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漫天的风都在低鸣。
辟寒剑响起低低的剑吟。江远寒手中的双刃与剑锋撞在一起时, 摩擦出剧烈的火花。剑气纵横,如牢笼般交织过来,却被他狠狠地撕开一个口气,迅捷地占据了上风。
两人打得太激烈了, 甚至有些声势浩大。一旁的玄剑派弟子和随行妖族根本插不上手, 他们连旁观这场争斗, 都觉得紧张刺激。
那些交吻亲近的往昔,就像是一个浪漫却压抑的秘密,封存在碰撞的刀与剑之中。
江远寒的武器是由血液凝聚出来的,扎根于他跳动的血管经脉之中。虽然是双手刃, 但却短于刀、长于匕首, 招式凶戾狠辣,是杀人的路数。
他抬手挥刃, 撞偏了辟寒剑的剑背,擦着李承霜的发丝而过,攻击一下比一下迅猛,与初见之时的交锋并无两样。
他们两人斗法,道术灵气交杂着真刀真枪的对撞, 剑气与波动震慑四方,根本无法旁观。周围同行的人或妖,不分敌我, 都被压制得无法出力。而这两人身上,也逐渐开始见血。
江远寒是个战斗疯子, 他闻到血腥气, 只会越来越兴奋、越来越强。何况他身上的伤再多, 也无法让自己的心情冷静下来, 所以干脆就这么疯下去了。
半边天际晕满傍晚的残霞。
李承霜素净的道袍上被血迹浸润了几处, 比对方伤得要轻,即便是在面对江远寒快而凶悍的战斗风格,他也能稳定至极地招架住,荡开的剑气孤绝肃然,与魔修的炽热战意交缠在一起,越来越近,不分你我。
江远寒越战越强的特性占据了上风,他的魔气碾平了周围高耸的几座断峰。将李承霜逼得不断后退,直到两人一同撞进一块坚硬的石壁里,才有了片刻喘息之机。
“不要拦我。”江远寒的声音都带着冷戾的气息,“让开。”
李承霜的辟寒剑反手穿过一个空档,险些贯穿对方的肩颈,在刹那间被血刃挡住。江远寒飞退了半步,伸手擦了一下面具上蹭到的血痕,听到对方淡漠无波的声音。
“你的伤太重了。”
江远寒怔了一瞬,满不在乎地笑:“这点伤也算重吗?”
“耐力不足,血会流干。”李承霜道,“你会输的。”
这一点江远寒也知道,但他偏偏被这种如定局的话语激起不甘和怒火,与此同时,他更感觉自己仿佛在一片泥潭里陷得更深——连面对这个人,他的自尊都能被一句话挑衅得暴怒,可见这种性格有多么易燃、多么糟糕。
小师叔这样的人,他不应该拥有。
他的血液弄脏了李承霜的道服,与对方本身的伤口血迹混为一体。这种莫名的温度几乎要烘热李承霜的神智,他觉得自己的理智在慢慢失控,心里的想法无法收拢。
他像闷在一个口袋里,四处都出不去,黑暗逼仄,难以呼吸,急需一根针来扎破这种钳制、这种困境。对方既是圈着他的口袋,也是刺破圈禁的这根针。①
半空中,冰与火对撞、交融、迸出剧烈的火花。
两人已经不知道打到了哪里,总归已经不在那条既定的道路上了。他们也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了,彼此眼中只有对方,只有胜与负、生与死。
不留情面,绝不手软,才是对彼此最深的尊重和爱。
江远寒满身都是伤,但他不在乎,他已经完全被战意烧得上头了,狂纵凶悍地与李承霜对撞在一起,浑身的热血都在澎湃地涌动,像是把什么东西发泄出来了一样,让他前所未有地激烈兴奋。
但他自己也明白,这种巅峰战力支撑不了多久,他的身体无法承载这么厚重强烈的魔气。
周遭的风景一路变化,深冬的雪从入夜的天际飘零而下。
漫天飘雪之中,辟寒剑后撤回防,与江远寒的攻势正好撞在一起,但剑身却并没有像之前那样用巧劲儿震开,而是强硬无比地格开刃锋,猛地撩起,穿透肌肤。
伤痕从胸口一直劈到肩膀,发沉的灵力随着剑身强压而下,两人的攻防瞬间颠倒。江远寒耐力耗尽,一口气没顺畅地续上,便被抢夺了进攻的权利。
随后,这种强硬的风格贯穿了李承霜的每一剑,残忍冷酷得几乎不像他。
江远寒被他按住肩膀,从半空中直直坠下,压迫般地按在雪地之中。剑锋插进他的脸颊旁的冰雪里,锋芒割碎了面具。
剧烈急促的呼吸,极致的冰冷与极致的燥热。
江远寒望着落雪的夜色,视线移向脸颊旁的剑刃:“……怎么不杀了我。”
李承霜目光幽沉:“那你呢,为什么不动手。”
江远寒手中的血色短刃就抵着李承霜的脊背,只要一个动作,就能贯穿对方的心脏,撕裂他的神魂。
对方也是一样的,小师叔只要稍微偏偏手,他就会被割断喉咙。
江远寒没说话,他不知道要怎么说,他连看着对方都觉得难过。
但狡猾的小狐狸不想表现出来,他只是笑了笑,仍然嘴硬:“因为我怕死啊。我怕你跟我同归于尽。”
李承霜盯着他的脸庞,伸手把碎出裂纹的面具拿了下来,凝视着他的眼眸。
“这句话是真的吗?”
“当然是。”
江远寒很快就要开始后悔此刻答应的这么痛快了。他看着对方俯首,眸光中看不出神情,却听见小师叔低低的声音。
“我不杀你,你会……”
他想说,你会回来吗?你会再看我一眼吗?
但这句话太卑微如尘了,不要说对方喜不喜欢,连李承霜自己也觉得不喜欢,故作可怜、博取同情,实在是卑劣不堪。
他开始厌恶自己那份矜持了。如果能达成目的的话,就算卑劣一些,他竟然觉得也愿意。
要不是眼前这个人,李承霜怎么会变得心绪混乱、私欲丛生。
江远寒心中警铃大作,没有听完这句话,突然暴起打断了交流,即便他的耐力已经完全耗尽,过不了几招就重新被压制下去。
飘雪坠落,交杂在两人的墨黑发丝间。
江远寒迟迟地感觉到躯体上席卷而来的疼痛。他耗尽力气,伸手推开了横在脖颈前的辟寒剑,也收回了抵在对方身上的短刃。
李承霜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说什么,而是坐在了他身边。
两人的情形差不多,这时候已经不知道究竟打到哪里了,看四周都是陌生无比的。江远寒缓了好久才匀出来一口气,他盯着夜空上寡淡闪烁的星星,有气无力地埋怨道:“烦死了,你拦着我,我怎么过得去留梦洲。”
李承霜沉默片刻,转过头看着他,道:“我不能不拦你。”
“我知道。”江远寒看向对方,他沸腾的战意停息了,重新翻涌上来的,是另一种奇特的感觉,他看着这个人,觉得胸腔里有一团火在烧,叫嚣的心声让他理智全无。
他突然道:“小师叔,你怎么不恨我?”
江远寒修炼的秘术对修士的情绪特别敏感,倘若李承霜心中有一点点怨恨和嗔痴,他也能收集得到。但是没有,一别数月,哪怕是再相见时,也一丝都没有。
为什么会这样。
真切地喜欢过,难道自己辜负了他之后,都不会引起一丝恨意吗?小师叔真的就这么圣人吗?
江远寒实在想不通,他望着对方幽然的黑眸,在这一刻,突然就问了出来。
李承霜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隐藏的心声与秘密,都放在悄然不可触摸的地方,此刻忽然被对方道破,直直地撕开、照在天光底下,他想不出能解释得通的回答。
除了有情,还有什么能解释得通的回答?李承霜甚至都有些觉得对方是故意的了,这就是个小骗子,说着喜欢自己、渴望自己,却又让他这么伤心。
江远寒也不是非要一个回答,他感叹于这份高洁心胸,伸手去捉对方的手指,看了一眼他手指上的伤,玩笑地道:“只有我能伤你,让你流血。别的都不行,你自己也不许……我是不是很坏来着?”
李承霜半晌没动,连被对方牵过去的手都冰凉,迟缓地应答:“……嗯。”
“那你讨厌我吗?”江远寒问。
风声过耳,薄雪融在眼睫上,冷如秋露。
李承霜没说话,他的手指被小骗子圈起来,无聊地捏来捏去。他想抽回手,又被勾住衣袖,听到对方执着地重复。
“你是不是已经讨厌我了?小师叔……”
李承霜真是快要被对方弄疯了,他不知道一个人的态度这么冷热不定,原来也会催使他格外痛苦。他的心早就被对方攥在手中捏碎了,却还要听着他问这种话。
李承霜甩开他的手,拎着对方的衣领把江远寒揪起来,神色冷峻:“没有。”
“那你……”
“我很想你。”
江远寒呆住了。
夜雪仿佛灌进了他的领子里,冰冷彻骨。他迷茫地看着对方,“想念”这两个字,似乎跟他整个人都对不上号。
李承霜目不转睛地逼视过去,声音平稳,字句清晰,像是毫无异常。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次是他要死了,他的心要死了。
他抽干了所有的静默钟情,抽干了全部的热情储蓄,如果江远寒再说出一个拒绝的字眼,他都会如同火星消逝般寂灭一遍。
动情之前,他不知道真有这么苦。
江远寒愣了好久,才慢慢地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握住对方的手,试探地道:“是跟想着别人的那种都一样吗?你对谁都很好,能分给我一点就很好……”
他觉得自己收获的那些爱意也是如此,众生平等,小师叔给自己的目光,和给其他的生灵的目光,应该都是一样的。
他的话又没说完,就被对方扯进了怀里,力道失控、动作也仓促失礼。
“不是,”小师叔的声音有点发抖,“不是,根本不是,对你不一样。”
他强调了几遍,声音还是稳不住。他们两个好像总是陷入这种困境当中,精疲力尽破败不堪时,才懂得怎么好好说话。
江远寒这时候已经彻底懵了,他消化了一下内容,脑海里一片混乱……他以为对方不在意,毕竟小师叔在什么事上都是淡淡的,离别也是,他甚至没有一丝波动,没有挽留。
江远寒发现,自己似乎想错了。他自我安抚好的神经不可避免地被触痛,并在这种痛楚当中,略微学到了一点关于“情爱”的事情。
他控制不了自己了。他任性极了,不想再为大局忍耐,不想再为所有的顾虑退缩,几乎立刻就想要亲吻对方,但还没等付诸行动,就已经被按在对方怀中、不容退避地封住了唇。
炽烫的气息交融,他的唇上被咬出血痕,可情绪略微发泄后,李承霜却又很温柔地舔舐过去,失控地撕裂,愧疚地爱惜。
所有的君子品格都在这个人身上耗尽了,他像是被拆开两半,一半仍是克己守礼的李承霜,另一半却执迷入魔,隐蔽而彻底地疯了下去。
江远寒花光力气,才抽离出自己的呼吸,他趴在对方怀里缓了很久,才闷闷地道:“不能这样,至少不应该……”
“凭什么不应该?”
江远寒还未回答,脑海中就陡然一凉,他发觉这句话的语气太强硬,不像对方。
他抬起头,看到小师叔墨黑的眼眸逐渐变浅,化为银色的妖瞳,逐渐地收缩成竖线。他眼角的边缘浮现出细密的鳞片,是腾蛇的鳞。
那种欲望占据主导的感觉又来了,不过直到眼下,江远寒才明白占据主导的不是欲望,而是妖性。
沉浓的妖气再不隐藏,彻底地围绕住了他,像是无数只手扯着他的衣角,纠缠着把他锁在怀抱中。江远寒的真身里有天灵体的气息,他此刻清晰地意识到,幸好用的是人族的身躯,不然吸引妖兽的天灵体如果被发现,那自己就真的完蛋了。
一定会被弄死的。
不过眼下的情形也并不是那么好过,他咽了咽口水,道:“小师叔……你、你还好吗?”
李承霜似乎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变化,他感觉不到细密的蛇鳞浮现在眼角,也感觉不到自己冰冷的体温——但他想进入对方的身体,他渴望那种燥热温暖。
小师叔没回答这句话,而是慢慢地啄吻着他的唇,低低地问道:“……凭什么不行?”
江远寒难得驯顺地抬起头让他亲,直到纤长的舌头撬开牙齿,勾着他的舌尖,再滑到喉咙里去,他才猛地觉得脊背发凉。
蛇信似乎要探索到更深的地方去,似乎要占领他的身躯。
江远寒冥冥之中,有一种极度危险的预感。他避开对方的侵占,眼底被逼出一点生理性的泪,手指攥着对方的衣服道:“去别处,别在这里,不要在这里……”
蛇信收回时,李承霜似乎终于感觉到有一丝不对劲了。他沉默着抱起对方,离开了这片被交战肆虐过的地方。
离这里不远,有一个无人居住的山洞,只不过,那里曾是一群灵蛇交.配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