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江追沈济今
一个月前的那场皇帝大婚, 办的那叫一个威严庄重。
万人空巷,哪怕远在几千里以外,大家都听说了这件事, 而且翘首以盼着。
多数人都保持着看热闹的心态, 虽说皇帝娶了一个男后, 这有违纲常,但皇帝都不急, 他们这些小鱼小虾, 那就更不急了。无论如何,皇室都会后继有人,哪怕真的没人了,也轮不到他们去做皇位。
照样还是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耕田织布。
要说起这场婚事, 虽说它办的很大, 但真正参与进去的人,其实很少。
皇帝就不用提, 父母死光了,跟亲姑姑不亲近,小叔叔又和他差不多大的年纪, 兄弟姐妹一个没有,好不凄凉。
再说皇后,更惨,连个旁支亲戚都没有, 不过据说,不是真的一个都没有, 而是皇后不让人家来。想想也是, 皇家盛事, 接待几个打秋风的亲戚,面子也不好看啊。
再说了,皇后那边又不是一个亲人都没有,在场的不是还有一个亲弟弟吗?
如今江追身边已经没有几个奴仆了,只有最初的雪景一直跟着他,然而现在雪景也受不了他了,以前的江追虽然不说话,可看着还是赏心悦目的,然而现在的江追整天都沉着一张脸,与他对视,明明他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没说,雪景就有一种被阴冷毒蛇盯上的感觉,好像下一秒,就要死在他手里。
曾经的旖旎和暧昧在短短几天内烟消云散,雪景想离开他,回王府去,即使做一个洒扫丫头,也比现在整日提心吊胆的强。
雪景推着江追进入皇宫,观礼过后,她又在江追的命令下,把他推出了皇宫。
宫外有仆人等着,仆人毕恭毕敬的问他,要回哪里,江追沉默了好久,才说道:“哪里都不回,去给我开家客栈。”
他已经没有家了,那又能回哪里去呢。
来到客栈,把自己关到房间里,雪景推他进去的时候,没注意到门槛,不小心颠了一下,江追稳住身体,突然爆发,“滚出去!”
雪景被他用力一挥,整个人撞到了门板上,她跪坐在地,面容惊恐的望着江追。
“我的话你没听见吗?”
江追一字一顿的重复,声音充满了戾气:“滚,出,去!”
雪景这才反应过来,失魂落魄的跑了出去,房间终于安静了,江追手背青筋凸起,过了好久,他才缓缓静下心来。
一闭眼,就能回忆起白天看到的那一幕,他的哥哥,温柔的把手递给皇帝,他们都在笑,笑的有点紧张,还有点傻。
卫峋喜欢他哥哥。
他早就知道了。
他承认卫峋对他哥哥很好,也承认卫峋是个还算可以的皇帝,可那又如何,他就是讨厌卫峋,恨卫峋。
不止因为卫峋是老皇帝的儿子,还因为,他占了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从老家淮州回到京城的时候,江追已经十一岁了,那时候他还不太会遮掩自己,每天都阴沉沉的,让人不敢接近。接他回来的人是江遂,最初,江遂对他小心翼翼,想要接近他,又怕自己会被排斥,经过了很久的试探和相处,江追才终于对江遂打开了一丝丝的心防。
不多,就一丝丝,因为他始终无法原谅,江遂当上了摄政王。
他可是江家的人啊。
他怎么能为卫朝皇室效力?
他怎么能,怎么敢?!
再后来,他意外听到江遂和江一的对话,知道江遂身中剧毒,那时候他想,也许江遂有难言之隐吧,大家都不容易,也许,他可以尝试着,去理解一下他。
你看,他也是做过努力的,他可以试着去理解江遂为朝廷效力,他可以试着去心疼这个和他早早分离的同胞兄长,但他永远、永远、永永远远,都没法接受,江遂把卫峋看成自己的替代品,而事隔经年,替代品摇身一变,将他自己,变成了新的替代品。
江遂对江追说过心里话,他说,当初在宫里特别想念江追,担心他一个人在老家过不好,还担心他晚上害怕却没人陪,可再担心,他也见不到江追,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所以后来遇见和江追年岁差不多的卫峋,他一眼就觉得,他们两个特别像,他把对江追的思念和照拂,都用在了卫峋身上,后来照拂着照拂着,就把他照拂到心里去了,即使江追回来了,在他心中第一重要的,还是陪伴了他多年的卫峋。
多可笑,这就是江遂最初接近卫峋的理由。
因为他。
因为他,江遂接近卫峋,因为他,江遂担心卫峋,后来的夺嫡、摄政、教导,全都发源于此,江追到今天,都没法忘记当时听到这些话以后,自己的心情。
难以置信,荒谬绝伦,最后是怒不可遏。
他的腿,可是被老皇帝害的。
其实老皇帝不止想要他一双腿,还想要他一条命,只是他命大,摔下去的时候碰到了树枝缓冲,不然,他早就死在那个山崖下了,江遂根本没有再把他接回来的机会。
是以这么多年,江追常常午夜梦回,都在想一个问题。
要是他当年死了,那他哥哥,还会对老皇帝的儿子这么好吗?
江追冷静的近乎自虐,他想,如果他死了没多久,江遂就能收到消息,那就不会了。可要是过了几年,江遂才突然得知他死了,那,他的死就会变成石子砸向水面溅起的水花,看着动静大,实际上只一瞬,就能归于平静。
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江追意识到,他在这世间,确实是孤身一人的。
意识到了,却又无法改变什么,江追就在这个过程里,逐渐丧失了活着的乐趣。
自己活着,没意思,别人活着,也没意思,如果老皇帝在,也许他会掀翻卫朝,将整个天下搅得血雨腥风,最后踩碎老皇帝的脊梁,以日日折磨他为乐,可他死了啊,那改朝换代也没什么意思。
江追开始写信,渐渐认识了许多人,又结识了几个和自己一样变态又疯狂的人,再后来,他认识了卫谦,再后来,他发现了京城里的敌国密探,他在卫谦和敌国中间,扮演起了中间人的角色,他从不插手他们在做的事,他会做的,就是泄露一点消息,传递一下情报,最后,再引导一下局势。
他滴血未沾,却已经背负了许许多多的人命。
而那些人命在他眼里,就是不值一提的棋子,落子无悔,这一局不管是输是赢,反正都还有下一局。
直到,江遂也出现在了他的棋盘里。
这是打乱他全盘计划的因素,他对江遂的情绪一直很复杂,恨得想杀他,却又怎么都下不了手,卫谦抓住江遂以后单方面切断了和他的联系,他坐在轮椅上,面色铁青却又毫无办法,他找苏伶去打探,而那个自以为是的女人原来一直都知道思美人的存在,却从没告诉过他。
他把别人当棋子,殊不知,棋子也不把他当回事。
从那时候起,他就暴露了。
江迢知道了,顾风弦知道了,卫峋知道了,那江遂,自然也知道了。
可都这么久了,没有一个人来找过他,上次江迢带他进宫看望江遂,江遂从头到尾没提这些事,只是又摸了摸他的头,说了一句,阿追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想到这,江追烦躁的睁开眼睛,自己操控着轮椅,向床榻走去。
……
大婚结束的第三天,江追见到了卫峋。
卫峋是独自来见他的,两人面对面,第一次开诚布公,江追讨厌卫峋,卫峋也不怎么喜欢江追,所以他一上来就说道:“这月十四是个好日子,宜出行,宜远游,朕会安排两个人,送你离开京城,以后不管你去哪里,都会有人跟着你,而你去哪里都好,只要别再回京城。”
对这个结局,江追一点都不意外,江追沉默很久,抬眼问道:“这是你的决定?”
卫峋:“是阿遂的决定。”
这么温和,自然是阿遂的决定,要是让卫峋来,他绝对不会把江追这么危险的人放出去,关在最深的牢里,放在眼皮子底下,这才是最正确的,甚至还是看了江遂的面子。不然,以他的性格,就该立刻杀了江追,以绝后患。
江追淡淡的扯了一下嘴角,“兄长他很失望吧。”
卫峋拧眉看着他,不过,还是说了实话,“他不失望,只庆幸。”
庆幸在江追真的犯下弥天大错前,就已经露出了马脚,不然就算他是江遂的亲弟弟,也难逃一死了。
江追不再说话,卫峋觉得自己和他实在没什么好说的,虽然,这位按辈分来讲,还是他的小舅子。
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想说,离开前,卫峋只把江遂的话转达了一遍:“每个人的选择不一样,阿遂不怪你,你安顿下来以后,记得给他写信,他自己没有时间出去,会让江三、江四没事就去看看你。”
听着听着,江追突然笑了一声。
这是怕他悄无声息的寻短见呢。
他这个哥哥,还真是不够了解他,这辈子就算死,他也要让别人死,寻短见,是万万不可能的。
卫峋走了,房间慢慢暗下来,在最后一丝亮光也快消失的时候,江追终于动了,他点起蜡烛,开始慢吞吞的收拾东西,卫峋说十四送他走,给他留出了两天收拾与告别的时间,可实际上,他没什么可收拾的,就两身衣服,也没什么可告别的,需要告别的人,如今都不愿意再见他了。
第二天一早,江遂就离开了客栈,只是在客栈门口,他又碰到了一个人。
沈济今。
他穿着常服,身后跟着一个背药箱和大包袱的童子。
看见他,江追皱了皱眉,“你来干什么?”
沈济今没回答,先把他打量了一遍,:“就知道你不会十四再走,放心吧,我没想对你怎么样,只是皇后的病好了,我已经没有什么用武之地了。所以我向陛下请辞,出去转转,看还能不能将医术精进一步,至于你,你是我在京城的最后一个病人,我与你一起走,等把你的腿治好了,咱们再分开。”
江追觉得他嘴里没一句实话,“我的腿早就治不好了,你若还在我这里浪费时间,怕要永远待在我身边了。”
沈济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话不要说的这么笃定,人人都说思美人无解药,如今不是也找到了吗。这世上没有治不好的病,只有运气不好的命。”
“再者说,就算治不好,你也没有损失,至少有我在,你以后想再做一些不好的事,可就难了。”
江追的脸瞬间阴了下去,可到底,他也没把沈济今赶走,不是他对沈济今心软,而是他根本不在乎。一路上他们交流也不多,除了看腿的时候,沈济今会跟他说几句话,平时,他们都是一个看书,另一个看医书,互不打扰。
直到一个月以后的今天,他们走到了一片河谷里,望着姹紫嫣红开遍的花坪,沈济今兴之所至,突然说道:“我第一眼看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跟我一样的人。”
“但后来我才发现,你比我差远了,连报仇都不会,既找不到精髓,又得不到方法,没头苍蝇一样,蠢得很。”
江追被他说得心头火起,刚要驳斥他,又见沈济今转过头来,深深的望着自己,“知道先皇是怎么死的吗?”
江追抿了抿唇,回答道:“暴毙而亡。”
“因何暴毙?”
“太子下毒,企图弑父。”
沈济今笑了一声,又重新望向前面,“这是江遂的说辞,先皇信了,其他人就算不信,也得信。其实太子真的没下毒,江遂知道这件事,不过,只要有人下了,不管那人是谁,他都能把这毒,安排到太子头上去。”
江追拧眉,“你的意思是,是我兄长下的毒?”
沈济今摇了摇头,“他没有那本事,越是位高权重的人,先皇越警惕,太子没机会,江遂也没机会,只有那些最不起眼、几乎所有人都注意不到的人,才有一丝微小的机会。”
他轻轻眯起眼,似乎被微风吹的很舒服,江追看着他,突然想起这人曾经是侍奉老皇帝的医童,他前前后后也就侍奉了老皇帝三回,其中第一回和第二回隔了一年,难道说……
“是你?!”
江追的神情都扭曲了,不怪他大惊失色,任谁都想不到,真正杀了老皇帝的人居然是沈济今,可是,为什么?!那时候的沈济今才多大,他和老皇帝又没有仇,为什么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卧薪尝胆?!
沈济今好像知道他的疑惑,他勾起唇角,问江追:“你听说过叶贵妃吗?”
江追一愣。
“叶贵妃当年的案子,死了无数人,后宫将近一半的人都被灭口了,其中有一位老御医,他一直照看叶贵妃的身子,其实他跟那件事没关系,但是先皇认为叶贵妃的孩子不是他的以后,他怒不可遏,杀不了叶家,他索性杀了那位老御医的全家,满门抄斩。”
轻轻呼出一口气,沈济今笑道:“我不是那位老御医的家人,只是,刚进太医院的时候,那位老御医看我太瘦,偷偷让医童给我送了几天的加餐。”
老御医于他,不过是个帮过忙的恩人,老皇帝于他,更是没有深仇大恨,可就是这么小的一点因果关系,最终让沈济今决定,出手除掉他。
也挺可笑的,老皇帝一辈子有这么多仇人,结果最后杀了他的人,都不算是他的仇人。
江追不明白,“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我是想告诉你,你的仇,我抢了,我报了,若你还觉得不解气,不如把精力都专注在报复我身上,”沈济今伸出手,模仿江遂,出其不意的摸了摸江追的头,“如果你注定要为仇恨而活,那就仇恨我吧,我命硬,能被你针对好久呢。”
说到最后,他笑起来,江追嫌弃的躲开他的手,奈何他坐在轮椅上,能躲藏的空间有限。
“无聊至极,我走了。”
说完,江追就操控轮椅离开了,望着他的背影,沈济今无奈叹气。
臭小孩,一点都不禁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