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众生_九惟
贺茂役君天元。
年幼的神灵品味着这个名字, 隐约察觉到了一丝命运的气息，但是她并不抗拒，理所应当地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九惟随手把光秃秃的葡萄梗插在路边的一丛覆盆子树上, 看着葡萄梗重新被赋予了生机、抽出新芽的模样，兴致盎然地问：“这么说，他是你的师弟？”
对人类与人类之间复杂的情感和关系, 她还没有一个清晰的认知, 一听那人也是役行者的弟子，再加上冥冥之中命运的指引，便将对方轻率地划入了“可以接触的人类”范围内。
五条慎吾注意到了那棵和覆盆子树缠绕在一起的葡萄树藤，但没有放在心上, 只是纠正了一下：“应该是师兄, 在四十九年前，天元就被我的老师收为弟子了。”
九惟侧首看他：“阴阳师能活二百零九年吗？”
“天元是特殊的，他拥有‘不死’的术式。”五条慎吾的表情是凝重的, 他很少在提到某一个人时展现出这样慎重的态度, “人类的生命只有在死亡面前是平等的，‘不死’之人，已经无法被定义为人类了。”
“虽然无法将他杀死, 但‘不死’并不代表不会老去，人类的血肉之躯是有极限的，天元的外表也会随着躯体的衰老而衰老，只是衰老得比较慢而已。老师曾经占卜过未来，天元现在这具躯体的极限是五百年, 再过二百九十一年, 他的‘不死’术式就会自动重新塑造他的躯体, 到那个时候, 天元就彻底超越人类的范畴了。”
九惟低垂着纤浓的眼睫，轻轻“嗯”了一声。
年幼的神灵还不能理解人类世界突然出现了一个不死者给人类带来的震撼、惶恐、狂喜，与思考，更关注另一个问题：“那天元会进化成什么？”
五条慎吾叹了口气：“可能是某种类人的高级生物，也可能是一只旷古未闻的咒灵。”
九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对人类产生威胁与对地球产生威胁根本就是两码事，身为自然之子的神灵，其实是乐于见证生物的进化的，不过这些想法就没有必要说给明显立场不同的人类听了。
知道对方一定会对贺茂役君天元采取措施，九惟磷叶石一般璀璨的眼眸在阳光下闪烁着灼灼的光泽：“你打算怎么做？”
五条慎吾抿了抿唇：“老师去世前告诉过我，天元每隔五百年就需要重新塑造一次躯体，在天元每次刷新躯体之前，为他挑选一具合适的人类身体作为容器与他同化，让‘不死’术式的效果回到原点，就能阻止天元的进化……”
他看向神灵无意间扦插在覆盆子树上的那株葡萄藤：“但是同化之后，容器会怎么样，有人在乎吗？”
九惟呆了一呆，问道：“那天元的想法呢？”
五条慎吾已然怔住了。
或许早已不将贺茂役君天元看作是人类，五条慎吾沉默半晌，轻轻摇头：“我不知道。”似乎觉得这样的回答太敷衍了，又补充了一句，“天元生性冷漠，我和他并不熟悉。”
九惟却好奇道：“天元是个什么样的人？”
五条慎吾略一沉吟：“非要说的话……就是那种跟你相反的类型。”
这是个什么形容？
九惟清澈见底的绿眸流露出茫然的神色。
五条慎吾莞尔一笑，抬手想要摸一摸她的头发，但看见少女用来束发的那条尽职尽责衔着自己的尾巴成环形的小白蛇，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待坟墓前的香烛燃尽，远处的白发青年似乎准备离开。并未察觉五条慎吾想触碰又收回手的小动作，九惟望着贺茂役君天元的背影，有些踌躇不定，最终还是听从自己的心声追了上去。
五条慎吾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选择驻足在原地等待。
“天元。”
九惟叫住了背对着自己的男子。
贺茂役君天元止住了脚步，转身俯视着她，宁静的目光停驻在她脸上。
青年雪白的长发用银绿色的缎带束在颈后，低垂着睫羽，明明是暖色调的金眸，却被明媚的阳光映得疏离而又冷淡。
并不对少女的异于常人的服饰发表看法，贺茂役君天元缓缓开口：“……何事？”
他清冽的嗓音犹如敲冰戛玉，好似身处竹林观看月下山涧的泉水激石，泠泠作响。
“初次见面，我是九惟。”
九惟抬眸望着对方端丽的面容，直言邀请道：“你是慎吾的师兄吧，要和我们一起乘坐胧车回去吗？”
白发青年的脸色苍白没有血色，睫羽在阳光下晕染上一层柔和的金色，神情略显冷漠：“不必。”
九惟歪了歪头：“那你要走着回去？”
贺茂役君天元闻言波澜不惊：“我是咒术师。”
“可是用咒术瞬移回去，就不像一个普通人类了。”九惟观察着对方没有什么变化的表情，“我猜，你一直在跟着役行者学习怎么作为一名普通人类生活，是也不是？”
贺茂役君天元垂眸凝视着少女稚气未脱的脸庞，一言不发。
他的沉默仿佛是有重量的，令人不禁屏住了呼吸，不敢轻易打破这压抑的气氛。
九惟却不怕他，微微笑了下：“或许你需要和我一起继续学习。”
贺茂役君天元平静地问：“你想做我的老师？”
九惟摇了摇头：“不，我只是想成为你的朋友。”
贺茂役君天元微不可察地怔愣了一下，冷淡的神色似乎也褪去了些：“‘朋友’……是什么？”
……
玉漏相催，银河垂地。
月华似清凉的流水，少女坐在窗沿边，墨绿色的长发仿佛浸在水中蒙络摇缀的柳梢，浮漾着柔柔的光晕。
忆起白天的事，九惟望着夜幕之上残月如钩，心中若有所思。
这时，下方蓦地传来一声窣颯的异响。
九惟朝声音的来源看去，只见幽寂的庭院里多了一抹人影——一道令她分外熟悉的咒灵的身影。
「花御！」
森林的精灵闻声望向阁楼上的少女，院子里是过了花期、枝叶繁茂的苦楝树，清冽的香气不知从何而来，泠然塞满了胸膛。
须臾，他的身影消失了。
再出现时，便已经在少女的房间里。
九惟其实前几天就感应到了这段时间有生物在偷偷跟着自己，只是因为没有察觉恶意，才选择了放任，却不曾想对方会是多年不见的同伴。
并不奇怪自己会被找到，年幼的神灵薄绿色的眸子熠熠生辉，惊喜地用精灵语说道：「花御，你回来了。」
花御低头注视着依然小小一只的自然之子，不解地问：「惟，为什么喜欢和那个人类待在一起？」
人类有什么好的，他们会砍伐树木，让森林变得光秃秃的；会上山采石采矿，挖空大山；会狩猎动物却不吃，只为取乐；会浪费食物，明明还有那么多同类饿着肚子；会用语言欺骗他人，骗走同类辛苦劳作赚来的钱财；还会无缘无故虐待或者杀死自己的同类——尤其在这一点上，人类绝对比他所知的所有生物都要残忍。
九惟语气欢快地把自己新交到的朋友介绍给对方：「慎吾不是普通的人类，他是阴阳师，很厉害的。他会阴阳术，会召唤式神，会画符咒，会咒术，天文地理无所不知，还有一双神奇的蓝眼睛……」
「嗯。」
「慎吾有一本唐国的菜谱，会做很多好吃的菜，有外酥里嫩的胡麻饼，香甜可口的糖脆饼，片得像丝绸一样薄的香鱼切鲙……我最喜欢其中一道“槐叶冷淘”，是用槐叶汁和麵做的食物，夏天吃起来可爽心适口了。」
「嗯。」
「慎吾今天带我到有很多人类居住的城邑里玩了，有繁华热闹的街市，贵族会乘坐着牛车出行在街道上；有绿瓦白墙、柱梁涂朱的宫廷，受到冷落的妃嫔会对月吟着哀婉的汉诗；有供奉孔雀明王的佛寺，小沙弥会在香客离开后认真地擦拭佛像；有祭奉宗像三女神的神社，侍奉神明、白衣绯袴的巫女会在祭祀时跳神乐舞，非常美丽动人……」
「嗯。」
「这些就是我喜欢和慎吾待在一起的理由了。」
九惟认真道：「虽然有时候也会有分歧，比如慎吾并不赞同我认为众生平等的想法，还总喜欢给我出一大堆算术题……但是我知道我和他之间的友谊并不会因此而失色。」
花御安静地倾听，时不时应答一声。
他不觉得五条慎吾的观点有什么不对，在他看来，即使不是站在人类的立场上，而是站在咒灵的立场上，人类和咒灵也绝对不平等。
意犹未尽地说完，九惟又问：「花御呢？花御有在旅途中遇到感兴趣的人类或者咒灵吗？」
「我遇到了一个同伴。」花御说道，「他是从人类对大地的恐惧中诞生的咒灵，名字叫“漏瑚”，也拥有智慧，但是不太聪明。他认为，我们以人类的负面情绪为养分而诞生，应该取代人类成为自然界的“新人类”。我觉得漏瑚说的有道理。」
也不是说要把人类全部杀死，只是让有智慧的咒灵取代人类目前在地球上的顶端地位而已，弱肉强食一直是自然界恒古不变的法则。
九惟对此接受良好，仅仅有些疑惑：「漏瑚很讨厌人类？」
花御回忆了一下新同伴的态度：「只要人类一直保持对自然的敬畏，也不是特别讨厌。」
迄今为止产生智慧的咒灵不多，环境也没有被大多数还很弱小的人类破坏到要让自然界的咒灵为了地球清理人类的地步……
但是，如果以后的人类因为自身掌握了更加强大的力量或者工具，不再敬畏自然了，人类与自然的矛盾、人类与咒灵的矛盾，又该如何解决呢？
一时间，九惟感到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