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当所有人仍在心潮澎湃之际, 姜缓独自一人,行走于清净山路上,一身素衣, 手中捏着一根凤凰翎羽。
那是凤鸾幻影没入碑塔前赠给他的。
真正的十九凤鸾早已东渡大海, 去往妖界, 如今的凤鸾碑塔里留下的只是幻影。
山路的末端是一处山崖, 高耸, 空旷,只有一方赭色岩石, 石下遍地生长着茂盛的凤羽草。山风吹扬, 赤红的凤羽草摇曳生姿, 像极了凤凰于飞的样子。
姜缓将这根凤凰翎羽插在那片凤羽草中,垂眸半晌, “给你看看。”
“不过,是赠于我的, 只能给你看一会儿。”
他小声道。
山风静静, 姜缓靠在岩石上, 极目远眺,此处山崖足够高, 这一眼望去可见重峦叠嶂,碧空千里,浮云或聚或散。
过了许久, 他正欲伸个懒腰。
“万君。”远处传来一声。
姜缓镇定的把这个饱满的懒腰舒展完。
山路上远远站着一人,布衣木簪, 胡须斑白拖着老长, 正微微躬身。
“……问道人。”姜缓从他身上隐约的凤凰气息认出了这个人是谁, 稍微一惊。不过三百年, 问道人竟然衰老成这个样子。
“正是在下。”说书先生,也就是问道人微弯着腰,“……您仍能这么称呼在下,在下深感汗颜。”
姜缓没有说话,轻敛眸看着那片如火焰般的赤凤羽草,却是往一侧让了让。
问道人深深行了一礼,“多谢您。”
他慢腾腾从怀里翻出两个碗,一碗盛清泉,一碗盛红果子。
——凤凰,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凤凰葬身之处,将会开满如血如焰的凤羽草。
西门家建极乐凤鸾塔,囚二十只凤鸾,一凤一鸾,恰好成对。
当初姜缓劈开极乐凤鸾塔,救出被囚禁的凤鸾,吹箫引凤,去往东海,送他们东度。除了一只凤鸟终究没能东渡海,去往妖界。
那一只凤鸟想念天空。
姜缓就将它安置在了千重山某座高崖之上。
如今,这里已是遍地凤羽草。
姜缓站在一旁,默然看着问道人三拜九叩首行了个大礼。
问道人叩首完没有立即起身,而是撑着地直接席地而坐。又从怀里摸出一个酒囊,碰了碰岩石,自己灌下一口。
“老伙计,想我了没?”
只有凤羽草作响的声音。
问道人又灌下一口,问,“万君,您来一口吗?”
姜缓摇头。
闻道人笑起来,耆耇之年,褶皱丛生,但这一刹那他的眼神竟然闪动着某种如少年人般灵跃的光彩,“啊,我忘了,您不喝酒。”
他一个人咕噜灌了几大口,凤羽草灼灼,似乎都映红了他的眼睛。他才又晃晃悠悠站起来,姜缓扶了他一把。
姜缓等他站稳,才松开手,蹙了下眉,没有察觉到异常。
按理来说,问道人的体内有凤凰涅槃火,不至于将衰老至此的。
“你……”姜缓道,“芳兰汀在此。”
“我是老了。”问道人任由姜缓替他把脉,他明白姜缓的好意,摇头,笑了笑,“老朽也活的够久了。”
他看着姜缓,忽的又朝他行了个大礼,“老朽罪孽深重,自知百死莫赎。只是我有一可爱书童,他童稚无辜,我只担心他的今后。”
姜缓侧过身没有受他这一礼,“他叫什么?”
“没取个像样名字,就叫小童。”
问道人说:“他已参加这一届举凤鸾。”
他笑了笑,捻着胡须,“当然,我绝对相信举凤鸾的公正,我也相信您。至于小童,我对他也是有信心的。只是……”他拔下头上木簪递给姜缓。
姜缓凝眸片刻。
“时至今日,西门家仍有部分人心存妄念,我虽早已脱离家族,但总归有些渠道能知道一些事。”
在此刻,他虽说着格外谦虚的话,但眼中光焰明明,衰老如斯,苍发乱飞,在这一刹那却隐隐又有了当年西门家问公子、罗天宫高徒意气风发、指点山河的模样。
“他们欲同南宫家一起对这届举凤鸾下手,请您将这个收下,其中有我所知的全部情报。”
问道人微笑着说,“当年我未能阻止,但今日我绝不会让任何人影响举凤鸾。”
问道人言罢,又深深一作揖。
姜缓仍旧侧身没有接受,反而向问道人行了一礼。
“我明白了,多谢。”
问道人一笑,“我哪有什么值得谢的地方呢。”
他望着那凤羽草片刻,终于是提着酒囊,甩着衣袖,晃晃悠悠从山路下去。
姜缓手捏那枚梧桐木芯的木簪,赤色凤羽草像绯红云霞招展,他摸了摸那块火山岩石,叹了一声。不知是为英雄垂暮,还是为了其他什么。
*
大典结束。
魔主刚刚酝酿好情绪想与挚友一叙,视线里却已无挚友踪迹。
没关系。
他为挚友准备了一个礼物。
——一个保准会让挚友高兴的礼物,他耐着性子等绝生门入住冬山别院后,无视掉右护法的欲言又止,立即驾轻就熟的架着赤螭往中南三峰赶去。
他心里在回味适才的惊鸿好几瞥,不错,比之前挚友又把白绸带戴起来时强不少,挚友戴白绸带时虽然总会让他回忆起过往初识的美好记忆,他也很喜欢,但是那样看上去太孱弱了,让他几乎不敢大声说话。他只要一见到挚友那样病弱的模样,心里就会很不适,莫名有点酸痛。
赤螭飞行的速度极快,不过须臾,他望见中南三峰的山顶,立刻迫不及待的跃下龙首,如一道暗红的闪电披落,那条巨大的赤螭几乎同时穿入他的玄甲中。
魔主提前把礼物拿出来,在门口稍微踌躇片刻。
他新近看了些新话本,据说这些话本男主最受人欢迎,他们是怎么说话来着的?
魔主拿出毕生努力复习着,预备反向冲刺而不自知。
这处院落外是一大片梅林,白梅皑皑如雪,风一卷便如雪落,堆满砌下,过分冷清了些。
魔主复习了没多久,思路便又跑偏到雪白梅林上。
太冷清了,比绝生崖上还要冷清,不好。他知道挚友是喜欢热闹的。
魔主在这时又很有自知之明的寻思着,他就是个热闹人啊。
他想起他老爹对他的评价——你能安生会儿吗?哦,你不会。
他自信爆棚的想,冷清的挚友正需要他的陪伴!
——他才不像萧寒声那大冰块,冷冰冰的,没长嘴巴!
魔主的思路变迁极为迅速,英俊桀骜的脸上忽然绽放一个笑容,莫名有几分憨憨。他正了正脸色,自信而骄傲的终于一脚踏进了厅内。
魔主:“……”
厅内,萧寒声正面无表情看着他。
魔主:……卧槽!
再定睛一看。
——他竟然是最晚到的!
等等,他刚才在梅林的一切都被看了个正着??
嚣霸冷静地想,那又如何?他不是时刻形象完美吗?
于是,他迈着高傲霸道的步伐走进了小花厅。
厅内坐满了声名显赫的大人物,每一个抖一抖脚都能让大半十二州跟着动一动。当然没谁那么无聊。
一片死寂。
无人说话。
一声笑。花主掩唇轻笑,红色蔻丹,和洁白如雪的长指形成鲜明对比,昳丽眉宇间点缀一朵艳红的花钿,他轻笑起来,头上发簪撞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莫名多一分糜糜艳色。
“嚣门主,还是这样活泼。”花主轻声道,尾音习惯性打一个转,他的音色又微哑让人联想到浸润酒意的糜艳。
嚣霸大刀阔斧坐在惟剩的座椅上,对这一切毫无动容,嗤笑,“你的文学修养也不高嘛。”
一个也字就很灵性。
花主名为绛月,是一位妩媚天成、尽态极妍的美人,姿态慵懒的单手托着下巴,“唔。”
嚣霸接着道:“活泼意思都用错了。”
绛月檀口轻吐,幽幽叹息。
果然,不能指望他能听明白。
嚣霸保持冷酷而霸道的形象,悄悄打量一圈其余人——他们都没有带礼物!
魔主嘴角勾勒一分笑意。
——这一局,他赢定了。
厅内寂静得甚至能听见梅花簌簌而落的声音。
剑主膝上放着剑,黑衣一丝不苟,坐姿严正。
他对角的软塌上的酩酊天花主懒散的宛如没有骨头,有一搭没一搭的摆弄自己的手指。
佛子手上缠绕佛珠数轮,合目合十,默念经书。
罗天宫宫主和计数阁阁主相对而坐,正在对弈,黑子白子气定神闲的敲击玉制棋盘。
幽冥境之主身披黑纱,没有落地,身下红花已然开艳,无人知晓他在数着一朵一朵小红花。
芳兰汀的首座空青则在花窗下看书,神情静谧,眉眼清澈如水。
魔主坐在靠门的位置,剑眉蹙紧,不时往门外看一眼。仿佛是在场最不淡定的一位。
回风卷梅雪。
当亲眼目睹那人从乱梅之间走近,轻轻拂过肩上落梅时。
魔主恍然又想,这白梅也还不错嘛。
就这一怔神,其余看似从容不迫的尊者们已经先他一步站起。
魔主:!!!
*
姜缓下山后,乘坐星梭往自己的中南三峰去。
星梭停在梅林里,他脚步轻缓的越过纷纷扬扬的落梅,拂了一身还满。
他侧头拈起一瓣白梅,再一转头,只见小花厅内——站满了他的友人们,正齐齐看着他。
姜缓:“……”
姜缓:“下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