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梦魔
听对方语含温情, 好似真的当自己是他情同手足的师妹一般，御羽心不由得觉得好笑。
御羽心摇了摇头，善解人意地提醒道：“如果你不想比苍舒伏夷的辈分矮一头, 那就最好不要这么叫我。”
闻言, 先前还显得游刃有余的声音微微一顿, 片刻后, 声音又发出了一道轻笑, 随后语带几分不着痕迹的讥讽道：“没关系，师妹, 若是苍舒伏夷知道今后是我在照顾你, 那他在黄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御羽心：“……”
御羽心没有生气, 她听出了对方话里的破绽，便说：“看来你似乎知道很多事情。”
声音没有否认, 只是温和地回答说：“因为我已经被困在这里很久了。”
“尽管你被困在了这里，但并非对外界的事情一无所知。”御羽心继续试探道。
“因为这里的主人愿意与我分享他的一切。”
声音这么说着, 隐约透露出他和周流之间非比寻常的关系。忽然之间, 自太岁剑中发出的声音像是来了什么兴致, 这道声音是温和、沉稳又充满了古朴的威严，可对方却变了几番声线, 让自己听上去多了几分清冽和幽怨：
“师妹，你要杀我？”
“我愿意。你要杀我，我给你杀。”
御羽心：“…………”
御羽心：“……………………”
对方又笑了两声, 似乎心情非常愉悦，说：“为何突然沉默？我无意让你感到窘迫,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 我的确所言非虚。”
御羽心的眼神陡然变得微妙了起来, 她注视着这把被困在光牢之中的太岁剑。
太岁本是悬霄宗的镇派之剑, 模样如何她再清楚不过，然而眼前的太岁即便被禁锢于此，在符文所发出的金光照耀下，锋利冰冷的剑身仍旧源源不断地冒出不祥的煞气，浑身上下仿佛被血雾所缭绕，光是看上去一眼，就会被剑中的凶意和杀气震慑得动弹不得。
可从太岁剑中发出的声音却从始至终都是温和的，平易近人的，像是一位充满了善意的长辈。
但御羽心不认为对方会有什么善意。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说：“你到底知道多少事情？”
“我已经说过了，”声音将先前的话慢条斯理地又重复了一遍，“这里的主人愿意与我分享他的一切。”
御羽心明白了。
恐怕是周流从御寒清手中接过被改造的太岁开始，他的身体和神识里便不知不觉中被另一个人意识所寄宿和蚕食，御寒清应该也料到了这一点，才将五根迷神钉打入了周流的脑内，这不仅是为了能更好地控制周流，更是为了能禁锢住周流体内另一个人的意识。
周流以前常说自己头痛，又说自己时常听见有人对他说一些听不懂的话。现在看来，他脑中的声音来自何处已经十分了然了。
御羽心沉默了一下，只说：“他不是自愿的。”
“他是否自愿已经无关紧要了。”声音不紧不慢地说着，透着一股居高临下者所擅长的奚落，像先前不着痕迹地讥讽苍舒伏夷一般，温和地说：“知道的人不会在意他的感受，不知道的人也来不及阻止。”
“只要我被困在这里一天，他的痛苦就无法终结，”弯弯绕绕了大半天，太岁的声音终究还是回到了起点，“现下你有一个很好的机会能够终结他的痛苦，你确定不试一试吗？”
御羽心：“……”
御羽心脸上的神情慢慢地收敛了，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眼前的太岁，轻声细语道：“我看，你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彻底。”
闻言，声音又发出了一道轻笑。
“若是能死得彻底，倒也是一件好事，”声音说，“只可惜苍舒伏夷的能耐不够。你有这个能耐吗？”
“……”
躺在泉水里的人说话就是硬气啊。
被一个已经销号的人轻描淡写的阴阳了一番，御羽心也不生气，她微微一笑，神识一凝，手中便骤然现出了法器照世月。
御羽心低眉垂眸，素手拨弦，一道清明至臻的琴音顷刻间从她的指下响起，以万箭齐发之势朝四面八方扩散开来。清明的琴音瞬间涤荡了漂浮在识海内的血雾，蒙在天地间的血色阴影顿时消弭无踪。
第二道琴音响起，那些存在于识海中、维持着死前惨状的悬霄宗弟子犹如照见日光的鬼魅一般，身体化沙，随风逝去。而从他们身上涌出的鲜血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天空中巨大而诡谲的血色漩涡倏地化作了层层堆叠的积云。
“你……”
声音错然响起，御羽心不为所动，弹出第三道琴音。
只见方才变得晦暗不明的金色符文顿时光芒大作，五道光柱瞬间贯通天地，而那些金色符文也如锁链般飞快地延伸出去，一圈一圈地缠在煞气腾腾的太岁剑身上，将其禁锢得密不透风。
而从剑中传出的声音也戛然而止了。
琴音三起三落，尾声缭缭，婉转不绝。御羽心慢条斯理地收起照世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仿佛被包裹在由金色符文形成的茧里的太岁，只见剑中悄无声息，再无第二道声音响起。
御羽心脸上没有丝毫多余的表情，她只是摇了摇头，轻飘飘地说：“又菜又爱叫，真是懒得理你。”
*
暂时处理掉在周流识海中作乱的声音，不过片刻，御羽心便察觉到了一股陌生的气息，很快就从周流的识海中退了出来。
正如她所察觉到的那般，在她退出周流的识海之后，昏暗无光的地宫内便悄无声息地多出来了另一个人。
……或许，也不算是人。
因为那只是一团无形无状的黑雾从地宫上方的洞口处降下，甫一落下，黑雾便悄然四散进了周围的阴影中，几乎与地宫内的黑影融为了一体。当这团黑雾开口说话时，非男非女、沙哑中性的声音便从四面八方齐齐涌来，就像无数道细小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使人为之头晕目眩，难以保持清醒。
“……剑首大人，今天倒是难得的安静。”
黑雾完全无视了御羽心，密切地关注着周流。四周燃起的火烛变得更加微弱，周流身侧的黑色阴影仿佛具有了生命一般，像不停蠕动的虫子那样朝他靠拢了稍许，似乎是在仔细打量他的模样。
受御羽心的琴音所影响，周流看上去比之前好了一些。尽管他仍旧浑浑噩噩、意识不清，但是神色安静，低眉垂眸的模样倒也十分乖觉。
黑雾见他身体干净整洁，不见血污，身上的伤口也有所好转，便询问道：“这是你做的？”
御羽心回答：“是。”
话音刚落，御羽心就感觉迎面扑来一阵腥风，紧接着听黑雾冷笑了一声，说：“真是多此一举。”
御羽心没有说话了。
因为她认出了这团黑雾的身份——是赦罗的手下，梦魔。
梦魔这种生物没有形体，也没有性别，以记忆和梦境为食，可以制造出梦和幻境，削弱人的神识和意志力，从而达到操控的效果。
周流虽然疯了，但赦罗想要完全控制住他，让其成为自己手中的利器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手下的梦魔日日夜夜地侵蚀周流的神识和意志，直到给周流彻底洗脑，这才能完全控制得了他。
想到这里，御羽心不免多看了周流一眼。
只见他被无数条粗壮的锁链所穿透了身体每一处能活动的骨头，被禁锢在以自身为阵眼的牢固阵法之中，而他却轻轻地侧过脸，不知道看向了黑暗中那一处角落，浑然不觉痛苦与约束一般。
御羽心想，那个人说得也没错，无论是御寒清还是赦罗，对于他们而言，周流的意愿的确无关紧要。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赦罗知道周流的神识中有顶头上司的残念吗？
少顷，隐于阴影之中藏匿踪迹的梦魔又忽然汇集到周流的身后，形成了一道瘦长人影。梦魔浑身上下都包裹着一层密不透风的斗篷，脸也被厚厚的兜帽完全遮盖住了。
梦魔围绕着周流缓慢地行走了一圈，像是在寻找对方的破绽，但却一无所获。片刻后，梦魔就朝御羽心简短地发出了命令：“你过来。”
御羽心抱着琴，走了过去。
梦魔说：“坐在他的面前。”
御羽心盘腿坐在了周流的面前。从头顶上方照下来的一束冰冷的光正好映在了御羽心的脸上，让她的脸颊如同冷玉一般。
周流的注意力被她吸引了，他抬起漆黑的、毫无焦距的眼睛，涣散的目光再一次凝在了她的脸上。
梦魔又说：“摸他的脸。”
御羽心：“……”
听到这里，御羽心没忍住，看了不停发号施令的梦魔一眼。
梦魔却责怪她不听话似的，阴恻恻地回敬了她一眼，中性而沙哑的声音里带着威胁：“快摸。”
御羽心伸出手，用微凉的指尖碰了碰周流的脸颊。后者下意识地凑过去，紧贴着她的手指。
梦魔再次开口道：“跟他说话。”
御羽心好奇地问：“那我应该说些什么？”
“随便什么，”梦魔说，“只要能让他对你产生兴趣。”
御羽心：“……”
御羽心仔细地回想了一下，她盯着周流的脸看了一会儿，冷不丁地开口道：“师兄，你还记得那支竹笛吗？”
这句话仿佛触动了对方心中某根隐秘的心弦，周流始终显得茫然的脸上终于微微变换了一瞬，眼中也浮起了莫名的情绪。
而就在此刻，一直徘徊在周流身侧的梦魔终于抓住了他露出的一点破绽，再次化实为虚，浓郁的黑雾从它的斗篷下钻出，笼罩住周流的身体，企图侵占他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