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骑士面包
“一，二……”
“不用数了，”奥萝拉说，“里面一共二十枚金币，你找回我九枚就行了。”
她钱给得如此爽快，反而引得那胡子拉碴满脸颓唐相的中年人狐疑起来。说实在的，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真能以这个价位成交，他上下扫了对方几眼，又忍不住在清点过程中拿出一枚金币用牙咬了咬。
嗯，是真金。
这小姑娘干净漂亮得一瞧就十指不沾阳春水，他想，再看看后面还跟着个女仆，估计是哪家的大小姐心血来潮钱没处花了。
无所谓，反正这破店谁爱开谁开，就留给别人头疼去吧。
奥萝拉注意到了对方的表情，面上倒还是笑盈盈的。
她不觉得自己是冤大头，可耐不住别人这么想。
“勇……奥萝拉小姐，”急忙跟进来的罗丝一看这架势也傻眼了，忧心忡忡地凑到她耳边小声道，“我没有质疑您决定的意思，但您这是……”
“放心放心。”奥萝拉笑嘻嘻地摆手，“路上顺便买了家店而已，怎么样？很划算吧！”
罗丝：“……”
就这？？
她忍不住怀疑起自己和勇者大人长得是不是截然相反的眼睛——狭小到挤成一团的柜台，灰扑扑得看不出原本色泽的烤炉和各式工具，挂满了蜘蛛网的天花板，连最基本的装潢都没有，倒真应了杂货店老板那句“开到现在都是个奇迹”。
原店主明显也是这么想的，飞快数出十一个金币后就猛地把袋子塞还给她，自己直冲柜台，拎起了早已打包好的行囊。
“哎哎，别走这么急啊，”奥萝拉马上出声，“要不要一起吃个午——”
“砰”的一声，门在旋风般离开的人影身后被甩上了。
奥萝拉：“……啊。”
生怕她反悔啊。
她低下头，看到和小布袋一并被塞回来的还有两张说厚不厚说薄不薄的羊皮纸。
很不可思议的是，似乎是出于某种特别赋予“勇者”的加持，不仅是在交流上，她对这异世界的文字也理解得没有任何困难。
就像现在，明明羊皮纸上只是些圈圈钩圈圈的符号，奥萝拉却奇异地看懂了这是房契和地契，看样子，无论如何，从结果上来说她已经是这家店的实际拥有人了。
罗丝满脸的欲言又止，正在此时，挂在门口的破旧风铃再次叮叮当当地响起，门也被推开，威廉风风火火走进来。
“我把马车停在驿站那里了，他们说奥萝拉大人你们进了这家店，”他兴高采烈地说，然后终于回过味似的第一次神色迟疑，“……但是为什么？”
奥萝拉一下子卡壳了。
现在当然不能说她比较以后发现这里的工艺水平落后太多，觉得自己必然大有可为……就算身为勇者这么讲也太好高骛远了点！
“其实……”奥萝拉深沉地咳嗽一声。
她手中凭空出现了一把长|枪，衣着也在瞬间发生了变化。
金属制的冷兵器线条流畅，枪杆上雕刻着华丽又复杂的纹样，浅淡微光盘旋而上，一直到达那锐利得不可思议的枪尖。
而奥萝拉本人换成了明显更适于战斗的装束，肩膀一侧被造型轻盈的肩甲所庇护，另一侧裸露出来，佩着的浅咖色半指手套是他们从未见过的上等皮料。裙甲下摆后是一双衬得双腿越发修长的长靴，靴跟与地面相触，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抱歉，”她心虚道，“我刚才在马车上才发现自己把装备都带过来了。”
不仅如此，还有一整套的生产和采集工具。
她这套装扮还是足够唬人的，看得两人半天合不上嘴巴。
——不、不愧是勇者大人！
奥萝拉再一挥手，在收起长|枪的刹那间就又回到了日常的装扮，通过武器一键换装真是好文明，人人都值得拥有。
“总、总之——”她一本正经地忽悠起来，“购置装备的钱可以省下来了，我听莱斯特爵士说了，现在经济不景气吧？”
虽然还不知道在子爵背后向他作保的那位“大人物”是谁，但他信誓旦旦的样子不似作伪，奥萝拉看得出来，召唤她来的白胡子小老头应该也是实打实的宫廷魔法师。
尽管如此，在这举国上下一片动乱的情况下，子爵家经济状况着实算不得多好，提前置办好却没用上的装备连带着现在额外的这笔也是不小的开销了。
对面二人愣愣点头。
“钱就当是我向爵士借的，”奥萝拉道，“我有些事想做，所以需要一段时间来做准备，到时候会连本带利还回来的。”
……以及，要是这期间能把她忘掉的战斗招式都想起来就万事大吉了。
威廉正要习惯性点头，忽然反应过来及时收住了动作。
“不不不，奥萝拉大人。”
他连声道：“虽、虽然这件事我也做不了主，但我想莱斯特大人不会在乎的……当然，我等等回去就转达！”
其实她猜也是。
按照莱斯特子爵的说法，她过来的通道百年间只有一次还特么是单向的，回去的那一边要等到打倒魔王后才能开启。
另外，作为被召唤来的异世勇者，只要有那位因为名字太长她到现在只记住了第一个字念“科”的白胡子法师在，就不用担心生命安全的问题，哪怕战败也可以在提前设置好的法阵里满状态地醒来。
这个她懂，复活点嘛。
这个世界的运作方式果然和游戏有点相似……就是这通道的筛选机制到底是个什么鬼？！
“那……奥萝拉小姐，”罗丝两手纠在身前围裙上，迟疑地问，“哪里有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奥萝拉：“这个啊……”
她正想环顾周围一圈，结果刚转身就一眼看到了柜台边角上那个特大号蜘蛛网。
……果然还是得先从收拾收拾店面开始。
坚信勇者大人做什么都有自己考量的俩人听了她的话就立刻行动起来。威廉显然以帮上勇者大人的忙为傲，脸都激动得红扑扑的，拿了鸡毛掸子勇猛地跟一层又一层的厚蛛网做起斗争；罗丝被派来照顾她，在家务活方面自然是一把好手，手脚麻利地收拾起脏兮兮的案板来。
最后反而是奥萝拉发现自己没活干了，她走走看看，瞧见柜台角落处那蒙着块灰布的篮子，就好奇地弯下腰掀起来。
奥萝拉：“……”
她明白为什么这家店的生意烂到这种地步了。
几只没卖出去的长棍面包横七竖八地堆在里头，且不论那糟糕的卖相，奥萝拉试着用指节敲了敲，光这两下都感觉粗粝表面磨得人生疼。而黑面包敲起来也硬邦邦的，要不是这异世界没有牙科诊所，她都怀疑是专门用来给牙医拉客源的。
她拨弄了两下那几块黑面包，然后就听身后有谁倒吸了一口凉气。
奥萝拉转身，看见威廉正条件反射地捂着嘴巴，满满的心有余悸。
“这是怎么了？”她奇怪地问。
“……咳，是这样的，”罗丝显然对此一清二楚，不太好意思地解释道，“威廉他……对黑面包有一点阴影。”
“谁、谁说的！”
威廉反倒自觉在勇者大人面前跌份而羞恼起来，“我只是突然感觉牙疼而已！”
奥萝拉：“啊？牙疼？”
她这么一问，傻小子威廉顿时扭捏了不少，他纠结半天，把嘴巴张开了点，指着好让她看清楚那个豁口。
“勇者大人是异世界来的对吧，不知道那边习不习惯吃这种面包，不行就最好还是少碰……”他戚戚然地说，“我前两年一个不小心崩掉了一颗牙……这个看上去比我当时吃的还硬，害得我一下子想起来了。”
奥萝拉：“………………”
看着就好疼啊！
“我——我知道了，”她早就对中世纪的黑面包威力有所耳闻，什么家庭主妇用面包打死小偷之类的一点都不稀奇，但听他也不由站得离那篮子面包远了点，跟着瞥见后厨门边的袋子时忽然灵机一动，“对了，不如我来给你们露一手怎么样？”
罗丝：“咦，奥萝拉小姐是想……？”
“我看那边还剩着点面粉和鸡蛋，”奥萝拉跃跃欲试道，“先烤一炉练练手好了。”
她看得出来，两人虽然是真心实意地帮她，但恐怕都只是在配合“勇者大人”的突发奇想——虽然也和正常勇者相比确实是她不务正业，可她总得证明一下自己不务正业是有不务正业的底气在的。
她思索片刻，再次开了口：“对了，普通人可以去森林边上吗？”
“如果只是在附近转转的话，当然可以。”威廉不解地回答她，“再往里一段路才会遇到魔物，所以平时也有人去那边摘果子补贴家用，市场上的蘑菇和野菜都是这么进的。”
“好。”
奥萝拉当即做了决定，她拍拍对方肩膀，“那就交给你了！”
威廉：“……勇者大人？”
“帮我个小忙，”她边回忆边说，“不用别的，就留意下路边的杂草，如果有那种红茎圆叶子、边沿又是锯齿状的小草，就帮我采几株回来，还有——”
她一口气形容了好几种，听得威廉连忙掰着手指才记下来。
“大概在周围找找就行，有最好，没有也无所谓。”
奥萝拉冲他比了个拇指，“注意安全啊。”
虽然威廉这么个本地人保证没有危险，但万一有魔物一时兴起跑出来呢。
怎么说也是勇者大人亲自交代下来的吩咐，威廉几乎原地蹦了起来，兴冲冲地出了门，留下罗丝怯生生地举起手，“奥萝拉小姐，那我呢？”
奥萝拉“啊”了声，笑着跟她摆摆手，“帮我递下工具就好了，我习惯自己干。”
说着，她向着刚才看到的面粉袋子走去。像这样的小店，囤积的应该尽是些黑麦粉，但不要紧，完全够她发挥了。
十秒后。
奥萝拉面无表情地系上了口袋。
……她后悔了！
虽然照着那几根黑面包和这家店的破败程度，她对原材料如何是有所心理准备的，但是啊，但是啊……
当奥萝拉打开布袋，看到粗磨出来的面粉里掺着的大把麦壳和麦麸，完完全全体会到了“无语凝噎”这几个字怎么写。
这吃下去真的不会扎喉咙吗？
偏偏罗丝还站在旁边，见她沉默就关切地叫了一声，“奥萝拉小姐？”
“……没事，”奥萝拉冷静地说，“问题不大。”
看她化腐朽为神奇。
在游戏设定里，除了为四处带来和平的“英雄”，她可还是整片大陆乃至其他平行世界都数一数二的全才工匠，在每一行业的成就都无出其右。
选择从继续开这家小小的面包店起步，一是场地工具都是现成的，二是材料和兜售方面相对而言更容易——大家对食物的要求很简单，好吃就行。
不过，最大的挑战现在就摆在她的眼前。
奥萝拉叹口气，认命地拿起旁边的竹制筛网。
按理说，她甚至可以直接把黑麦或小麦加工成精制面粉，却做不到二次加工已经变成这样的半成品，但——现在的状况显然和游戏中还是有所不同的。
就在她念头稍动的一瞬间，身体就像是已经记住过成千上万遍似的，自发地动了起来。
力道恰到好处，滤过筛网的面粉簌簌落下，奥萝拉轻车熟路地抖去残留在上面的麦麸，这落在旁观的罗丝眼里又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幅光景。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勇者大人反手将均匀筛过数遍的黑麦粉倒进盆里，旋即就看也不看地单手打进三个鸡蛋，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到不可思议。
正所谓物尽其用到极致，明明前后加起来才不过四五秒，那几个魂归垃圾桶的蛋壳上居然连一点蛋液也不剩。
等罗丝回过神，浅咖色的面团已经被摔打在洗干净的案板上，在轮番按揉下变得越发光洁柔软。而在奥萝拉看来，虽然不像游戏里那样有显眼的光效，但她确实用且只用了一个用来提高品质的技能。
面团颗粒感还很明显，不过处理到这种程度也差不多了，被她蒙上布收进盆里。等威廉再次一阵风似的冲进门，刚好看到她取出二次发酵好的面团。
“奥萝拉大人，”他喜滋滋地邀功，“我找到了。绕着森林走了一大——圈呢！啊，放心，没去太深的地方！”
被他举在手里的正是一把和她形容得如出一辙的草叶，还几种都有，奥萝拉顿时眼前一亮。
不同于早八辈子抛到脑后的战斗职业，奥萝拉对食谱和配方可谓是烂熟于心，她让威廉去找的就是记忆里适合搭配黑麦粉的几样香草——既然是以游戏角色的形式被召唤过来，肯定总有些地方是相通的。
事实证明果然如此。
她在二人不明所以的注视下选了两种，一种挤出汁液来揉进一块块分割好的小面团，另一种则磨成细细的碎末洒在圆团表面，然后才挨个在烤盘上码好，推进中空的砖砌烤炉里。
威廉点燃炭火，奥萝拉也是第一次用这种烤炉，她左看右看见没什么大问题，就拜托他俩留在原地看着，自己准备去挨着厨房的小仓库正式清点一下到底还有多少材料。
说是看着，对于从小习惯在子爵家工作的两人而言完全就是放松休息。威廉拖来个小板凳百无聊赖地坐在炉前，见罗丝还规规矩矩地靠桌站着，就压低声音开了口。
“罗丝……”他纠结道，“你说这能吃吗？”
虽然他是照着吩咐采来了，但从来没见人吃这种野草啊。
罗丝：“……威廉！”
“我知道我知道。”
威廉苦着脸应声：“我不是信不过勇者大人，是信不过黑面包啊！”
“又酸又涩还特硌牙，”他捂住腮帮，“要不是吃不到白面包谁吃这个啊。”
连他们子爵都做不到餐餐白面包，精磨面粉就算在贵族里也不是人人都一天三顿享受得到的。
“而且就算是黑面包……正常来讲也不应该是这么短的时间啊。”
光是发酵和烤制就得两三天，这还算得上是黑面包里的精品了，白面包要费的功夫就更大。
他苦哈哈地吞下了后半句话。
——能吃吗？
“不行。”罗丝同样小声说，“勇者大人那么热情，待会儿不管怎么样，咱们都得表现得非常好吃，知道吗？”
虽然没告诉威廉，但她是亲眼看着奥萝拉那快到常人几乎不可能复刻的操作过程的，应该也不是寻常的面包。
就是不知道是超乎寻常的美味还是……
威廉：“……”
他现在开始担心自己的演技了。
“可是……”他忽地声音一顿，“咦，什么味道？”
他们在这等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明明还没多久，隔着炉盖，有什么从里面渐渐升腾起来。
明明只是扑面而来的浅淡气味，却莫名让人闻出了蓬松柔软的感觉，其中又带着丝丝清甜，余韵悠长，乃至于还在烘烤下愈加浓郁。
罗丝和威廉对视一眼，同时发现对方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口水。
——好、好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