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世界二
崔治怔怔望着何静书走进寝殿, 久久没有动静。
难道真的是他错了?不,不会的,不是的!他绝对不承认,何静书才是那个更适合贺雪真的人!何静书能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可笑, 他若是经历过前世那些事, 还能如此淡定地说这种话吗?
一转头,就见凤律站在不远处,一脸怔忪。
“他说……陛下说我已经是过去, 我对陛下而言只是朝臣……仅此而已……”凤律眼神空茫,看着崔治:“这是真的吗?”
崔治如何看不到他眼中最后一丝卑微的希望,但他和凤律之间的恩怨,从情场蔓延到朝堂,早已是仇深似海, 崔治心中恶意熏天, 只想狠狠地击垮凤律, 让他也体会自己的痛苦。
所以他走到凤律跟前,点头道:“前世你背叛了陛下, 他能不计前嫌,让你做一个朝臣,已经是对你的宽恕了。知足吧凤侍郎。”
凤律愣愣站了半晌,忽然抖着肩膀笑了一声,早该明白了,在前世经历过他的背叛,贺雪真怎么可能还对他有任何的想法。他不该奢望太多, 现在唯一要做的, 就是用余生赎罪!
可是崔治呢, 若说自己是背叛之仇,崔治就是杀身之恨,比起自己,崔治还要恶劣千百倍!
“崔侍郎也别说我了,你能站在这里,也得多亏陛下的雅量。”
“这小子能进宫,可多亏了凤侍郎。”
崔治一说这事,凤律脸色也冷了,他又何尝不恨,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就算没有何静书,难道贺雪真还会接纳他吗?
“崔侍郎就别说我了,当初你要是有何静书这份胸襟,也不至于跟陛下闹到那一步!”
“我和陛下闹到那一步,凤侍郎居功至伟!”
“苍蝇不叮无缝蛋,你与陛下若是情比金坚,焉有我插手的份。”
二人相看两厌,齐齐别开头,擦肩而过。
何静书还在东暖阁里,正跟贺雪真商量冬至怎么过的事。凤律求见,贺雪真便让何静书退出去,叫人进来。
凤律来找贺雪真,乃是为了吏部开春后便要公布的新一批人事任免名单。谢玄的同党已尽数拔除,这空缺出来的职位,需得尽快填补。他把这事交给吏部,凤律很快拟出了名单,来找贺雪真了。
贺雪真扫了一眼,名单上有好些个都挺眼熟,是前世他变鬼跟着崔治时曾听说过的栋梁之才。他看了一眼凤律,难不成这人也是带着记忆重生的?
他能肯定崔治,因为自他重生以来,崔治的各种行为反应都与前世不同。但凤律并不像是带着前世记忆的。否则在前世背叛了自己之后,他还有什么脸来向自己剖白心意?
所以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贺雪真看向凤律,问道:“凤侍郎,这份名单……”
凤律噗通一声跪下,行稽首礼:“陛下,以前种种,都是臣的错。太傅把臣留给陛下,臣却因私情辞官离京,让陛下独自一人对付谢玄,臣有负老师所托,有负陛下信任。”
凤律方才受到刺激,一时间忽然想通了,索性把一切向贺雪真和盘托出,若能求得他的谅解,或许这心如刀绞的滋味,能减轻些许。
贺雪真屏退左右,叹了一口气:“你又何止是有负于我的信任。若说崔治给了朕最狠的一刀,你就给了朕最痛的一刀。”
这话一出,凤律情绪激荡,羞耻悔恨涌上心头,让他头脑昏沉,眼前一黑,竟一头栽倒。
贺雪真走上前,将他扶起来,见凤律眼下青黑,脸色苍白,唯有眼中带着几许火热光亮,看着不太妙。
这是贺雪真自重生以来,第一次愿意主动与凤律有肢体接触,凤律竟不由得一喜,又跟着热泪盈眶。
贺雪真让他在一边坐下,见他又哭又笑的,照理说凤律有了前世几十年的记忆,就算不说老谋深算,也该颇有城府,怎地现在情绪竟如此外露?
贺雪真把茶碗推到他跟前:“凤侍郎情绪太激动了。”
凤律擦了擦眼泪,喝了茶,感觉情绪平稳许多,赧然道:“自我想起了前世,便一直觉得心性有所变化,有时候竟会无法自控……陛下,或许过不了多久,我便会变成疯子吧。”
“无需如此悲观,若有什么不适,让御医看看。”
凤律摇摇头:“多谢陛下的隆恩,但我凤律只是一个罪臣,不值得陛下如此。”
贺雪真只能叹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陛下……其实城破那日我让人把陛下带到京城庄园,并非要害陛下性命……我只是……”凤律说不下去,他那些龌龊心思,怎么有脸在贺雪真面前提呢:“我只是……陛下当初娶崔治为后,我一气之下,辞官离京,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陛下。”
“你帮助镇南王,却说从来没想过要伤害我?”
凤律讷讷,说不出话来,羞愧得脸色涨红。
贺雪真看着凤律,他似乎有点明白了,或许凤律前世的所作所为,也是因为爱吧,只是这份爱太扭曲,太自私,生生断送了全部可能。
“算了,一切都是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希望这一次,你不要辜负太傅的嘱托,辅佐朕治理江山社稷。”
凤律叩首:“臣定不会再辜负陛下的信任!”
冬至那日,何静书包了饺子,馅儿拌得有点咸,但毕竟是娴妃的一片心意,贺雪真吃了十六个,结果就是晚上起来喝了两次水。
二月初就是过年了,贺雪真的生日也在这段时间,他不是铺张浪费之人,万寿节也一切从简,在御花园简单办了宴席。
吃过宴,太监扶着贺雪真回宫,他四下看看,问道:“娴妃呢?”
方才宴席上人还在,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打道回寝宫,就见宫门口站着个人,拎着一盏昏黄的灯笼,眉目俊秀端丽,正是娴妃。
贺雪真走上前看清楚了,原来娴妃手里拎着的是只兔子灯。
何静书笑道:“陛下,今天是您的生辰,我特意做了这盏兔子灯送给陛下。”
贺雪真有些感动,接过灯刚要把玩,只听噼啪一声,兔身上,纸糊的灯罩被里头的竹条穿透,扎了个窟窿。
何静书一脸呆滞。
贺雪真安慰他:“是朕手劲太大了……”
话音刚落,只听又是噼啪几声响,兔身用竹条编就的骨架整个散开,把灯罩扎得七零八落。里头的蜡烛晃了两晃,险险稳住。
何静书精神恍惚。
这让贺雪真怎么安慰啊?贺雪真搜肠刮肚,干巴巴地说:“怪朕手劲没收住……”,这安慰应该没什么作用,何静书拿过贺雪真手上七零八落的兔子灯,闷闷不乐地走了。
贺雪真看着娴妃的背影,默默许了个生日愿望,以后娴妃就待在宫里静静读书,不要再包饺子,也别做手工,放过彼此吧。
开了春,朝廷发下牛种,大力劝课农桑。今年眼看又是风调雨顺的一年,哪知过了清明,松江县急报传来,当地出现了天花。
贺雪真吃惊,前世松江华亭一带也曾爆发过天花,但那是在四年后。那次崔治刚好回乡祭祖,被瘟疫困在当地,贺雪真自京城快马加鞭,赶往松江。但那时心急如焚的他并不知道,等在松江的人,除了崔治,还有另外一人。
贺雪真揉了揉额头,把凤律叫进宫里来,直截了当地问他:“前世松江爆发天花,究竟是不是镇南王所为?”
“……是,他在西南时,网罗了不少能人异士,其中有一毒人,身上带有数种毒素。”凤律已听说了松江的事:“这次松江天花之乱,多半是镇南王的手笔,陛下派臣去吧。”
“你?”贺雪真看着他。
前世他赶往松江,看望染病的崔治,凤律却在华亭县外拦他。崔治也来了,要他别跟凤律走,但他还是跟凤律离开了。
他知道,他的选择让崔治伤心了,崔治比他聪明,若是换做他,一定能比自己做得更好吧。
“陛下,让臣将功补过吧。”凤律叩首恳求。
“需得提防镇南王借机生乱,朕让兵部派人协助你吧。”
兵部派出的人是崔治。
两人准备妥当,三日后便离京了。
贺雪真在宫中做法,有空便关注松江一带的动向。前世他做鬼跟着崔治那会儿,大楚已经发现接种牛痘或者人痘可以预防天花,这法子凤律也知道,但愿他能平定松江之乱。
凤律不愧是栋梁之才,又带着前世几十年的官场经验,到了松江后,隔离病人,平息流言,让健康百姓接种牛痘,一切有条不紊。
“凤律,你随我来!”崔治快步进了县衙,身后跟着两名兵卒,抬着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人:“你来看看这人!”
凤律上前查看,担架上那人面容枯槁,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长有脓包,看着似乎是天花病。凤律想到了什么,抓起这人的手,只见病人十指指尖发黑,又与天花病的症状不同。
崔治蹲在他身边,盯着凤律:“他不是天花,对吧?”
凤律心头一跳,看向崔治:“他是中毒了。劳烦崔侍郎把表现出相似症状的人另外集中,中了这种毒,若是按照天花医治是会死人的……”
他话没说完,被崔治打断:“他是什么毒?”
“一种来自西南的毒,叫十指蟾。”
崔治脑子嗡地一声,一时间什么都听不进去,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前世他带着崔理回松江祭祖,这里爆发了天花,那时他恰好也发热,头疼,浑身长有脓包,唯一不同的是,他十指指尖发黑。他只当自己是染了天花,日日喝药,人却一天天虚弱下去。
他没想过,自己会是中了毒。
“为什么,这种毒,你会如此了解?”崔治一字一顿,字字带血。
凤律四两拨千斤,淡淡道:“崔侍郎自诩聪明过人,那便自己想想吧。”
凤律让人调查,发现有中毒症状的人多达数十人,集中在县城南端一带。他让人把中毒之人与天花病人隔离,带人去城南调查,果然发现了镇南王下手的痕迹。
前世他在镇南王手下干了多年,对他十分了解,镇南王聪明,自负,多疑,他不会轻易相信别人,但他从不怀疑自己。
镇南王散播瘟疫,给百姓下毒,不过是要煽动民乱,凤律索性将计就计,找人带头挑事,过了一阵,果然有人与这带头挑事之人联络。
凤律顺藤摸瓜,找到了镇南王潜伏之处,与崔治分头行动,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包围潜伏之处,势要一举擒获镇南王。
一切行动都很顺利,以至于凤律掉以轻心了。镇南王手下能人异士很多,其中一人擅长玄门术法,凤律竟然忘了这一点。
周围阵法一圈圈亮了起来,凤律陡然间心口一痛,不只是他,大部队已跟着他进入了阵法范围,此时所有人的反应都如出一辙,捂着心口惨叫不已。
崔治在阵法外与敌兵厮杀,要冲进阵法来,凤律叫道:“别进来!找到阵眼!快去找阵眼!”
崔治一边杀敌,一边匆忙询问:“阵眼是什么?”
“阵眼周围,有七块……”话未说完,一箭射来,凤律痛叫一声,倒在地上,捂住胳膊。
就在这危急关头,一只金凤忽然出现在天际,灵活地躲开流矢,金凤向众人飞来。
“是陛下……”
“一定是陛下显灵了!”
金凤飞向崔治,在他头顶一拍,没有停顿,朝向另一个方向飞去,崔治连忙赶上。金凤飞至远处山坡上,身子撞入山坡,消失不见。
崔治眯起眼睛,盯着金凤消失之处,那里周围摆着七块石头,,看着十分随意,似是再寻常不过。
崔治张弓搭箭,一箭射向中心。
随着爆裂声响起,阵法立破,暗处操纵阵法之人吐出一口血,昏死过去。
士兵们终于得救,加上金凤出现,登时士气大振。崔治赶回凤律身边,见他痛到昏迷过去,哼了一声:“凤律,你可不能死,你若是死了,谁来替我解开疑惑。”
凤律虚弱地睁开了眼睛,嘲道:“蠢货……你还没想到吗?”
雨下起来了。
崔治让人抬着凤律,来到医馆包扎医治。伤口经过处理,凤律看着不那么虚弱了。
崔治坐在门槛上,看着雨幕,前世也是这样一个下雨天,他站在雨中恳求贺雪真不要跟凤律离开。
贺雪真还是走了。
“贺雪真跟你走,是为了替我求解药吗?”
凤律哼了一声:“不然呢?”
“为什么贺雪真不跟我说?”
凤律眯着眼睛看崔治:“你为什么不想想,你是什么时候中毒的?”
崔治倏然抬眼:“你想说什么?”
他走到凤律身边:“你想说崔理?”
凤律闭着眼睛,“你自己想。”
“不可能,我一定是被人在井水里下了毒,崔理……不会是他的。”
“若是在井水里下毒,为什么崔理没事,就你中毒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崔治难以置信,看向凤律:“我和他是亲兄弟,杀了我,对他有什么好处?”
“崔理的目标不是你,是陛下。”凤律睁开眼睛,眼神疲惫,带着几分嘲弄:“他恨陛下呀,陛下一定会救你,所以他一定会跟我走的。陛下也猜得到是崔理下得毒,他不想让你伤心,所以没有跟你说。”
“崔理没有这种心机……”崔治声音虚弱,却仍在挣扎,若不挣扎,他将跌入万丈深渊,永世不得超升!
“他没有,镇南王有。你为什么不想想为何崔理会有这种毒药?”
“所以,他刺杀贺雪真,也是镇南王挑唆的……对吗?”这个念头闪电般侵入脑海,崔治宛如溺水之人,胸口涨到要爆炸,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所以也不是贺雪真……不是他……”
“不是,是我,是我挑唆他身边的大宫女琼霜下毒,她对陛下忠心耿耿,容不下崔理这个隐患……”
崔治走入雨中,哀嚎一声,似哭似笑。
那个雨天,他躺在崔氏旧宅里,崔理从外头跑进来,甩落一身的雨珠:“哥,陛下来了!离县城门不远!”
他撑着身子站起来,想让贺雪真不要进来,他身子骨弱,容易沾染疫病。
崔理扶着他,赶到华亭县外,却看见贺雪真与凤律站在雨中说话。
凤律!那段时间,崔治时不时便会想起这人,这人是扎在肉里的一根刺,虽然不致命,但让他无法忽略。
贺雪真不是来看自己的吗,他有什么话要跟凤律说?
不要,不要搭理他,到我身边来!
两人在雨中说话,越走越近。崔治不知哪来的力气,快步冲上前,拉住了贺雪真的手。
贺雪真有些惊讶,扶住他一脸关切:“你怎么来了?身体如何?怪我来晚了。”
崔治抱住贺雪真:“别理他,跟我走。跟我走吧。”
凤律脸色扭曲,高声道:“贺雪真,你刚才跟我说过的话都忘了吗?你方才亲口说你很思念我,敢不敢说给崔皇后听听。”
贺雪真脸色难看:“不要胡说八道!”
凤律转身:“要不要跟我来,就看你怎么选了。”
凤律走了,崔治拉住贺雪真:“不要跟他走,不要……你不是说有我就够了……”
贺雪真看着崔治苍白的脸色,抓起他的手看一眼十指尖,又扫了崔治身边的崔理一眼:“我很快就会回来!我保证!”
他从崔治手里抽出衣袍,转身大步追随凤律而去。
崔治趴在地上,在大雨中痛哭失声。崔理蹲下身,把伞打在他的头顶:“哥,陛下不要你,他选择别人了。我们回去吧。”
崔治双手抓进泥地里,最后一滴眼泪落下,他发誓,既然无法拥有爱,他至少要拥有权力!
贺雪真跟在凤律身后,有些恼火:“你为什么要在我的皇后跟前说那些话!凤律,你太卑鄙了!”
凤律转过身,任由雨点打在他的脸上,他露出一个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是啊,陛下,我就是如此卑鄙,我还可以更卑鄙!”
他举起手中的瓶子,扔进了不远处的河水里。
贺雪真大叫一声,推开凤律,冲进河里摸索。河水因雨势湍急,好几次险险将他冲倒,贺雪真浑身湿透,遍身泥泞,好不狼狈。
凤律冷眼看着,热泪却忍不住流了下来,原来贺雪真愿意为崔治做到这个地步,凭什么?!忿恨妒忌宛如一把钝刀子,不停折磨着凤律的心。
眼看贺雪真再一次差点摔倒,凤律忍不住了:“上来吧,解药还在我这儿。上来!”
看着贺雪真珍重地把解药放入怀中,凤律问他:“你猜到是谁下的毒了吧?你会告诉他吗?”
贺雪真看了他一眼,摇头:“被至亲之人背刺的痛苦,我体会过,那太痛了,我不想让他体会。”
“至亲之人,是谁?”
贺雪真看着凤律,没有给出答案。
那就是你啊,凤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