,一定也希望皇室能够开枝散叶、多子多福,除了皇室,不留老弟想必还会惦记着王爷的婚事,如今王爷已经二十有三,却还是一个人,这可……”
江不留就是江遂已经过世的老爹,右相一口一个不留老弟,好像他和江遂爹关系有多好一样,其实就是同僚关系,私底下串门过几回而已。
不管哪个年代,小辈都受不了长辈的催婚,一听右相说到自己,江遂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赶紧截断了他的话头。
“右相说得对,是本王疏忽了,本王今天就写折子,上奏给陛下,若陛下不听,本王再接着写。”
死道友不死贫道,如果这世上必然有一个人要被催婚,那他希望,那个人不是他。
……
右相听了,笑眯眯的点头,“我就知道摄政王是忠臣良将,陛下一向听王爷的话,王爷亲自上奏,可是事半功倍。”
多好啊,江遂去说,他在家美滋滋的待着,就不用看见卫峋那张一听立后就要掉冰碴子的脸了。
这才叫真正的死道友不死贫道呢,连怎么死,他都替道友准备好了。
……
被右相这么一打岔,原本写好的名单毁了,镇纸碎了,而他还多了一个写奏折的任务,眼看着天快黑了,等右相离开以后,江遂坐在文华殿想了一会儿,抬脚往外边走去。
也是巧,正好这个时候,秦望山来请他过去用晚膳了。
写奏折不如当面说,卫峋已经是个成熟的皇帝了,该学会自己拒绝催婚了。
辞职计划的第一步,不再做皇帝和大臣之间的传声筒。
也是奇怪,不管卫峋内里是什么样子,他对外的表现不一直都是仁慈开明吗?怎么这群人一有什么大事,就不敢自己跟卫峋说,都是找他来做传话人。
要是有大臣听到江遂此时的心声,必能吐出三斤毛血旺。
全朝廷!不,全天下,就你一个人以为皇帝仁慈!你知道什么叫幸存者偏差吗?不,你不懂!
……
武英殿正殿是卫峋召见大臣的地方,东偏殿是他批折子、平时办公用的书房,西偏殿则是他的寝殿,平时用膳,杂事,则是都在和东偏殿相连的廊房里。
江遂到的时候,菜都上完了,卫峋坐在红木圆桌边上,正在用筷子夹一道五味烧肉。
把里面最嫩的、卖相最好的几块肉夹出来,放到为江遂准备好的碗里,卫峋抬头,看见江遂进来,脸上立刻漾起笑容,“太傅来了,正是时候,快坐吧。”
江遂默默咽了一口口水,然后往前走去。
不是他说……假如书里那些都是真的,那卫峋的演技也太好了!十年如一日啊,这心思得有多深沉,才能卧薪尝胆到如此地步,看的江遂都有点同情了。
坐下以后,拿着手里那双沉甸甸的金筷子,江遂扒拉了两下盘里的牛肉,然后斟酌着说道:“陛下,君臣有别,以后臣想在文华殿用膳……”
“膳”字就发了一半的音,卫峋跟没听到一样,他转过头,吩咐秦望山,“把琉璃佳味端上来。”
跟秦望山说完,他又立刻转回去,对江遂解释道:“琉璃佳味是御膳房近日新研究出的一道菜,将一整只肥鸡砍成段,用十几味调料腌制好以后,再辅以八两油小火慢煎,煎至焦黄,还要再炒香,最后炖在琉璃制成的锅中,等汤水炖到发白,再加入提鲜的蘑菇、上等的川椒末,熬煮两个时辰,才能出锅。琉璃炖出来的肉鲜嫩异常,麻辣肥香,所以,御膳房的人给它起了这个琉璃佳味的名字。”
卫峋笑了笑,“太傅先尝尝,若觉得味道不好,再让他们改进。”
江遂:“……”
听卫峋说的他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满脑子都是这道菜到底有多好吃,他拿着筷子,望眼欲穿的看着门外,彻底忘了自己刚才想说什么。
连卫峋又给他布了一次菜都没发现。
等到吃的肚儿溜圆,江遂才惊觉过来,自己还有事没说。
用过晚膳以后,卫峋休息一会儿就会继续批奏折,前几天江遂告病了,他以为自己回来以后需要加班加点,才能把那些积压的奏折全都处理完。
可到了东偏殿一看,哪有积压的奏折?
卫峋居然一个人全都批完了!
江遂神情恍惚,以前卫峋经常跟他抱怨奏折太多,他一个人根本看不完,如果强行看,就会头疼眼睛疼。江遂几次三番想减少晚上办公的时间,让卫峋学着自己批,都被他用这个理由挡回去了,现在看看身边这个生龙活虎完全看不出哪疼的少年皇帝,江遂有种自己受到了欺骗的感觉。
皇帝骗他,他又不能指着鼻子骂回去,只能默默忍了。傍晚过后,殿内就暗了下来,掌灯太监把灯全都点上,卫峋穿着墨色的龙袍,双手打开一本奏折,在闪动的光下垂眸细读,大概是看完了,他放下奏折,取过毛笔,蘸了一点朱砂,然后龙飞凤舞的在奏折上写下一个大字。
“滚。”
江遂:“……”
他就坐在卫峋旁边,卫峋在自己的龙椅边上给江遂加了一个位置,即使有大臣进来,他也不撤,这又是一个摄政王深得帝心的有力证据。
当然,在现在的江遂眼里,那就是又一个日后抄家倒霉的有力助攻。
“是哪位大人的奏折,让陛下如此生气。”
江遂问了一句。
卫峋其实不生气,但不这么写的话,对方肯定更加有恃无恐,没事就往他桌子上堆这样的奏折。把那本扔到一边去,卫峋重新拿起一本,声色淡淡道:“朱大人说朕迟迟不立后,既有愧天下,又对不住卫家的老祖宗们,猪牛羊狗等牲畜尚且知道留有后代,而朕却不关心这件事。”
说到这,卫峋还真把自己给说生气了,他一摔奏折,愤愤道:“那他的意思,不就是骂朕猪狗不如吗!”
江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