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是否动心
早在繁云逃跑之前, 李闻寂就将紫微垣星图里的一颗星子放到了他的身上,这半月来,他看着那颗星星的影子在紫微垣星图上辗转多地, 直到昨天,他才终于确定繁云已经回到了非天殿。
黎云州的海拔很高, 这里的雪山终年不化, 高山上五色经幡在凛风中被吹得不停晃动, 在这片云山雾霭里,它们似乎就是唯一鲜亮的颜色。
姜照一手里抱着个便携式的小吸氧罐,歪着头看向窗外, 颜色浓烈的经幡上是密密麻麻的经文,也许这里的风,都知道这里的人们在信奉着什么。
山上随处可见毛发深长的牦牛,偶尔也能看见摇晃着尾巴, 在低头吃草的马,绵延的草地尽头, 是在浓雾里半隐半现的雪山。
“还好吗?”
她忽然听到他的声音。
回过头, 姜照一看向他的侧脸,“我已经吃了好几天的红景天了, 再说之前我去过千户寨, 也去过嫦娥山了, 我已经习惯了。”
但黎云州的海拔比千户寨、熹州还要高上许多,他们这次要去的瑶池雪山海拔更高。
瑶池雪山之所以名为“瑶池”, 是因为在传说里, 那里是凡间距离上界的九重宫阙, 瑶池仙台最为接近的地方。
抵达镇上时, 天色已经黑透。
姜照一有点轻微的头晕, 这里的酒店里都配备有吸氧的设备,李闻寂将氧气管替她戴上,却见她半睁着眼睛,盯着他看。
“既然难受,就睡一会儿。”他坐在床沿,或是见到两缕碎发遮在她眼前,他便不自禁地伸手替她轻轻拂开。
“你不会自己走吧?”
她的手指捏着他的衣袖,有点不安。
李闻寂摇头,“不会。”
“如果我要丢下你,在竹宣我就会那么做。”
毕竟如果只是短期之内的分离,她的性命也不会受到威胁。
他竟也耐心地同她解释,“将你留在我身边才最稳妥,但贺予星他们不一样,他们不跟着来,那些外面的精怪碍于地火也不敢将他们怎么样,但如果到了非天殿,情况就不一样了。”
赵三春在贺予星身边,檀棋又颇为聪明,他们三人要躲过那些非天殿的门徒劫杀也不难。
那些人最大的目标还是他,而大半个非天殿都知道姜照一是他的妻子,他和她之间又被祝融藤牵连着,她只有跟在他身边才最安全。
何况,非天殿里还有个山衣,也会护她周全。
休息了一晚,姜照一的高原反应已经好了很多,早上李闻寂将在镇上买的厚衣服才帮她穿上,趁他替她拉拉链的工夫,姜照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这一身厚厚的棉服,“李闻寂,你不觉得我这样子看起来很像一个很大很大的面包吗?”
他替她拉上衣服的拉链之后,闻声便站直身体打量她,眼眸微弯,他复而拿来红色的毛线围巾绕在她颈间,几乎挡住了她半张脸,才说,“不像。”
“你骗人。”
姜照一自己扯了一下围巾,她勉强低头发现自己都看不到自己的脚了。
“走吧。”
李闻寂牵起她的手。
——
寒雾层层漂浮着落在此间,清晨的朝阳散柔和的金色光芒,穿插在散漫的雾气里,戴着幕笠的年轻女人骑在马上,忽见前面的浓雾里有一道影子。
“大人,是繁云。”站在她身边的年轻男人认出了那道影子。
女人的面容在幕笠之下并看不真切,但她的声音却仍透露出几分惊诧,“他竟然能从李闻寂的手里逃脱?”
这显然已经出乎了她的意料,她随即偏头,看向身边人,“你先走,不要被他发现。”
“是。”
朝雁低头应了一声,转身匆匆离开。
繁云猛烈地咳嗽着,拄着一根拐杖正往前走,却听马蹄声越来越近,他不由回头,正见那马上身形纤瘦,戴着幕笠的身影。
他双眼一亮,忙喊,“山衣!”
“繁云大人怎么成了这副模样?”马蹄停驻,山衣在马上,居高临下般打量着这个脸色苍白,精神萎靡的男人。
“还不是那个李闻寂!”
繁云有点支撑不住了,他喘着气,忙道,“山衣,你在前面有个茅草屋对吧?能不能先让我歇一下,我那外头的门徒是不被允许来这里的,可我受了重伤,躲躲藏藏调理了半个月才跑回来,这一顿好走,实在太累了……我听说,殿主要回来了?”
“嗯。”
听他提起殿主,女人轻应一声,随即一扯缰绳,“繁云大人自己跟上来吧。”
“山衣!你这个婆娘还真自己走啊?”
繁云看她策马飞驰的背影,被气得一阵猛咳。
但他到底还是支撑着走到了前面在山坳下的茅屋,外头积雪厚重,但院子里却是没有的,可见是常有人在这儿打扫的。
繁云在屋里烤了会儿火,才总算好了些,他打量着这屋内四周的陈设,“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住在这样的地方,非天殿可是只有你才能常住的,那宫阙堪比上界的九霄天宫,多好。”
“你怎么知道非天殿就能与九霄天宫相比?”山衣兀自将杯盏移到素纱之下,喝了口热茶。
“九霄天宫早就不复存在了,这非天殿难道不是这世上独一份儿的吗?”繁云伸手烤着火,说道。
“好了,说说你的事吧,你遇上李闻寂了?”幕笠之下,山衣那双眼睛紧盯着他,“你是怎么逃脱的?”
“你别忘了我的本体是什么,我可是化蛇,我只要入了水,谁能找得到我?”繁云话到此处便不免有些得意,“糜仲和弥罗那两个老家伙修为比我高又如何?遇上那个李闻寂,他们一个也跑不了!”
“但是,”
繁云的面色忽然又变得沉重起来,“山衣,你知不知道,那个李闻寂长什么样子?”
“这个我并不清楚,怎么了?”
山衣放下茶盏。
“他的容貌,几乎和第九重楼阁之上的那尊神像的五官如出一辙!”繁云将这件事憋了许久,到今天才说出来。
他是修罗神非天忠实的信徒,当初他入非天殿,也是听闻殿主是非天唯一的弟子,在这非天殿,除了殿主和常跟在他身边的容震之外,最为信奉非天的,也就是他了。
所以他即便是到了现在,也还是无法形容自己之前看到那个李闻寂的脸时的那种震撼。
“如出一辙?”
山衣也不由惊诧。
第九重楼阙即便是她也只去过两次,但她至今也仍对那修罗神像记忆犹新。
“繁云,你真的没有看错?”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可是修罗神的信徒,我怎么会看错?” 云繁十分笃定。
幕笠之下,
山衣皱起眉,事情好像超出了她的预料,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那个李闻寂,竟然会长着一张跟神像一样的脸。
朝雁从来没去过非天殿,他当然也不会知道修罗神像的模样。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
“虽然外头的消息都说他的本体是只兔子,但这么久了,谁真正看到过他的本体?单单就说上次我差点栽在他手里,要不是我借着水势,我怕是很轻易地就死在他手里了,他的本事或许远不止我看到的那些,”繁云说着说着,他忽然一下子站了起来,神情变得十分怪异,“他……他不会真的是修罗神吧?”
“这也不可能啊……他当年将他所有的本源之息都化成了蜀道群山之间的屏障,他应该也已经和上界的神一样殒身了。”
繁云已经有些糊涂了。
而山衣沉默许久,忽而试探着问,“那你打算怎样?”
“当然是等殿主回来,禀报殿主!”繁云答得毫不犹豫。
“就这样报给殿主?”
山衣轻笑了一声,“繁云,你难道要让殿主亲自去弄清这件事的原委?”
“那你说怎么办?”
繁云有点烦躁,“我早请你到映霞林给我出主意,结果你呢?就让我别露头,我是没露头啊,可是他不还是找来了!”
“我记得,你会一样入梦致幻的本事。”
山衣淡淡道。
“是啊。”繁云点头。
“你也知道,修罗神被上界的神度化时是摒弃了七情六欲的,而我听说,他似乎身边有个凡人妻子?你就不如用你的这个本事试一试,看看他是不是对他的那个妻子有情,如果有,那么他就一定不是修罗神,如果没有,那……也许修罗神,真的复生了。”
山衣语气缓慢,幕笠下的那双眼睛,仍在仔细打量繁云。
“可是用这个法子,我可是要折寿的啊!”繁云十分犹豫。
这个本事平日里并没有什么大用处,也伤不了人,繁云这辈子还没用过。
“那如果他真的是修罗神呢?繁云,他如今对非天殿的敌意已经十分明显,你不试,又怎么让殿主早些做防备?难道你要等殿主回来,再让你用这办法?”
山衣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听得繁云十分心慌。
殿主脾气不好,阴晴不定,他向来是非常惧怕殿主的。
“好,我试。”
繁云咬牙点头。
——
要越过瑶池雪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李闻寂发现高处隐约有水幕般的屏障,也许在山的背面,便有另一方世界。
天色已经黑透,他找到了一个山洞。
燃起一堆柴火,姜照一裹紧身上的毯子,才吃了些东西,便有些犯困。
她靠在他的肩上,半睁着眼睛看到洞外的朗照的月光落在山石或白雪之上,她忽然想起上次在嫦娥山,那一次他们还是四个人。
好像这不易的一程原来是个轮回,走到尽头,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冷吗?”
她忽然听到他的声音,离她很近。
姜照一仰头看他,又摇头。
“那个屏障,你破不了吗?”她问。
“那应该是天然屏障,并非谁的异力所致,是非天殿将其利用起来,毕竟瑶池雪山曾经也算是一大灵脉,这里有残存的灵气汇聚而成这样的气流群,也很正常。”他倒了一杯水给她,“我也不是破不了,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他衣袖里的星星们都出去了,大约是在尝试突破屏障。
姜照一喝了一口水,居然还是热的,她缩在他身边,却听他忽然唤她,“姜照一。”
“嗯?”
她应了一声。
“到现在,你也没有后悔过吗?”他低垂眼帘看她的脸,跳跃的火光在她侧脸有些暗淡的影子。
“没有。”姜照一摇头。
隔了好一会儿,她又忽然说,“李闻寂,我很喜欢我现在看到的这个神奇的世界。”
这个世界,不止是人类的。
还是所有动物的,也是那些在《山海经》里留有只字片语的奇珍异兽的,更是那些跟凡人一样努力生活的精怪们的,譬如观音奶奶和那个刺猬小少年,譬如她养的那些山灵,又譬如在游仙的当扈鸟一家,在竹宣开烧烤摊的狐狸老奶奶……
还有口音很重的青蛙叔叔。
万物生灵存在于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不该只是凡人的。
姜照一的思绪越来越慢,眼皮也越来越沉,她闭上眼睛沉沉睡去,而李闻寂却看着洞外的风雪看了许久。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也闭上了眼睛。
与此同时,另一边山坳之间的茅屋内,身形高大的男人脸色涨红,他周身都弥漫着一种诡秘的暗红色。
他只要回忆起李闻寂的模样,便能准确地施行入梦致幻的本事。
“你要怎么试探?”
山衣坐在后头,看着他打坐时周身弥漫的雾气,忽然出声问了一句。
“只要他在我编造的梦境里能够梦到他妻子,那他就一定对她是动了心的。”繁云说着,便又闭起了眼睛,专注于施行术法。
诡秘的红色仿佛越过天幕,染红了外面凛冽湿寒的雾气,在静谧的夜,悄无声息地落入山间的某个山洞里。
李闻寂眼皮微动,但这一觉却有些沉,他好似陷入了一场幻梦里,但除了浓深的雾气,便再也没有任何东西。
这天地间,一片空旷,极尽荒芜。
“难道……难道他真的是修罗神?” 繁云满头都是汗,他闭着眼睛,见那梦境里荒芜到寸草不生。
可下一秒,繁云却又见梦境骤然转换。
身在幻梦里的李闻寂他双足往前,却转瞬踏入了一个蝉鸣聒噪的夏夜,在昏黄的路灯之下,他看清绑在自己腕骨的红线。
车流在身后停滞,浓荫在地上铺了散碎的影子。
他顺着红线连接的方向,缓缓抬眼,
在那浓雾渐渐散去的对面,眼前的景色却又刹那变幻,是在满是寒雾白雪的山上。
他看到了另一个闭着眼睛,靠在树上的自己。
浓雾里,他看见有一只冻得通红的手从雾气里探出来,挡在他的头顶的同时,树梢的冰雪滑落下来,正好打在她的手背。
所有的一切再度风化散尽,眼前是无尽的黑暗。
忽的,
他听到了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
转过身的刹那,他看清那道朝他跑来的身影,乌黑微卷的长发,明净漂亮的眉眼,她扬起笑脸,一双清澈的眼睛里仿佛只映着他的影子。
荒芜的黑骤然变得明亮,仿佛天空在她行走间已被她擦亮,遍地生出颜色鲜妍的花草,山水也在他身后重叠交织。
她走向他的每一步,仿佛都是刺破这漫漫永夜的生机。
李闻寂骤然睁开双眼,他修长的手指散出淡色气流准确地攥住了那萦绕的暗雾,他屈起苍白的指节,毫不犹豫地捏碎了那东西。
这夜仍然静谧,他轻轻地喘息着,却仍然止不住胸腔里那颗心脏莫名的异动。
连她平稳的呼吸声落在他耳畔,都变得有些灼热。
长夜漫漫,他的目光落在她熟睡的侧脸,他眼睫微动,满面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