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陆君潜气得眉间拧出花了, 偏又拿阮明姝没什么办法,只得将她松开。
他理了理衣裳,想对阮明姝说等他晚点回来, 可阮明姝闭上眼,并不看他, 像睡着了般。
陆君潜当然知道她没有睡,他甚至知道她又在闹别扭使性子了。
朝政上的事儿, 再棘手再麻烦也能条分缕析,从容应对,况还有一堆幕僚心腹替他出谋划策。可眼前这女人, 根本没有丝毫道理可讲, 气得他一口气堵在胸口, 恼怒非常。
他心里清楚, 她之所以如此无所顾忌,全是被他惯的。一次又一次,他纵容她胡闹, 不计较她的肆意妄为。
现下他正该好好整治她, 叫她知道, 谁才是主子。
她困在他的手心里,生死悲喜都只能由他。
然而, 这也是他最恼怒之处——他不想。
他不想罚她、迫她, 甚至重一些的话都不想同她说。
*
陆君潜带着愠怒,拂袖而去。
阮明姝睁开眼, 呆呆看着帐顶。
半响, 她慢慢坐起身体, 看了看自己——
衣衫凌乱, 发髻歪斜, 不伦不类,十足的一场笑话。
她走下床,没有什么表情,只带着嫌恶一般用力将身上衣服扯下,发簪抽出扔在妆台,换上了自己来陆府时带的衣裳。
*
夜过大半,屋里红烛快要燃烬,陆君潜依旧没有回来。
阮明姝走到窗前,今夜空格外亮,风也格外冷,像要下雪般。她打了个寒颤,便阖上窗子,抱着双臂回榻上去了。将被子裹得紧紧的,安稳闭上眼。
一切都很好,她的心情很平静,也没有很难过。
......
可是过了许久,她都没能入睡,最终于心烦气躁地睁开眼——
陆君潜在干什么,在和盛意秉烛夜谈?是商量国事,还是风花雪月?他也会用那样温柔的眼神看向她么?
不不,阮明姝摇了摇头。对公主,他只会更温柔、真正的温柔,不是对着她时像哄着一只猫、一只狗般的温柔。
也许盛意正依偎在他的肩头,两人坐在窗前又或阶下,等着欲至未至的夜雪......
阮明姝的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她明明告诉自己,不要自轻自贱,再去想他的事。可她只要一躺下、闭上眼,满脑子都不争气地想着他。
她想到亲热时,陆君潜灼热得要将她融化般的眼神。她当时沉醉其中,现在却醒悟过来:他对她只有欲,没有半分爱。
否则他怎么都不愿意吻她呢?
定然是他觉得亲吻有着别样的意义,而她不配。又或许这是他与盛意的另一个约定......
阮明姝越想越气,胸口堵得厉害。既然如此,一开始又何必这般待我!叫我、叫我......
渐渐地,她脸上的不甘与委屈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心神颤栗的苍白——
叫我生出妄想。
*
飞絮似的雪花自后半夜开始纷扬,至凌晨陆君潜回府时仍未歇。
下了马,陆君潜踩着积雪朝阮明姝院子走。看着一路的寒色萧疏,他突然有些遗憾:这样的天气,该将美人搂在怀里,赖在香塌上懒懒听着雪才是。
可偏阮明姝又要同他闹莫名其妙的脾气。
陆君潜示意丫鬟们不要出声,也不必服侍,自己快步走进里屋,将披风解下,抖落一地残雪。
因是阴天,屋子里昏暗得很,更显窗外白亮。
阮明姝尚未醒,一室静谧,雪花簌簌拍打在窗纸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陆君潜悄声走至床前。
榻上美人斜斜卧着,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纤浓漂亮的眉毛蹙着。
陆君潜不自禁地想伸手,将她眉间的愁闷展平。只是在快要触及阮明姝肌肤时,想到自己刚从外面回来,指尖还带着冷意,怕冰着她,便又收回了手。
陆君潜在床边坐下,什么也不做,只静静望着睡梦中的阮明姝。
如果你听话点,不要总是无理取闹,挑战我的耐心,我就可以继续纵着你,惯着你。
他这样想着。
也许是被人盯着,有所感知,没多久,阮明姝身子颤了一下,眉间皱得更深,缓缓睁开眼睛。
陆君潜的目光同她对上,他以为阮明姝会气哼哼地挪开眼神,说些冷嘲热讽的话,又或更甚,干脆冷若冰霜无视他。
可是,阮明姝都没有。
她带着初醒时的迷怔,看了看床边坐着的陆君潜。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你回来了。”
她说话时声音很低,望向他的眼神若静水无澜,没有气恼,没有责怪,自然,也没有喜悦,只有一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哀伤。
陆君潜莫名心头一紧,先前种种不满都跑得不见踪影。
“嗯。”他沉闷地应了一声。
“外面下雪了。”阮明姝远远瞧着透亮的窗户想,坐起身子。
陆君潜一时不知她是在问他,还是在自言自语。
“下雪了。”他用肯定的口吻说道。
阮明姝坐在床边,呆呆望着阖上的窗子,不再说话。
沉默的气氛透着难以言状的反常,陆君潜又开始烦躁起来。
就在他耐心耗尽,要将阮明姝从榻上拽起来问个清楚时,阮明姝又开口了:“下雪了,还要骑马么?”
“要。”陆君潜回答得斩钉截铁,毫无回环余地。
阮明姝笑笑,心中一阵酸涩:“好。”
她说。
模样温柔顺从。
陆君潜的火气便塞在胸口,没理由发泄,又消散不去。
“先去老太太用早膳,别误了时候。”他起身,留下这么一句冷冰冰的话便走了。
*
因冬至大节,而老太太和夫人小姐们要去宫中赴午宴,因而举家上下便在早上聚在老太太屋里,向她奉茶请安。
今日人来得齐全,除了在秦州的几位老爷、少爷小姐,其余人皆到了。
陆家的大少爷陆师古早早便同母亲余氏、正妻周氏过来了,他的几个孩子正围着老太太嬉闹,逗得老太太喜笑颜开。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少爷陆学今,也破天荒没出去鬼混,坐在下面椅子上同自己堂兄陆师古谈着公事。这二人的几房小妾今日也来了,俱在角落里远远恭敬站着,随时听命侍候。
二少奶奶沈氏正替自己的小女儿擦拭粘上糖浆的新衣裳,一旁陆有容磕着松子,时不时地朝外间探视。
“怎么了妹子,一会儿瞧一遍?”沈惜文问她。
“三哥怎么这会儿还不来呢。”陆有容有些疑惑,她这个哥哥一向是最守时的。虽不爱嘴上说,但对于家中规矩,向来身体力行做表率的。
沈惜文捂嘴一笑,叫小女儿去别处玩,然后压低声音凑到妹妹嘴边说:“你小姑娘家不懂,屋里有个美娇娘,怎肯轻易卷鸾帐呢。”
陆有容摇摇头:“别人兴许是这样,三哥却不会。”
沈惜文不赞同地摇摇头:“三弟瞧着冷,但也是男人啊,阮姨娘生得那般模样,怎么可能把持得住。我听说啊,阮姨娘那儿,三弟一日跑得比一日勤,近来只要在家,夜夜都去留宿。你看,老太太现在还笑得乐呵乐呵的,定然也是猜到了,否则早打发人去催了。”
她话音刚落,丫鬟打起帘子,陆君潜负手走了进来。
一屋子人,除了老太太,都起身相迎。
陆君潜先拜了老太太,又回了众人的礼。
“明姝呢,没和你一起来?”老太太朝外间看了看,确定阮明姝没跟在后面,才问陆君潜。
“......一会儿就过来。”陆君潜脸色冷硬,心中恼火。
他从阮明姝屋里出来前,还提醒她,叫她动作快些,别耽误给老太太请安。结果他回书房取趟东西,现下都来了,阮明姝竟然还迟迟未到。
她胆子可真是大得很,不仅敢甩他脸色,连长辈都不放在眼里了。
“阮姨娘娇弱金贵,今日是大过节的好日子,我们在这儿等等她,也没什么。”周氏故作宽容般说道。
陆君潜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陆有容“切”了一声,暗骂周氏阴阳怪气,唯恐她三哥舒服。
打陆君潜进门开始,老太太就留意着他脸色呢,此刻大概猜到他是与明姝闹别扭了。
她摆摆手道:“好了好了,这么大的雪,明姝住得远,况她来了,我们不是照旧说笑闹闹,哪里就是她叫我们等了?”
周氏听了,不敢再添油加醋,只内心不平:这狐狸精,不仅勾得三弟夜夜纵欲,连老太太也着了道似地偏向她......
陆师古连忙叉开话题,问陆君潜今年怎么不和他一起去宫里赴宴。
众人正说话间,阮明姝悄悄从帘子后面走了进来。
不知为何,她身上没披斗篷,鬓发被吹得微乱,尚沾着半化的雪花,挺翘又圆润的鼻尖冻得通红,纤弱的身躯微微有些发抖。
陆君潜皱眉看向她,目光冷冰冰的,带着责怪。
阮明姝的心便叫针扎了一下似的。
阮明姝按着规矩,给老太太跪下行了礼。
老太太忙叫银兰把人扶起来。
“你这孩子,这么冷的天,怎么不披上斗篷,戴上风帽!瞧这冻得......”老太太看得心疼。
“路上不小心,披风叫枯枝给刮坏了,所以脱下叫丫鬟拿着了。”阮明姝低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披风坏了,腿也坏了么。”陆君潜冷冷问道,显然是在责怪她的姗姗来迟。
阮明姝呼吸一窒,全身僵硬,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腿也坏了么......
是啊,她的腿大概是真的坏了。数月前鸢菲行刺时,叫陆君潜那么一摔,她的膝盖此后便时不时地发痛,严重时甚至疼得站不起来。今早起来,便隐隐有些不舒服,但忍着没说罢了。她怕她说了,陆君潜只会以为她在为不想骑马找借口。
往这儿来的路上,她一时不慎,摔了一跤,披风被枯枝刮了不说,手也被石子磕破了。墨兰慌张地扶她起来,她才觉得膝盖疼得厉害,像是旧疾又犯。真真全身没一处舒服的,倒霉透顶。
可无论是手上还是膝盖,都比不上她此刻心里的难过——
他竟对她说这样刻薄伤人的话,像诅咒她一般。
厅内众人一时都看向阮明姝。
阮明姝强撑着笑笑,努力维持着可怜的尊严,向陆君潜和老太太认错道:“是贱妾失礼。”
老太太责怪地看了孙子一眼,安慰阮明姝道:“好孩子,快坐下歇息歇息吧,喝杯热茶。”
陆有容看了看反常的三哥,又看了看阮明姝,确定他们定是吵架了。三哥平日里虽严肃,但是家中女眷,即便犯了错,也是不怎么说重话的。怎么对着阮明姝,这般无情又没度量呢?
阮明姝谢了老太太的恩,便要去角落里同府上其他偏房一起坐。
“你就坐这。”陆君潜叫住她,冷着脸指了指他身边的位子。
阮明姝脚步顿住,并不想再靠近他,只想离得远远的,越远越好,想不起他最好。
“你没听到么?”陆君潜再开口时,语气很是平静,熟悉他的人却知道,他是真的动怒了。
一时间,厅内安静得连根针掉下都能听到。
陆有容局促地动了动身子,一个劲儿地朝阮明姝使眼色。
阮明姝嘴唇颤了颤,望向老太太请示。
老太太皱眉看了看陆君潜,不知他一大早发什么疯,连家里的小孩子都叫他吓得不敢吱声。
“去吧,一家人,也不是什么要紧场合,不必讲究。”老太太.安抚阮明姝。
阮明姝点头应命,走到陆君潜旁边坐下,低头默然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继续说说笑笑起来。
室内温暖如春,一派欢聚祥和之气。阮明姝却如入冰窖,眼眶发酸。
她后悔了,想家了。父亲说得对,她在陆府,只是下人奴婢,任人轻贱。
陆君潜转过头,声音犹带着未消的怒气:“为什么不穿我送你的衣裳。”
阮明姝低头瞧了瞧,她今日穿的是妹妹明蕙给她做的那身缎面袄子。
她的手在他身边坐下时,腿疼得打颤,现下手掌还渗着血,瑟缩在袖筒里。
可他只知道怪罪,她没按他的设想穿着打扮。
“太贵重了,配不上。”阮明姝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