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清醒沉迷
这几天, 姜照一总觉得李闻寂有点奇怪,却又总说不上来,他究竟奇怪在哪里。
夏日的阳光耀眼, 她静默地看着坐在阳台上的那道身影,他手里明明握着一本书, 但他垂着眼睛, 手指却很久没有翻动书页了。
即便是在炎热的夏, 他面前的桌上也常有一盏烧了细碳的风炉,风炉上是还未煮沸的茶壶。
上头是不断散出的热烟,下面烧红的炭火在这样的夏天就显得要更加炽热, 他的侧脸在氤氲的热烟里,却仍透着些冷感。
如同冬日难融的雪,眉眼总是凛冽的。
“你老看着先生做什么啊照一姐姐,”贺予星来时, 便见阳台上穿着一身浅色衣裳的李闻寂在垂眸出神,而房间里的姜照一也在看着他的侧影发呆, 他不由凑近她, 冲她挤眼睛,“他又不会跑, 也不用一直盯着吧。”
姜照一被他这番揶揄的话弄得有点脸热, 她把脑袋一歪, “我去喂朏朏了。”
贺予星见她跑出去,再回头看向阳台上的李闻寂时, 便端正了些神情, 走过去唤了声, “先生。”
“繁云的下落我已经找到, 现在也到了我们该分道扬镳的时候了。”
李闻寂回过神, 抬眼看见他,便道。
贺予星乍一听他这话,他先是有些发愣,随后才开口,“先生……是不需要我们了?”
“坐。”
李闻寂轻抬下颌,示意他。
贺予星抿着唇,在桌案对面坐了下来,那热烟缭绕,如同被风层层吹散的云雾。
“弥罗已经死了,你和赵三春的目的都已经达到,至于朝雁,”李闻寂提及这个人,他的声线仍旧冷淡平静,“这次我会杀了他。”
“先生,之前在映霞林,繁云逃跑您却一点儿也不着急,您是不是故意让他逃走的?您在他身上放了东西对吗?”贺予星在这么一会儿沉默的时间里,仿佛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您,是找到非天殿在哪儿了对吗?可您要去非天殿,我们也可以继续跟着您啊!”
“贺予星,你是凡人。”
李闻寂没有否认,却也什么都没多说,只是提醒他。
“可是先生,照一姐姐也是凡人啊!”贺予星到底还是个少年,此刻显得有些激动。
李闻寂忽而听他提及姜照一,他的视线下落,停留在面前的茶盏里,茶汤色泽极好,在这般强烈的光线下还泛着金黄的颜色。
“她是我的妻子,无论我在哪儿,都是要带着她的。”
“那我和三春叔呢先生?我们跟着您走了这么长一段路,在您心里,我们还是不重要的过路人吗?”
贺予星一时激动,却又骤然一顿,他恍惚之间想起来,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位年轻的神明,于是他沉默几秒,又问,“还是说,在先生眼中,凡世众生都是一样的过客?”
“你只知道我是神,那你又知不知道,我本就不是上界的神?”相比起少年的激愤,李闻寂就好像从来都是这样的冷静。
“不是上界的神?”
贺予星愣住了,半晌才知道开口,“那您是……”
“非天。”
这简短两字落在贺予星的耳畔,便如雷声轰鸣一般,他满脸震惊,仿佛也是在这一瞬,许多事如走马灯一般在他的脑海里轮回,他猜想过很多个李闻寂的身份,却万万没有想到,他就是被供奉在非天殿里的地狱之神——非天。
那位在传闻中背叛上界,化去所有本源之息,将蜀中变作妖魔福地的修罗神。
“失望了?”
李闻寂轻抬眼帘,看见对面那少年恍惚的模样,似乎并不意外,他轻笑一声,随后神情敛尽,“如你所见,我并非是你以为的在上界的神。”
贺予星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手指都收进手掌里,过了好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您,到底有没有背叛上界?”
“在你心里,什么就算作是背叛?”李闻寂打量着他,“若你是指将蜀中变作容留妖魔之地,那么你又何必问我?你自己心里,就没有答案吗?”
贺予星倏地站起身,他紧绷下颌,看着对面的李闻寂片刻,明明是还想说些什么的,可最终,他还是转过身,冲了出去。
“小道士,我们下午就要走了,你要记得收拾好你的东西……”姜照一在楼下喂完朏朏,听见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她回头看见贺予星,话才说一半,便察觉到他的脸色不对,“你怎么了?”
“照一姐姐,我不跟着你们走了,我要回青梧山!”
贺予星说道。
“为什么?”姜照一有点摸不着头脑。
贺予星却看着她片刻,忽然道,“照一姐姐,你知道他是谁吗?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
姜照一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却听他又说,“你知不知道修罗神是没有七情六欲的?你知不知道他是上界用来掌管世间妖魔的法度?他是没有感情的!”
姜照一听见他的这句话,便不由往楼上望了一眼,随即她再看向面前的少年,“我知道。”
“你知道?”贺予星大约是没想到她竟然早知道李闻寂是修罗,但随后他又皱起眉,“你既然知道,你为什么要跟他结婚?他没有人的感情,他是不会爱你的!你明不明白?就算你再喜欢他,就算你用你的一辈子去陪着他,他也是不会爱你的!”
说完,他才察觉到自己的这些话有多重,贺予星一时无措,他的声音小了些,“照一姐姐,对不起我……”
姜照一将他的无措看在眼里,她朝他点头,“贺予星,我都知道。”
他激动之下的这番话,几乎字字如刀一般,扎得人很疼,但也让人知道什么是清醒的沉迷。
“你说的很对,也许我就算用光我的一辈子,我可能也没有办法教会他爱我,”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轻,“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很可能永远都不会爱我,但他足够尊重我,也在关心我,作为一个神明,他已经足够努力地在朝我走来了……我们之间隔着的,也许是永远也无法跨越的天堑,可是我看到了他的努力,我知道他在很认真地对待我们的婚姻,我只是这样看着他,看着他努力的样子,我就更没有办法不喜欢他了。”
“贺予星,”姜照一再度抬头看向面前的少年,她没有哭,甚至眼圈儿都没有红,好像她真的一点儿也不难过,“以前我就只有我自己一个人,但是他来了,给我家了,我已经很满足了。”
“照一姐姐……”
贺予星怔怔地看着她。
“你走吧小道士,出来这么久,你应该也很想你姑姑了吧?回去也好,但是你等一下把我买的那些特产零食都带上。”
姜照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我去给你找。”
贺予星站在原地,看着姜照一走上楼梯的背影,他头脑里混乱一片,仿佛是在此刻,他才真正在她的背影里,读懂这个只比他年长几岁的姑娘那一腔义无反顾的孤勇。
楼上阳台上的年轻男人仍在风炉前,苍白的指节握着一只竹提勺,慢慢将茶汤舀进杯盏里,他的眉眼浸润在光线里,显得有些朦胧。
“怎么了?”
或是听见脚步声,他偏过头,看见玻璃门里的姜照一,便轻声开口。
“你是故意要小道士走的对吗?”她走过去,就站在他的面前。
“非天殿主非是弥罗、糜仲之流可比,他是凡人之身,去了,不一定能回来。”李闻寂放下竹提勺,将一盏茶递到她面前,“这种无畏的牺牲,根本没有必要。”
“所以青蛙叔叔和檀棋先生,你也不打算让他们跟着去了对吗?”姜照一捧着那盏茶,杯壁是冰凉的,感受不到茶汤的温度。
李闻寂轻轻点头,没有否认。
阳台外,阳光倾撒了大片,落在那浓荫枝叶上,折射出更加浓烈的色彩,而姜照一看他的侧脸半晌,却忽然将那盏茶放在了桌上,然后俯身抱住了他。
李闻寂不防她忽然的动作,他一顿,眼睫颤了一下,那双隐约透着些墨绿色泽的眸子微闪。
“这是做什么?”他问。
而姜照一下巴抵在他肩上,半睁着眼睛在这样耀眼的光线里模糊看到对面远山的轮廓,她的声音就跟这夏日的风一样轻,“没什么,”
“只是忽然觉得,你很多的时候也和我一样,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故意告诉贺予星他地狱之神的身份,就是为了让那个固执的少年回到原本的生活中去。
他从来知道,世人对他最深的误解是什么,是背叛上界,是成为被妖魔敬拜的神。
他不是上界的神,
也并非是贺予星心中的救世主。
她在人间,是一个失去双亲,孤单零落的凡人,
而他在地狱,是从来孑然一身,孤立无援的神明。
“也没关系的李闻寂,我们两个人去就好了,反正,我会一辈子都陪着你走的。”
她趴在他的肩上,对他说。
过了午后,阳光已经不再那么炽烈耀眼。
赵三春站在门前,李闻寂和姜照一早已经悄悄走了,他只是看着那条山野小径,脸上没有笑容,再不像平时那样开朗。
“贺予星,你太不像话了。”
“三春叔,我怎么了?”贺予星听见赵三春的话,他回过头看向他,“你知道他是非天吗?你知道造成现今这个局面罪魁祸首就是他吗?他是背叛了上界,放弃了凡人子民的神!”
“你们凡人了不起?”
赵三春忍不了了,“你是不是想说,要不是先生用他的本源之息保住了蜀中这块地方,我们这些妖魔精怪早就被天灾给弄死绝了?这样你们凡人也就不用害怕妖魔熄灭地火,然后把你们凡人赶尽杀绝了?”
“贺予星,你莫忘了,老子也是精怪!你们凡人的命是命,老子们这些精怪的命就不是命了?先生做啥子了吗?他背叛上界背叛啥子了嘛?你弄都没弄清楚!你就只相信你们青梧宫那几本祖宗写的东西,说他不配为神就不配了哇?你这是偏见!”
赵三春指着他鼻子骂,“这蜀中的妖魔精怪哪个不崇拜他?就连非天殿里头都供着他的神像,你以为他花了这么多工夫找非天殿的位置,是上门去喝杯茶哇?他是掌管妖魔的神,从来都不是为你们凡人存在的,凭啥子管你们的死活嘛?但是你看他去非天殿,难道不是为了你们?!”
贺予星眼眶微红,被赵三春这一顿话炮轰的,他竟好半晌都找不到反驳的话,他不由看向那条无人小径,黄昏时分,山风越发清晰,烂漫野花轻轻摇晃。
他又低下头,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