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发现
他并不会医术, 但系统却堪称百科全书,童童细细体会了片刻,忽然道:“小丫头那话是气她哥的, 大公主的身体还是老样子,说好不好,说不好, 但也差不到一命呜呼的地步。”
谢玟稍微松了口气, 道:“当年设计假死离京时,我以为顺了萧玄谦的意,能让这小混账得到安全感, 免他做些发疯的蠢事。”
“权力能带给他的安全感已经不足够了。你以为你走了一切矛盾就可消除,可惜你跟他想的完全不同,到了眼下这个地步,”童童道, “他需要的是你。”
谢玟垂下眼帘,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在心里道:“他需要的时候, 我就一定要在吗?”
“你要是当初选了别人,就不会这么进退两难。”童童不满地嘀咕了一声,然后道,“萧天柔最大的病症不是狗皇帝的赐婚,而是因你所生的心结。既然是朋友,何苦为了避嫌就不相往来?我看要是你能开导, 像公主那样的人, 未必是在乎世俗的眼光才抑郁伤怀的, 他们萧家的人都一样, 只在乎自己认定的那一位。”
没等谢玟回答, 童童就自顾自地继续道:“算了,反正小皇帝也不会让你常常见她的。”
系统沉寂下去不再发言,谢玟抬眼看了看一旁的侍女雪槐,问道:“殿下的病是什么人在照料?”
“是张太医。”雪槐连忙道。
“张则。”谢玟想起这个名字,“他不是萧玄谦的御用么?”
雪槐踌躇片刻,解释道:“是,张太医说陛下圣恩,不想让公主病重。”
这大抵不是因为什么好心。谢玟不再追问,他陪坐床畔,几乎待了整整一日,直到萧天柔确认他并非梦境中人、而是“死而复生”,喜极而泣后再沉沉睡去时,谢玟才起身理顺衣角。
雪槐一路送他离开小院,她望着斗笠薄纱覆盖住谢玟的面容,忍不住喊了一声:“谢大人。”
谢玟转过身。
“大人若是日日过得好,便给荣园写些书信来。”
“好。”谢玟道,“望殿下能少离恨、免烦忧,离怨怼,平安喜乐。”
雪槐低头行礼,身躯盈盈地一拜。
谢玟步出荣园,飘渺的桂花香萦绕地越来越淡,他跨出门槛,抬眼便见到萧玄谦望过来的目光。
那架马车面前,小皇帝身着赤金帝服、玄黑披风,郭谨和崔盛陪侍两侧,而平日里王公贵族常途径的荣园门前,所有路遇此地的车马尽停,不敢越过皇帝身前。就算不去探知,谢玟也知道官员们正在不远处候着,大气也不敢出地悄悄观望。
好大的阵仗。
谢玟走到他面前,一句话也没说,就被紧紧地抓住了手,在薄纱之外,萧玄谦的另一只手稍微撩起薄纱的边缘,低头靠近过来,忐忑地道:“老师……我们回去吧。”
“你弄出这种场面,是怕我不跟你走么。”谢玟抽了一下手,没能挪出来,他淡淡地道,“还是你想告诉文武百官、天下之人,你有多么离经叛道?”
萧玄谦握着他不肯松手,他自我安慰般地道:“老师不会不跟我走的。”
谢玟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对方不由分说地环住腰身,小兔崽子的力气格外地大,掌心紧紧地按着他的背,这个怀抱就像是牢笼一样,即便没有锁链,也能禁锢住他的四肢。
大庭广众之下,竟然被这么抱进了马车。不点武力技能点就要被人抱来抱去吗?谢玟看着眼前的车帘落下,狭窄的空间内两人只有不到一臂的距离。对方的手摘掉了斗笠,却没有顺势收回,而是贴到了谢玟的脸颊上。
萧玄谦凝望着他的眉目,他的手从颊侧下移,一点点地挪到后颈间。谢玟按住他的手腕,只觉得满心疲惫:“口口声声说得这么坚定,却连让我自己选择的勇气都没有。”
他笑了一下,但没有一点真实的情绪:“你是想要我吗?”
萧玄谦心神一滞,他感到一股没来由地慌乱,这种慌乱感几乎侵吞到每一块血肉里,小皇帝再度死死地扣住了他的手腕,好像他的老师能随时消失似的。
脑子里的童童似乎觉得这是谢玟在自暴自弃,在耳畔叽叽咕咕地吵闹。谢玟低垂眼眸,很明白这是一个清醒的决定,虽有一定疲倦颓丧情绪作乱的成分,但并不能说是冲动。
他空着的手抬起勾了下衣领,指尖解开上面的衣扣,道:“当初你年轻,让你做出那种事,是我的错。或许你想要的是心里求而不得的欲念、想要的是身为长辈之人被圈禁被折辱的快意,或者只是单纯想要看我流泪……其实你心心念念,所思所想的这些,并不是因为是我才特殊,而是因为难忘。”
他单薄的外衫被解下来了,谢玟抬起双眸,目光如水:“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再得到时就会发现,我跟别人也没什么不同。我只是恰好在当时给了你想要的。萧玄谦,如果你真的需要我,就能克制住你所做的、一件又一件折磨你我的事。”
萧玄谦茫然地看着他,他的唇动了动,但没有说出来什么。
“我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谢玟看着他道,“我并不是一个能让你满意的男宠、床伴,你试一试就知道了。帝师身份已死,我也不再管辖你,没有什么以下犯上的滋味让你体会了。”
人总是这样的,他们会惦念过于难忘、过于刺激的事情,把那些遗憾的情/事美化成美好梦境。倘若得到了满足,反倒很快就弃之如敝屣,再也不看一眼了。
这个道理,谢玟很早就清楚,但直到今日,他才无可奈何到出此下策,如果还有别的方式让小皇帝更快听话懂事的话,他也愿意试一试……尊重人、疼爱人,这本就不是萧玄谦骨子里能生出来的品质,他只会肆意地掠夺、无所忌惮地占有。
烟青色薄衫覆在谢怀玉的身上,将肩颈、骨骼、每一处线条,都勾画得如此晃人双眼。萧玄谦迟疑而沉默地看着他,他盯着对方解衣的指尖,明明对他来说,这是殊为难得的恩赐,但萧玄谦却觉得心口仿佛闷了一块瘀血,他的手指在袖子里攥紧,发出指骨收缩的响动。
谢玟主动靠近了几分,他的手冰凉彻骨,轻轻地碰到了小皇帝的脸颊。当初那个漂亮柔软的少年,也会长成这样俊美又冷酷的模样吗?
他低垂眼帘,细密的睫羽在萧玄谦的眼前颤抖,老师微凉的、柔软的唇贴了上来,似乎在说:原来你想要的东西,就是这么肤浅廉价。你的欲望那么低级、那么庸俗,我从来没有放进眼里过。
萧玄谦猛地生出一种心头揪痛的感触,他既觉慌张,又确确实实无法放弃眼前的一幕。谢怀玉上一次亲近他是什么时候?五年前?还是七年前?
对方唇瓣的滋味,他已经肖想得太久了,久得每一根骨头都密密麻麻地钻出藤蔓,泛着痒。
老师还是那么温柔,无论是在什么时候。就算是主动的亲吻,也从容温润、慢条斯理。可这样的好事放在眼前,却让萧玄谦几乎无法呼吸,他下意识地扣住对方的腰,薄薄的衣带散开,掌心贴到了对方线条流畅的脊背间。
谢玟抬起眼,无波无澜地看着他,好像换任何一个人都一样,仿佛他才是真正把对方当床伴、觉得不必用情的那一个。
“老师……”萧玄谦低哑地道,“不要这样,过去,都是我的错。”
谢玟沉默了一下,低声道:“原来你只想要追逐不到的,而不在乎送到眼前的东西。”
“不是……”
“一个三十多岁的老男人有什么可用的。”谢玟注视着他,打断道,“你终于发现了,对吗?”
马车行驶在宽阔的道路上。
萧玄谦下意识地抱紧他,他的欲望炽热地燃烧,没有一刻止息过。但在主动靠近自己、主动献吻的谢玟面前,却觉得从来没有如此窘迫难堪过,好像他已是对方一生抹不去的错误、污点,就是一个可以被这么打发就满足了的人,不配让老师用心。
“不是。不是这样的。”萧玄谦仓促慌忙地抱住他,低着头将那件外衣披到对方的肩头,才低首埋在他耳侧,喃喃地道,“我让您失望,让您生气,要打我骂我都可以,不要这么做,不要这么对自己。”
“这么对自己,”谢玟道,“你觉得这样很低贱么?”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萧玄谦根本没有那么多澄清的话语,他的心跳快到可怕,快要失去对方的恐惧感从四肢百骸散发出来,“老师不必这么待我,我什么都知错,你施舍给我一点温柔,我就能活下去了。不要自己折磨自己,我绝不再惹你生气了,我跟那些人不一样的……”
谢玟闭上眼,心中复杂至极、翻涌不定,他道:“骗子。”
萧玄谦抵着他的额头,呼吸缠绵地环绕在了一起:“我不骗你,我再也不骗你了。老师,你看看我,可以吗?”
谢玟抬起眼眸,从小皇帝一贯的冷峻神色中,见到熟悉又陌生的表情……他恍惚着、错觉般地想起两人曾经的事——那时对方明明是胡作非为的那个,却还委屈得掉眼泪,问他为什么,少年说因为太喜欢老师了,想要一辈子抱着他。
小骗子。
我也想一辈子护着你,是你先不要我的。
在谢玟的沉默之下,萧玄谦慢慢地给他穿上衣服,系好衣带,连外衣的扣子都规整得整整齐齐。他的指腹压着琵琶扣的边缘,压低声音道:“我会放了简风致的,还有……也会让太医院好好诊治萧天柔。”
既然能这么说,可见张则亲自问诊,也不过只是给昭阳长公主吊个命而已。小皇帝既不想让她健康如初,也不想让她一死了之,他很怕在谢玟心中留下一道抹不去的痕迹,尽管他们之间的裂痕已经数不胜数了,但他最无法接受的,就是别人比他更重要。
“我让沈越霄带你散散心,还有周勉,他今晚就能回到周家。你……能不能别抛下我,别不要我。”
就在萧玄谦念念叨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个不停的时候,谢玟忽然抬起眼看向朦胧车窗外的光影:“好冷。”
车外乌云盖顶,风雨欲来。
萧玄谦的声音骤然停止,他将披风盖到谢玟的肩膀上,仔细地拢了拢,过了片刻,忽然想起似的:“老师以前没有这么怕冷的。”
他握住对方的手,凑过去想要亲他,但又不敢,只能低头吻了一下谢玟的手背,轻声道:“我会变得有温度,会重新热起来的,你不要对我……这么失望。”
自从周家事发,太医院首席张则为着谢大人的伤,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宫中,留在陛下身侧驱使。他跪在榻边,仔细地将谢玟手心里的碎片挑出来。帝师大人的手冷得像冰一样,似乎连血都没什么温度了……他心里暗暗心惊,却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涂药包扎。
而他的正经主子、当今圣上,正将帝师大人揽在怀中,毫不忌惮他人的看法。萧玄谦盯着张则为老师处理伤口,呼吸稍顿了一顿,忍不住捂住了谢玟的眼睛,低声跟他道:“不要看。”
谢玟纤长的眼睫在他手心里颤动,蹭得发痒:“眼睛见不到,就不痛了么?”
萧玄谦心中愧疚烦躁,但又想不出什么话来,只好闷闷不乐地道:“既然如此,老师为什么弄伤自己。”
“你反而来问我。”谢玟挪开萧玄谦的手,“我为你流得血还少吗?”
萧玄谦一时理亏,驯顺地低下头任他教训,看他的手包扎好了后,才将对方的手腕抓回到眼前,对张则问道:“用不用再开一张补方?”
张则躬身道:“谢大人前日的内伤未愈,今夜又失血,不好好调养恐怕会落下病根。待臣回去跟诸同僚商议过后,再给谢大人斟酌用药。还有就是……”
他抬眼悄悄地看了谢玟一眼,观其气色,为难道:“陛下,帝师大人平日里看起来康健,但依臣薄见,谢大人郁结在心,长期以往的话,怕是……”
他不敢说寿数不长这几个字,但谢玟早就料到了,这些话童童偶尔也讲。
萧玄谦眼皮一跳,冷冽地抬起目光:“什么意思?”
张则擦了擦汗,战战兢兢道:“这病是生不得气的,忧思萦怀最是伤身。”
萧玄谦盯着他看了半晌,脸上阴云密布,随后却忽然泄了气,他一边抬手按了按突突跳动的额角,将那股对自己无能的怒火压抑下来,一边道:“退下吧。”
“是。”
张则退出殿内。小皇帝的脸色很不好看,面沉如水地无声片刻,随后又披着衣服重新点亮烛台,坐到谢玟身侧,像是颇受打击似的。
“谈谈正事?”谢玟好像没听见张则的话,他不是很在意地道,“趁你脑子还清醒,不在我面前发疯,我问你,简风致关在哪儿?”
萧玄谦很不理解他这不大在乎的态度,但忍了又忍,回道:“我让沈越霄看着他了。”
“小沈大人?”谢玟愣了愣,想到沈越霄毕竟是萧九的人,掌管密牢那么久,套话摸底的本领有一无二,但还是追问一句,“他俩在……后殿那儿商量怎么喂马呢?”
萧玄谦道:“也可能是驯马。”
“好。没有缺胳膊少腿,还行。”谢玟期望不高,叮嘱道,“那孩子人很好,对我有救命之恩,你不要折腾他,查清楚就放走他。”
萧玄谦看着他,听得牙根痒痒,沉默了半晌。而谢玟似乎像是慢慢摸清他的阴晴不定似的,又悠悠地补了一句:“你要是再动我身边的人,就要气死我了。”
小皇帝果然不敢,甚至还由衷地感觉到一些委屈,闷不吭声地听着。
“周子跃这件事……”
“不许这么叫他。”萧玄谦忽然抬头,眼眸如寒星,“不许叫他的字。”
谢玟话语顿住,一时没明白对方在意的点在哪儿。本朝的语言习惯是彼此称字以示亲密,谢玟对周勉毕竟曾经也是真的当过朋友,所以才没改过口。
“……老师很久没这样亲密地叫我了。”萧玄谦低声喃喃道,原本平稳的语句中忽而满溢出森寒的杀意,“他不配您这么待他。”
这两人对彼此的攻讦几乎一模一样。
“好。”谢玟继续道,“周勉虽死,但老将军的旧部已回京述职,因谋反罪名,这是一桩大案,他们暂且不敢妄动,你这么冷着几日,想必那些武将会有些许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