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七十四个鼎
夜色下的瓜田里, 隐约回荡着他的嗓音,众人相继噤声,不敢再多说一句。
见镇住了他们, 玉微道君走到宋芝芝身旁,检查过后,在确定她没有呼吸过后,他沉声道:“如今生死存亡之际, 下一个死去的人,不一定会是谁。”
“就如同僧人所言,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本座不想冤枉好人,也不愿为了一个恶人, 而眼睁睁看着无辜之人丧命。”
他停顿一下:“若是想活命, 不管谁有什么线索, 或察觉到什么蛛丝马迹, 不要有任何隐瞒,必须毫无保留的说出来!”
从玉微道君齿间吐出来的话, 冷静且有条不紊,各大宗门的弟子们受他情绪感染,一个个也都逐渐恢复了理智。
毋庸置疑, 此时此刻在众人心目中, 杀害住持最大的嫌疑人,便是宋鼎鼎。
方才他们不在意杀人凶手是谁,那是因为此事并没有涉及到他们的个人利益, 乃至性命安危。
而如今, 已有一人因凶手无辜送命, 更让人觉得恐惧不安的是, 暴毙的人似乎随机选中,很可能下一个死去的人,就是他们里的其中一个。
没有人愿意为一个不相干的人送命,但他们也没有任何证据和头绪,总不能因为自己想活命,便强行将宋鼎鼎绑起来烧死。
在经过一阵喧哗过后,人群中沉默已久的嘉多宝,倏忽开了口:“下午,我跟席梦思回房时,曾在院子里碰见过阿鼎……”
她迟疑着,缓缓道:“阿鼎跟吕察在一起说话,我隐约听到,阿鼎骂了住持一句‘真该死’。”
这句话,在场不少人都骂过。
不光是住持该死,更过分的话,他们在恼火时,也都曾说出来过。
但这平平无奇的一句话,他们可以骂,宋鼎鼎却不可以。
他们像是找到了突破口,又似乎根本不在意嘉多宝有没有听错,因为他们想要活命,所以宋鼎鼎便又成了被推到风口浪尖上的人。
“一个巧合是巧合,两个巧合是巧合,那若三个、四个巧合,那便不再是巧合!”
“没错!世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多巧合,刚好阿鼎就送嘉多宝回去,刚好一到地方就被僧人叫去抄经,刚好进了房间住持就死了?”
“我那日在庙外清扫,听见住持说她姻缘是死签,紧接着她就抽到了死签。依我看,阿鼎就是记恨住持,暗杀住持也是早有预谋!”
……
越来越多的人,因为嘉多宝的那句话,延伸出更多的阴谋论。
甚至已经有人,要盖棺定论,想让玉微道君发命,将宋鼎鼎绑起来烧死。
听着那些谩骂的言辞,顾朝雨气得胸腔不住起伏,眼睛微微泛红。
她上前拽住嘉多宝的头发,伸手便是一巴掌:“你还是个人吗?你来个癸水,弄得满身都是,阿鼎为了你的颜面,连一句澄清的话都没敢说……”
“你就为了撇清关系,便这般诋毁她?”
嘉多宝被打得一懵,待她反应过来,下意识想要还手之时,陆轻尘却挡在了顾朝雨身前:“你敢碰她一下试试?”
就像是陆轻尘所言,嘉多宝不敢,因为顾朝雨怀着陆轻尘的子嗣,她得罪不起陆家。
她恢复了理智,将抬起的手放了下来:“我不过就事论事,你这般恼怒,倒显得阿鼎心虚。”
“该心虚的人是你!”顾朝雨推开陆轻尘,面色微微涨红,那是因愤怒而产生的自然反应:“你断章取义,不过是想跟阿鼎撇清楚关系,怕她连累到你。”
宋鼎鼎知道孕妇太过激动,容易滑胎,她连忙伸手拉住了顾朝雨:“顾小姐,没事,我没关系,不要动气……”
她轻拍着顾朝雨的手臂,渐渐安抚下她的情绪。
顾朝雨冷静下来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男人:“吕察,下午是你跟阿鼎在一起说的话,你快告诉大家,阿鼎是清白的!”
大长老低埋着头,沉默许久,倏忽跪了下去:“顾姐姐,住持就是阿鼎杀的……”
这句话,像是晴天霹雳,炸开在众人当中,顾朝雨怔愣着:“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刚刚见阿鼎扶着嘉姑娘离开了,便跟了上去,谁料她送嘉姑娘回房后,便直奔了许愿池去。”
“紧接着,她去了住持的房间里,烛火映在窗户纸上,我隐约看到她举起了剑……”
他停顿一下,继续说道:“还有,之前顾姐姐睡眠不好,总是说梦话。她便给了我一只记音鹤,让我放在她身边,记录下来她说的梦话。”
“许是那日跟阿鼎说话时,不小心碰到了哪里,记音鹤便记录下来了阿鼎说的话。”
说着,他拿出记音鹤,动作笨拙地放出了一段对话的录音。
——不行,阿鼎你不能去。玉微道君不是说了,不能跟住持顶嘴,要不然吃苦头的还是咱们。
——是啊,这老秃驴真该死!
前一句是吕察的声音,而后一句则是宋鼎鼎的嗓音。
当时是大长老说住持侮辱顾朝雨,宋鼎鼎半信半疑,想要去找住持对质。
他自然不能让她去,因为住持根本就没说过辱骂顾朝雨的话,若是她找去,岂不是露馅了?
所以他拽住了她,并说出了记音鹤里放出的前一句话,劝她不要冲动。
而后面,宋鼎鼎说出的那句话,则是在他先引导似的问出了‘你说这老秃驴是不是该死’这样的话,她才回答说:是啊,这老秃驴真该死。
大长老在跟她对话时,先用记音鹤,记录下来了全部完整的对话,再拿出一只新的记音鹤,只记录下他想要的声音。
这跟现代剪辑的手法差不多,记录好所有素材后,只选取自己需要的录音片段留下来。
大长老将断章取义,恶意剪辑,发挥到了极致。
而其他人只能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也只能听到他们想听的东西。
至于真相如何,没人会在意。
即便宋鼎鼎不厌其烦的解释,也根本没人愿意听。
因为他们早已经给她下了定论,而接下来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她便是杀人凶手之上,推断并得到所谓的真相。
她就是凶手,所以她才会咒骂住持该死。
她就是凶手,所以她才会主动献殷勤,送嘉多宝回去,想趁机作案。
她就是凶手,所以她才会在杀人现场被抓住。
……
然而并没有人想起,他们也曾私下里这般咒骂过住持,世上更没有杀完人,还在现场傻傻等着被人抓住的凶手。
他们像是伸张正义的正人君子,站在道德的制高点,群情激愤。
“吕察不是跟阿鼎关系好吗?既然连吕察都指认她是杀人凶手,那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我刚刚便说阿鼎就是杀人凶手,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根本就是阴谋!”
“玉微道君,你快些作出决定,马上就要到下个一炷香的时间了,没有人想因为一个杀人犯而无辜送命!”
……
他们催促的紧,玉微道君听着略微有些烦躁。
他觉得此事,并不止眼前看到的这样简单,这么快盖棺定论,倒像是他们贪生怕死,为了活下来而找一个人出去顶罪。
他心底还存着不少疑惑。
譬如,要真是阿鼎杀人行凶,以她这样聪慧的性子,怎么会干出这样漏洞百出的事情?
还有,吕察为什么站出来指认她?
要是他没记错的话,宋鼎鼎昨日清晨还救过吕察一命,若不是她叫顾朝雨去许愿池试一试,吕察此时此刻早已经入土为安了。
有太多太多问题,都没有得到准确的答案,玉微道君认为现在下结论还太早。
可他们说的也有道理,时间过得很快,即将便是下一个一炷香,若是没能在这之前找出凶手,就还会有无辜的人代替凶手去死。
陆轻尘按捺不住,站了出来:“玉微道君,你还在犹豫什么?还不将阿鼎绑起来,用火刑烧死?”
“朝儿腹中有我的子嗣,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我陆家必定与天门宗势不两立!”
有了陆轻尘这话打底撑腰,其他人起哄的声音更甚。
玉微道君沉默着,许久,他缓缓抬头看向宋鼎鼎:“方才那僧人说,看守许愿池的僧人被打晕了过去。你知道,外来客杀不死秘境中人,便只能通过那许愿池来许愿杀人。”
“我叫人去请来看守许愿池的僧人,让这僧人来指认凶手。你可有什么意见?”
这话问出来,与其说是在询问她有没有什么意见,不如说是在告诉她:如果僧人指认的人也是她,那么她就再也没有清洗杀人嫌疑的机会了。
也就是说,只要僧人指认了她,她就会被其他人绑起来烧死。
这是玉微道君能为她争取到的最后一次机会,因为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宋鼎鼎没说话,算是默认了玉微道君的话。
见她如此,他抿了抿唇,示意陆轻尘叫人去请守许愿池的僧人。
在这请僧人的空档里,顾朝雨用力咬着唇,颤抖着看向宋鼎鼎:“对不起,阿鼎……”
她不知是在为谁道歉,是空口污蔑宋鼎鼎的吕察,还是好心想要帮忙,却害得宋鼎鼎被泼脏水的她自己。
宋鼎鼎摇头:“顾小姐,该道歉的人不是你,你没有做错什么。”
说这话时,她看着瓜田里各大宗门的弟子,唇角勾勒出一抹讥诮的笑意。
嘉多宝以为她说的人是自己,脸颊微微有些涨红,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行为令人不齿。
但她没有办法,只要把火引到宋鼎鼎身上,她才能不被火烧——这是她唯一可以撇清自己的办法。
然而嘉多宝不知道,宋鼎鼎这话,其实是说给那跪在地上的大长老听的。
早在那日听到他唤她阿鼎,而不是女君时,她便起了疑心。
她到寺庙外的金殿找到宋芝芝,听宋芝芝提起吕察曾跟陆轻尘走在一起,她隐约生出了一种可怕的想法——吕察被人夺舍了。
虽然接触不多,她却知道,吕察是个耿直的读书人,说话一板一眼,一直将她当做救命恩人,对她说话时恭恭敬敬。
但在‘吕察’死而复生后,即便与她说话时,微微俯身垂头,作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言行举止中却透出一种说不出的傲慢。
而且他行事夸张,但凡有点脑子,都能感觉到他的不正常。
住持这人是嘴欠心不坏,第一次许愿时,他几乎刁难了所有人,连马车里的陆轻尘和席梦思都遭了殃,唯独没有找顾朝雨的茬儿。
既然那日没有,昨日就更不可能对吕察说出顾朝雨不自爱,只配刷恭桶等一系列侮辱人的言语。
就在她迟疑之时,宋芝芝又紧接着,提起了夜里做噩梦的事情,就像是刻意在提醒她什么似的。
身为一个爱好看古言小说和宫斗剧的人,这点敏锐还是有的,一听宋芝芝提到大长老,她便自然而然朝着大长老身上想去。
若是夺舍吕察的人是大长老,那宋芝芝不着痕迹的故意引导她往这方面去想,是不是说明,大长老曾在她之前,来找到宋芝芝?
而这时,宋芝芝迅速吃完了西瓜,洗干净手上的西瓜汁后,看着她说了一句:“我洗好了。”
常人听见这话,第一反应是赶紧吃完西瓜,但宋芝芝甩手的动作,却像是在催促她离开似的。
这给她一种,附近正有人在监视她们的感觉。
所以宋鼎鼎放下了西瓜,疾步走向寺庙里,待到四处无人时,她便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她能感觉到,宋芝芝一直在试探她,她认为与其浪费时间互相试探,倒不如直接一点。
宋芝芝犹豫过后,向她摊了牌,将大长老让她往西瓜里下药,偷她储物戒的事情和盘托出。
她沉思片刻,决定将计就计,并跟宋芝芝合作。
见宋芝芝还有些犹豫,她表示愿意用点金术,为宋芝芝点一天的石头。
宋芝芝连连点头,表示合作愉快。
搞定宋芝芝后,她便去找了陆家御厨。
宋鼎鼎猜测,大长老夺舍吕察,这功劳便全都是陆轻尘的,也就是说,后续他还会跟陆轻尘继续合作,直到达成目的。
陆家那个厨子,上次在清平山庄时,曾大放厥词,拿割舌头为赌注,赌夫人不会吃她做的饭。
最后他败给了她做的火锅,本是要割舌头,履行诺言,她看他不算太坏,便饶了他那一次,用他的舌头换了一次人情。
陆家御厨是个遵守承诺的人,当时愿赌服输,差点没把舌头割下来,宋鼎鼎还算信得过他的人品。
陆家御厨不光负责陆轻尘的吃喝,平日其他琐事也都是由他负责。
她让他还人情,找机会陆轻尘身上的玉简换成她的玉简。他见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便答应了她。
陆家御厨故意弄脏了陆轻尘的衣衫,趁着他沐浴之时,将玉简更替成了宋鼎鼎的。
那玉简就像是窃听器似的,打开后放在身上,陆轻尘那边跟别人说的话,她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果然被她猜中,大长老还在继续跟陆轻尘合作,她通过他身上的玉简,知道了大长老要去暗杀住持。
所以,她先一步找到了住持。
然而住持早就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他并不愿意配合她,她只能用古早小说穿越必备的经典诗词说服了他。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其实宋鼎鼎也不太理解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只是觉得颇有禅意。
谁料住持听后大受震撼,沉思过后,表示自己太过肤浅,愿意配合她保住性命。
那许愿池简直是外挂一般的存在,住持这边刚被大长老一剑穿心,等大长老离开过后,住持提前吩咐过的僧人,便许愿让住持活了过来。
宋鼎鼎搞定完住持,又拿出了记音鹤,时时关注着陆轻尘那边的动静,并随时准备录音。
然后,她就得到了意外之喜。
大长老这人心细如发,而陆轻尘却莽撞冒失,在陆轻尘按捺不住,想要对顾朝雨示好后,大长老就忍不住去警告了他。
陆轻尘脾气差,惹怒了大长老,大长老痛揍了他一顿后,又怕他打乱了自己的计划,便让他将整个计划都重复一遍。
她刚好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又刚好用记音鹤录下了这段对话,一不小心就拿到了他们狼狈为奸,栽赃陷害她的证据。
宋鼎鼎觉得,好歹大长老费尽心思策划了这一场阴谋,她怎么也得配合着他演完戏。
所以,她还是决定按照原计划,配合着大长老,一直将戏演到了最后。
她跟黎画说她丢了储物戒,支开了黎画。
她明知陷阱,还送嘉多宝回去更衣,又跟他假扮的僧人一起去住持房间,甚至刚刚装作无可奈何的模样,一遍遍澄清解释。
这些都是为了让大长老认为,一切都还在他的掌握之中。
至于僧人口中所说的一炷香死一个人,其实都是假的,唯一‘丧命’的宋芝芝,还是因为吃了她从系统里兑换出来的闭息丸。
戏演到现在,人性的丑陋暴露无遗,而大长老和陆轻尘也把能用的招数都使尽了。
接下来,就到了最后的表演时间。
陆轻尘派人去许愿池请僧人过来,但派去的人迟迟不回,这令原本就焦躁的众人,此刻更是急不可耐。
“一炷香的时间就要到了,陆轻尘的人怎么还没回来?”
“玉微道君,这么多证据摆在这里,你还在犹豫什么?难不成,你是想要包庇天门宗的人?”
“别再犹豫了!已经有一个人无辜惨死,接下来还会有更多人死去,我们凭什么要为凶手顶罪?”
“既然你不能为我们主持公道,那不如我们便自己来!诸位,若是想活命,便烧死阿鼎!”
……
越来越多止不住呐喊着的‘烧死阿鼎’,已是到了玉微道君平复不了的地步。
以陆清尘为首,他们冲上前去,正准备将宋鼎鼎绑起来烧死,远处却隐隐传来了脚步声。
众人以为是僧人来了,相继抬起头朝着远处看去。
待到树林里的人影渐近,他们才看清楚,来人并非是僧人,而是裴名和白绮。
宋鼎鼎看到裴名,微微一怔。
她将计就计的事,除了宋芝芝和住持,其他人都不知情,就连裴名和黎画,她也都没有多说。
夜里刺猹,裴名身体不适,白绮陪在他身边照料,两人便都没有来。
刚刚事情闹大了,玉微道君怕裴名见不到她最后一面,传玉简让裴名过来。
她本来想在裴名到这里之前,将事情解决好,没想到裴名竟是来得这么快。
宋鼎鼎演不下去了,她决定澄清此事。
她正要开口,却听见裴名道:“放开她,人是我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