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周流
正值庙会,城镇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御羽心来这里的次数太多了,每一年都是相似的热闹景象,因此她逛了一段时间后便没了兴致。
倒是黎斩,先前还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现在就像是一只在家里待久了终于被主人牵出去溜达的小狗,东看看西瞧瞧,似乎对什么东西都很感兴趣的样子。
见御羽心眉眼含笑地看着自己,黎斩担心她在心里嘲笑自己长这么大还没怎么见过世面,便强忍下对周围事物的好奇心,不由得解释说:“我从小在北境长大,那边很少会这么热闹。”
御羽心点点头。她以前去过北境,那里地广人稀,一年中有一半的时间都是冬天,尽管也有盛大的节日和祭祀活动,但次数屈指可少。
到了日薄西山的时候,黎斩脸上还是意犹未尽的神情,御羽心却忽然感应到了什么。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提醒他一下。
御羽心开口道:“接下来我要说的事,你千万别害怕。”
黎斩一头雾水,问:“什么事啊?”
御羽心叹了口气,只能回答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黎斩懵懵懂懂,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
因为他跟御羽心从山下的城镇回到悬霄宗的时候,便看见太商剑主蔺嚣面无表情地站在最高一层的玉阶上,昏沉沉的晚霞侧映着他的眉骨,晦暗的阴影蒙在他如玉的脸庞上。
黎斩:“……”
看上去就很吓人。
而先前御羽心变出来的两个纸片人显然被蔺嚣身上的压迫力吓住了,彼此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蔺嚣一言不发,目光沉沉地盯着这两个人,随后怒极反笑,用极其平静的声音说:“看来你们真的是不把悬霄宗的规矩放在眼里。”
*
继抄门规、扫山门之后,御羽心终于被罚去归墟沉渊禁闭思过了。
悬霄宗不提倡体罚,所以小师弟罚人的手段来来回回就这么三样,她都熟透了。
只不过这一次有黎斩跟着她一起被罚。
面对神情怨念的黎斩,御羽心装作没看见他那幽幽的目光,反而熟门熟路地招呼他:“你应该是第一次来这里吧?对了,我记得应该是……来,跟着我往这边走。”
归墟沉渊位于宿眠峰的底部,是距离封印的魔界通道最近的地方。
同时,这里也是一处终年不见天日的洞窟,里面埋着千年大战前留下来的尸骸,有魔族的也有修士,不管是人是魔,死后都化作了极重的怨气。
不过由于宿眠峰下有洞玄封魔大阵的镇压,这些怨气也只能被禁锢在这处洞窟里,一千年来哭哭啼啼、呜呜咽咽,除了扰人心烦之外也干不了什么大事。
洞窟里阴冷潮湿而黑暗,伴随着飘忽不定又一刻不停的惨叫跟啼哭声,浓重的死气和怨念顷刻间便扑面而来。
御羽心早有准备,她拿出夜明珠,照亮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归墟沉渊,并且循着记忆,带着黎斩在里面七拐八拐,终于来到了一处较为宽敞的洞穴。
到了这里面,四处飘荡的哭喊声才终于停歇了——那些千年不散的怨气仿佛在畏惧着什么,不敢轻易靠近这里。
黎斩一进入到这里,就被刻在石壁上、密密麻麻的剑痕所吸引。
借着夜明珠所发出的微光,黎斩情不自禁地走近石壁,去看那上面的剑痕——刚劲、锋利、精妙绝伦,每一剑都带着坚不可摧的剑意,摄住了黎斩的心魂。
他微微失神,不由自主地凑过去,抬手去抚摸深入石壁三寸的剑痕。然而还未等他碰上去,那上面残存的剑意便刺破了他的皮肤,等他有所反应时,掌心早已被割出了细小的切口,血珠从伤口一点一滴地涌了出来。
黎斩失魂落魄地望着自己的手,竟然不觉得丝毫疼痛,直到御羽心发出声音,才彻底唤回了他的心神。
御羽心说:“你最好别再看了。他的剑是疯的,看久了,说不定你也会疯。”
黎斩眨了眨眼睛,这才如梦初醒,胸膛起起伏伏地做了几个深呼吸。
随即,他后知后觉地朝御羽心的方向望过去,正好看见她动作熟练地从洞穴某个地方找出来一枚储物戒指,然后从里面掏出摇椅、被褥、各种各样的话本……
黎斩:“???”
黎斩满脸懵逼,忍不住问:“这里怎么会有这些东西?不对,你怎么找到这些东西的?你来过这里吗?”
但是比起这些,黎斩更加迫切地想知道另一件事情。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石壁上密密麻麻的剑痕,又看了看御羽心,问:“你刚刚说了‘他’……你知道这些剑痕是谁留下的吗?”
闻言,御羽心便也跟着看了一眼刻在石壁上的剑痕。
洞穴中只有夜明珠所发出的微光,她沉静的眼睛被这道微光照亮,却也因为这些密密麻麻的剑痕而变得晦暗。
御羽心声音温和地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周流。”
*
御羽心的父亲名叫御寒清,是悬霄宗的前任掌门。
但其实,无论是修为还是能力,都轮不到他来当掌门——论修为,他比不过天下第一的师兄苍舒伏夷;论为人处世的气度和能力,他又比不过长袖善舞的师弟离徽子。
然而苍舒伏夷恬淡寡欲,不问世事,后来又修为尽毁;而离徽子虽然人情练达,却资质平平,在师兄弟中修为最低。
御寒清当上掌门后,接手的是一个在仙魔大战中元气重伤的悬霄宗,他自己本人也在大战中伤了根基,修为从此止步不前。
他性格争强好胜,野心勃勃。面对如日中天、虎视眈眈的妙法天宫,御寒清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悬霄宗仙门之首的位子,因此他需要一个继苍舒伏夷之后能够重振悬霄宗威名的人。
那就是周流。
周流的父亲曾经是修真界首屈一指的昆吾剑修,却因为爱上了一个女魔而修为尽毁,落魄潦倒。
他的父亲死后,御寒清就隐瞒了周流的身世和他半魔的身份,收他为徒,将他带回了悬霄宗。
然而御寒清却无比仇恨他身上那一部分属于魔族的血统,又隐晦地嫉妒他在剑道上不亚于苍舒伏夷的天分,因此便故意放纵和引导门中弟子欺辱周流,甚至挑剔他、打击他、责罚他。
长此以往,在悬霄宗长大的周流时常处于一种精神脆弱的状态。
而在这个时候,御寒清便会让御羽心去安慰他、照顾他、关心他。
御羽心当然知道她爹在打什么主意——御寒清生性多疑,认为身为半魔的周流迟早会心生反骨、背离人族,但又极其渴望掌控他,想让他心甘情愿地待在悬霄宗任劳任怨当牛做马。
这原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当御寒清留意到周流第一次看见自己女儿时手足无措的模样,他便知道想要将周流驯化成一条对悬霄宗忠心耿耿的狗,是如此的轻而易举。
在原文里,周流就是在师父御寒清的百般折磨凌.辱下才精神失常,走火入魔,一夜之间屠了悬霄宗满门,成了书中前期人人闻风丧胆的反派。
那个时候御羽心才刚刚穿书,她天真地认为如果只是为了走剧情就为虎作伥,对周流虚情假意,还要放任他走火入魔屠杀同门……这也未免太过无情了。
终于有一天,周流不过是因为在七天内没能领悟出新的剑招就被罚去归墟沉渊面壁思过,御羽心在御寒清的授意下去看望他时,见他竟然真的乖乖跪在洞穴内继续领悟剑招,便忍不住问他:
“我爹……还有悬霄宗的人这么对待你,你就没想过离开吗?”
周流正为御羽心特地来看望他而感到开心和些许羞涩,结果听她这么说,就下意识地以为御羽心是在试探他。
紧接着周流便呆呆地抬起头,用稍显紧张和慌张的声音对她说:“没有的,师妹,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不会离开这里的,你相信我。”
“……我不是在试探你,”御羽心一看他的反应就知道他又在胡思乱想,便忍不住说,“在我面前你可以说实话,你想过离开吗?”
御羽心偷偷地想着:如果周流想走,那她就帮他离开这里。这样一来他就不会走火入魔,其他人也就不会死,至于剧情……以后再说吧。
可天道却察觉了她的恻隐之心,冷不丁地提醒她:“你最好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你要做的,”天道说,“就只是让该发生的事情发生而已。”
御羽心没有理会它。
而与此同时,周流的回答并不如她所愿。
周流只是抿了抿嘴唇,看她的眼神有些小心翼翼,轻声问:“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师妹想离开悬霄宗吗?”
御羽心:“当然不。”
周流便立刻说:“那我也不。”
御羽心:“……”
“可是我爹他都这么对待你了,”御羽心蹙眉,继续劝说他,“你还能忍得下去吗?”
周流眨眨眼睛,他从来不会反驳御羽心的话,但是他还是替御寒清小声辩解道:“师尊他只是器重我,所以对我比其他人严苛,不管何种责罚都是对我修行的磨砺……我是不会怪罪师尊的。”
“……你怎么会这么想?”御羽心惊讶,她不由得好奇地问:“我爹他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师尊说既然我是掌门首徒,就应该担负起重振悬霄宗荣光的责任,无论何时都不可有丝毫懈怠,必须事事做到完美,”周流分外乖巧地回答道,“这样他才放心把悬霄宗和……交给我。”
御羽心听他中间有个字说得含含糊糊,便问:“和什么?”
周流:“……”
周流不说话了。
他偷偷地看了御羽心一眼,眼睛里泛着微亮的光。他只看了御羽心一眼就不敢再看了,垂下眼眸,有点害羞地说:“……和你。”
御羽心:“…………”
御羽心只能扶额。
这也太能画饼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惊讶还是应该想笑——这两个人,一个人竟然好意思把这种话说出口,另一个人居然还真的相信了。
“你怎么连这种话都相信啊!”御羽心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周流太傻,明明比她大了一百多岁,却只长修为不长脑子,被骗得什么鬼话都相信。
闻言,周流脸上略带腼腆的神情就顿时僵住了。
对方的无心之言落在他耳中就是另外一番意思。
周流一直为自己隐藏起来的半魔血统而感到深深的自卑,当初御寒清跟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他也是不敢相信的,只觉得自己身份低贱——他看上去是前途无量的剑道惊鸿,悬霄宗掌门的首徒,但其实他什么不是,也什么都配不上。
可是纵使周流百般遮掩,也无法隐藏那一丝对御寒清话中景象的渴望——就是这一丝埋藏在他心底里的渴望,让他情不自禁地想着,只要他更加努力、做得更加完美,说不定就能触摸到他原本遥不可及的美梦。
于是周流抬起黑色中隐隐泛红的眼睛,沉沉的目光消融了御羽心正准备说出的话。
他声音温柔地开口道:“没关系的,师妹,我知道我现在还配不上你……”
“但我一定会做得更好,变得更完美,”周流说,“你会满意我的。”
*
“……温鹤玄?温鹤玄!”
御羽心静静地思考着,等黎斩叫了好几遍,她才回过神来。
黎斩皱着眉,说:“你在想什么呢?叫了好几遍你都不理我。”
御羽心笑了一下,她慢慢看向那留在洞穴之中的无数道剑痕上,回答说:“我在想一个很快就能再见到的人。”
正如那时的天道所言,她来到这个世界,就只不过是为了让一切该发生的事情顺其自然地发生而已。
所以此刻,她平静地想着,如果一切都会发生,那么周流接下来也会如书中所写的一般,死在她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