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记忆
周流全身被梦魔化成的黑雾所围绕, 他涣散的目光微微一顿,顺着御羽心不紧不慢的声音,他清俊而消瘦的脸上竟然慢慢浮现出了回忆似的神情。
而梦魔则趁虚而入, 进入到周流的意识中。
看到这一幕, 御羽心终于知道擎苍剑阁找来那些女弟子是来做什么的了——表面上是来侍奉周流这位被囚禁于此的“剑首”,实际上却是梦魔能够进入周流意识中的媒介。
梦魔这种生物, 天生就能进入到人的意识跟回忆之中,制造出惑人心智、非虚非实的幻境,从而达到操控心神的效果。周流虽然疯了, 可是他拥有着炼虚境界的修为, 他的神识混沌,却固若金汤, 意志力非比寻常。
就连当初的御寒清煞费苦心, 用尽了手段, 都不能让周流变成一具予取予求、听之任之的傀儡,一个实力算不上超凡脱俗的梦魔, 怎么可能轻易做到?
所以它找来了那些少女, 让她们模仿周流记忆中那位师妹言行、语气和神态, 只有这样,疯疯癫癫的周流才会暂时放松警惕, 露出半点可乘之机,让它能够抓住破绽。
周流张开苍白的嘴唇,细若蚊声地喃喃道:“……竹笛?”
见周流似乎对自己的话有所反应,御羽心点点头, 耐心地继续道:“就是那支竹笛, 你还记得吗?”
周流曾经做了一支竹笛送给她。
尽管周流在剑道上天赋非凡, 惊才绝艳, 但在其他方面他可谓是一窍不通。
他自幼被御寒清带回悬霄宗,养在身边长大,除了修炼之外,御寒清从不会让他接触其他任何事情。因此,即使周流比御羽心大了差不多一百岁,但在很多方面,都如同白纸一般,什么都不懂。
这样的周流自然也不会制笛的技艺,他是偷偷下山询问了工匠,又自己闷头琢磨了好久,才终于做出了一件勉勉强强可以称之为成品的东西送给她。
御羽心瞧了一眼那支竹笛,便心想着,如果周流不修道,不练剑,只做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想来光凭借自己的手艺应该是吃不饱饭的。
但御羽心还是很开心地收下了。
原本她还有些奇怪,为何周流会送一支竹笛给她。
直到后来,她又碰见了黎放。对方性格沉默,寡言少语,莫名其妙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之后,便冷不丁问她那支竹笛用起来怎么样。
御羽心:“……”
御羽心:“?”
御羽心细细思索了一下,猜测应该是黎放之前离开悬霄宗的时候送了一支竹笛给她,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支竹笛最后并没有送到她的手上——至于是谁在从中作梗,这就有些过于明显了。
御羽心知道了,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应和了黎放两句,又道了声谢,让对方知晓自己的确收到了这份礼物。
过了两天之后,御羽心便漫不经心地提了起来:“对了,前天我又遇见黎放了。”
周流原本正低着头,垂着眼睛,用干净的巾帕安安静静地擦拭着捧在手中的太岁。镇派之剑太岁通常是由太商剑主保管,但现下剑主之位空缺,掌门却将太岁交给了周流,这一举动向旁人彰显着御寒清对周流的看重。
闻言,周流却莫名的呼吸一滞,他不自觉地收紧手指,直到指腹被太岁锋利无匹的剑刃割破,涌出的血珠诡谲地渗进了太岁的剑身之中。
他恍若不觉,只是抬起脸,一双漆黑而幽深的眼睛仿佛深渊飘雪。周流像是感受到了某种紧迫,故而下意识地、有些神经质地念道:“黎放……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总是他?”
御羽心看他一眼,心下了然,便问:“你很在意我和他的关系吗?”
周流:“……”
御羽心察觉到,自从黎放出现在悬霄宗之后,周流的表现就有些许反常。再加上他之前总是喜欢问一些“师妹,你和黎放的关系很好吗?”诸如此类莫名其妙的问题,御羽心再怎么迟钝,也应该知道周流到底是在纠结什么。
“……你放心。”
于是御羽心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将袖中的竹笛拿出来,轻轻地放在桌上。御羽心对周流轻声说道:“和他比起来,当然是我跟师兄的关系更好。”
“我只收你送给我的礼物。”御羽心说。
这个时候,周流表现得过度紧张、精神状态不佳的神情才稍稍缓和了下来。他偏过脸,用略感羞涩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她,忽然,他的目光一错,擦过御羽心的耳边,若有若无地凝在她的远处身后。
此时桃花融融,春光浪漫。
周流倏尔一笑,他长相清俊,眉眼舒朗,对御羽心露出的微笑似乎比桃花更艳上三分。
*
“我还留着那支竹笛。”
御羽心轻声细语地说道。
她将手中的七弦古琴置于膝上,缓缓拨动琴弦,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只两三声便漾开了周流的心神。
周流歪着头,看起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面容沉静,嘴边浮起浅浅的弧度。
而趁机侵入到周流意识中的梦魔觉得这次的动作倒是出乎意料的顺利。人的意识分为深层和浅层,一直以来,梦魔只能被囿于周流杂乱无章的意识表层,对方的意志力强大得非比寻常,哪怕它用尽手段,都无法再进入到更深层、探寻到对方神识半分。
甚至它光是待在意识表层,在支离破碎、混沌、嘈杂的信息洪流中保持清醒,就已经花费了不少的气力。
起先周流的记忆是庞大而杂乱,他心智失常,因此这些保存在表层的回忆都是断断续续而杂乱的。
想要控制住周流,让他为魔族所用,就不能让他保留身为“人族”的记忆。
梦魔既然能够进入到意识和回忆之中,自然也能够删除和篡改记忆——因此,梦魔每进入到周流意识中一次,便会抹除一些他的记忆。他脑中的记忆本就成了琐碎的片段,消除起来并不困难的。
难以消除的是那些印刻在神魂上、无法湮灭的记忆。
梦魔每一次进入到周流的意识表层,都会看见那些屠戮了悬霄宗满门的记忆。最开始,这些记忆保留得纤毫毕现,梦魔甚至能清晰无比地看见每一个剑下亡魂的脸和他们凄惨的死状,但是在梦魔的刻意篡改下,那些脸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成了一片空白。
另外让它无法消除的,是关于一个女人的回忆。
这些回忆就像是大海里的一叶扁舟,时而浮起,时而消散,即便能短暂地窥得凤毛麟角,也只不过是短短一瞬——就好像这些支离破碎的记忆是什么珍贵的宝物一般,被记忆的主人下意识地埋藏了起来。
那个女人的面目是模糊,梦魔只知道那是周流的师妹。
可是这一次,梦魔却看见那个女人的脸清晰无比地浮现了出来。
在梦魔的删减篡改之下,保留在周流脑海中的记忆已经少之又少了,日后即便他恢复了神志,这些已经被它消除的回忆也绝不可能再出现。梦魔本以为自己对周流剩下的记忆如数家珍,然而,这次它还是看见了崭新的、陌生的画面。
它看见了一个身穿云青色衣裙的女人正坐在灼灼的桃花树上,吹着竹笛。
春意融融,繁花似锦,香风拂面。浅金色的天光从簇簇花团和层叠枝丫中渗透而下,被切割成零散的碎光,映在了女人冷白玉一般的脸上。
她坐在树上,颊边衬着浮艳的桃花,然而再娇媚的桃花都不胜其芳华。女人青丝垂瀑,裙带浮动,细长白皙的手指按在一段竹笛之上,水红色的嘴唇也隐隐碰着青翠的竹笛。
梦魔意有所动,恰似梦中之人一般朝树上的女人看去,而那满身桃花的女人也稍稍低下头,不偏不倚地对上了他的目光。
于是,梦魔便看见了那张眉眼如画,出尘绝艳却又有几分熟悉的脸。
梦魔莫名疑惑,紧接着就是一阵惊骇!
但为时已晚,一道琴音传来,停留在周流回忆中的梦魔顿时如遭重击,五内俱焚,慌乱地从周流的意识洪流中逃窜而出,化虚为实,再次返回到阴暗狭小的地宫中。
梦魔如临大敌,站在原地不敢轻易动弹,眼神惊惧地盯着地宫里那一个方才被他视若无物的女人。
而此时,地宫四周的火烛再次重燃,昏黄的烛光照亮了那张美丽的脸。御羽心旁若无人地挑动琴弦,不成曲调的琴音在空荡而晦暗的地宫中一声又一声地响起,声音悠长婉转,缓缓回荡,听在梦魔的耳中却充满了无限杀机。
而那张被烛火所照亮的美人脸,也变得鬼魅非常,使人望之生寒。
少顷,芙蓉面上浮起浅笑,御羽心按住颤动的琴弦,礼貌地开口道:“我想见赦罗。可否劳烦阁下为我引路呢?”
梦魔难以保持镇定,失声叫道:“你到底是谁?!”
“真有意思,”御羽心不答反问,说,“你都已经见到了我师兄的记忆,却还不知道我是谁吗?”
梦魔:“……”
倘若梦魔心中尚存一丝侥幸,那么现在,御羽心的话就已经让它的希望彻底破碎。
梦魔当机立断,化作一团黑雾,避战而逃。
御羽心眼见着梦魔化为黑雾逃窜,也并不着急追赶,她站起身,检查了一番周流的神识在梦魔的侵入之下并未受损——这就表明梦魔没有进入到更深入的领域,不管是梦魔还是赦罗,他们应该都不知道隐藏在周流神识中的秘密。
随后,御羽心正准备动身离开,却被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周流忽然抓住了裙角。
周流抬起眼睛,说:“……师妹,要走?”
“师妹不走,”御羽心像哄小孩子一样,耐心地对他说,“师妹很快就会带你一起走。
周流:“……”
“……对不起,”周流愣愣地盯着她,说,“他死了。”
闻言,御羽心慢慢地敛去脸上的神情,目光沉静地注视着他。
周流松开了手指,放开了御羽心的裙角,转而扶住自己的额头,低声喃喃道:“他死了、他们都死了……他?他们?”
“……是谁杀的?”周流声音艰涩,“不……不是我……不是、不知道。”
御羽心:“……”
看来周流不仅认不出她,也忘记了曾经死在他手上的那些同门,更加遗忘了自己就是凶手这件事情。
御羽心抱着琴,眼神难辨地看了他一眼,紧接着便化光而去,眨眼间便追上了狼狈逃窜的梦魔。
梦魔心知肚明正面迎战绝不是御羽心的对手,还想再逃,却被御羽心拨出的一道音波击得黑雾溃散。
“你逃什么?”御羽心抱琴,目光自上而下地看着梦魔匍匐在地上,说,“我只是想见赦罗一面,请你带个路而已。”
梦魔呕出一口朱红,按住起起伏伏的胸膛,艰难地道:“咳、咳咳……你找谋君又意欲何为?!”
御羽心想了一下,用温和的语气说:“可能是杀了他吧……看我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