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八十二章【双更合一】
飞舟降落在南海仙宗后山。
此刻已入深夜, 后山无人。
飞舟贴了隐匿符箓,并未发出声响,在浓浓夜色里, 很难引起注意。
未成年的灵狐小孩们, 被逐一带进地牢。
于是眼前所见的景象渐渐熟悉。
这并不是多么光彩的行径, 南海仙宗不愿声张, 特意选取了一处隐蔽的角落。
地牢位于后山深处, 被重重阵法掩映其中, 旁人几乎不可能找到。
穿过茂密树丛, 扶玉飞快解阵,地牢入口的结界被打开。
谢星摇抬头望去,正是与晏寒来心魔中一模一样的场景。
长廊幽深,两侧是一间间排开的牢房, 因常年不见阳光,唯有烛火昏黄, 照亮整个逼仄空间。
墙壁潮湿, 生有片片青苔, 陈腐的灰尘夹杂着血腥气味,让人情不自禁想要皱眉。
只不过心魔中的地牢空空荡荡, 真实发生过的记忆里, 每间囚笼都关着一道身影。
放眼望去,囚犯们无一不是瘦骨嶙峋、血痕处处, 只需一眼,便能感受到无穷尽的绝望与苦痛。
想起心魔幻境里的晏寒来,谢星摇死死咬住下唇。
“这几个小孩, 随便找些空房扔进去吧。”
扶玉笑意清浅, 在脚下设出三道除尘诀, 确保衣衫不被弄脏。
他说罢扬唇,似是想到什么,心情颇好地眯了眯眼。
眼神像是让人恶心的森冷毒蛇。
谢星摇看见他微微侧目,望向晏寒来所在的方向。
即便是她,心中也不由生出冷意。
“至于这只狐狸,送到尽头那间吧。”
男人语调轻缓:“他还是不肯讨饶?”
“许是哑巴了。我把他带出暗舱时,还差点儿被这小子咬了一口。”
少年弟子恭敬道:“扶玉长老,他如此不听话,何不换一只灵狐来养?我看有好几个小孩被吓得连连求饶,与其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不如选个对您服服帖帖的。”
“服服帖帖有什么意思?”
扶玉摇头笑笑:“这驯养,关键就在一个‘驯’字。不服管教的才有意思,我难道还缺那一两只乖巧的狐狸?”
他说罢垂眼,瞥向角落里一言不发的小孩:“而且……他的根骨,实在很有意思。”
折断他的自尊与锐气,让未来的天之骄子对他俯首称臣,那种感觉……
扶玉眉眼微舒,只觉神清气爽。
变态。
谢星摇直犯恶心。
尽头处的牢房,是她在心魔里见过的那间。
少年弟子对妖族毫无怜悯,将晏寒来随手扔在角落。小小的身体撞上冰冷墙面,男孩蜷缩着一颤。
“温柔点。”
扶玉跟在他身后:“倘若这只小狐狸以后真要跟着我,磕着碰着摔坏了,那就糟糕。”
他开口时噙了笑,仿佛地牢里的小孩不过是一件器具,不值得分毫同情。
少年弟子赶忙道:“是,长老。”
“不过……地牢里的环境,实在不怎么好。”
扶玉仰首,看向墙壁上阴冷的青苔:“会把衣物弄脏。”
他弯弯眉眼,看向沉默无言的晏寒来,口吻仍是温和:“小孩,我能为了你亲自来到地牢,有没有生出几分感动?”
这句话无耻之极,连门边的少年弟子都抽了抽眼角。
“你来的时候,应该见过了。”
没得到晏寒来的回应,扶玉不紧不慢:“这间地牢乃是南海仙宗的绝密之地,被关进这地方,未来的日子一定不会好受。想想来时见到的那些妖魔,个个血肉模糊,不觉得可怜吗?”
他上前几步,灵力澄净润白,扫去前路灰尘。
“你只需认我为主,同我结下生死之契,就能重见天日。”
晏寒来气力散尽,再没办法扬手突袭,只能动一动眼睫,抬起视线。
然而他没看扶玉。
谢星摇喉中一酸。
小孩奄奄一息躺在地牢角落,身影被黑暗吞噬殆尽,唯独一双眼睛干净澄亮。
仿佛是想要找到几分慰籍与倚靠,晏寒来很轻很轻地看了看她。
“是不是我折断你的右手,让你不开心了?”
扶玉没在意他的动作,自顾自道:“没事。南海仙宗有取之不竭的天灵地宝,区区一只右手,准能帮你治好——倘若拖得太久,伤口恶化,那才是真的没救。”
男人笑笑,伸手握住晏寒来手腕。
拇指恰好压上血肉模糊的伤。
“这一切,全要看你决定。”
扶玉说:“你可是剑修啊,断了右手,以后该如何拿剑?莫说拿剑,待在这处地牢,到死连太阳都见不到。看看这些伤,我都心疼——小狐狸,你只要点点头,叫一声‘主人’,我便带你上药。”
地牢幽冷寂静,随他说完,陷入一片沉默。
片刻,晏寒来动了动苍白薄唇。
他浑身上下都在疼,即便竭力开口,尾音还是低不可闻:“畜牲。”
扶玉挑眉。
“你们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定会被天道惩处,死无葬身之地。”
晏寒来咽下哭腔,双目猩红:“来日……我要杀了你们。”
他从小研读诗词歌赋,哪怕怒极,也只能骂出一句“畜牲”。
扶玉哈哈大笑,拇指发力,摁住他伤口。
男孩哑声痛呼。
“我等你来杀。”
用清洁咒术洗去手指上的血污,扶玉起身:“不过在那之前……你可别在地牢里被弄死了。”
扶玉暂时没了兴致,懒洋洋转身离去。
少年弟子恭恭敬敬紧随其后,临走之前,不忘关上地牢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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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烛光褪去,暗潮袭涌。
木门是栅栏式结构,几块木板之间空出短短的间隔,光线透过缝隙而来,晕染几缕亮色。
但也仅仅是几缕而已。
微光若有似无,地牢里更多还是压抑的昏黑。
谢星摇立在黑暗中,忽然毫无来由地想,等他成年之后,南海仙宗才会剥去妖丹。
她眼前的晏寒来,只有不到十岁的年纪。
这间牢房阴冷窒息,仅仅几天就能让人发疯,晏寒来忍受着剧痛与折磨,在这里生活了不知多久。
莫说晏寒来……
就连她,也生出了想将这群混账扒皮去骨的念头。
现在来不及去想太多。
晏寒来突逢变故,作为唯一陪在他身边的人,谢星摇理应安慰他。
她整理好纷乱的心绪,倏而转身。
正欲开口,却见视野之中猛地一颤,光晕渐渐模糊,景象变幻。
一刹间,眼前成了另一幅画面。
谢星摇有些恍神,很快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即便是过目不忘的天才,记忆也不可能巨细无遗。
她身处晏寒来的识海里,能被感知到的记忆,定是于他而言十分重要的经历。
所以期间更多的日子,被选择性跳过了。
和之前相比,这间地牢里血腥气更浓。
与之对应地,晏寒来身上已是伤痕累累。
要想成功驯养,利诱不成,下一步,便是威逼。
以及愈来愈重的折磨。
同心魔里一样,男孩双手被铁链贯穿,手腕沁开凝固的血污,浑身上下鞭痕处处,细细探去,还有棍棒击打和烧伤的痕迹。
他把自己缩成一团,像只怯怯的猫。
心口阵阵绞痛,谢星摇屏住呼吸。
她上前一步,动作很轻,蹲下时不敢发出声音。
但晏寒来还是心有所感,睁开双眼。
地牢里,他独自一人不知过了多久。
对上她的目光,男孩长睫轻颤,似是觉得讶然,微微睁大眼睛。
仿佛一潭压抑至极的死水,忽然清凌凌淌动了一下。
“……姐姐?”
他喉音低,喑哑得难以分辨,说着轻轻一咳,眨了眨眼睛:“你是……真的吗?”
太久没见到她,像在做梦。
谢星摇不知如何回应,点头伸出右手,为他拂去眼前的一丝碎发。
比起来到地牢里的第一夜,晏寒来安静了许多。
被她看得羞怯,男孩稍稍垂头:“我现在的样子,不好看。”
他话音方落,地牢大门被人推开。
在刺耳的吱呀声响里,谢星摇匆匆回头。
这次来的仍是扶玉。
在他身边,还跟着个不苟言笑的玄衣男人。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好苗子?”
男人面貌俊朗,不怒自威,开口时威压沉沉,辅有浩然剑气:“是不错。”
“是吧?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见过如此之高的天赋。”
扶玉笑意不改:“只可惜这孩子不听话,瞧瞧被折腾成了什么样子,始终不愿意服软。”
玄衣男人垂眸看他:“你屠他满门,不服软,是硬气。”
“我本打算将他驯化成灵兽,看上去,已快失败了。”
扶玉叹气:“掌门师兄,你说待他被炼出妖丹,咱们怎么分?这么好的宝贝,倘若分给弟子,未免浪费。”
这竟是南海仙宗的掌门。
谢星摇护在晏寒来身前,眸色渐沉。
据传闻所说,南海仙宗的亲传弟子们,都会得到一份神秘的“独门心法”。
也就是说,宗门里的每一位长老……都知道他们残害妖魔、剥取内丹之事。
掌门知情,属于意料之中。
全是人渣。
“不如你我二人分而食之。”
掌门面色淡淡:“我囿于此境已久,多服几颗妖丹,说不定能冲破桎梏,直达化神中阶。”
扶玉拱手俯身:“那我就在这里,提前恭喜掌门师兄了。”
他说罢挑眉,嘴角一勾:“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个小礼物要送给他。”
掌门冷冷觑他:“还没放弃你那驯养的计策?”
“毕竟有趣。”
扶玉哈哈笑:“和他一起被抓来的那群小孩,个个见了我都要发抖,求我放他们出去——这只小狐狸被驯得最狠,居然一直没求饶,我很久没遇上这么有趣的妖了。”
掌门淡声:“别伤了妖丹。”
“自然不会。”
扶玉眉眼弯弯,穿过谢星摇的身形,缓步上前。
隐隐约约地,她就猜出扶玉的用意。
胸口怦怦直跳,谢星摇握紧双拳,猛然回头。
在扶玉指尖,果然凝出一丝血红光线。
红光灼目,随他的动作越来越多,好似蜘蛛结网,不消多时,形成一道繁复阵法。
扶玉笑意更深,手中用力,将阵法压入男孩识海。
是一直折磨着晏寒来的那道恶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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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星摇头脑空白,嗡嗡作响。
她不敢继续往下看。
“这是我从北方学来的邪法。”
扶玉起身,饶有兴致看着地上的小孩:“听说能让人浑身剧痛、冷热交加,一半如坠地狱烈火,一半冰寒刺骨。”
他眯眯眼:“除非有旁人愿意为他渡入灵力,将恶咒压下,方可让它暂时平息。”
他说话的间隙,男孩已开始颤抖。
谢星摇四肢发冷,想挪开视线,却又无法动弹分毫。
她从未想过,晏寒来识海中的恶咒,竟是在这样的情境里被种下。
今后每当恶咒发作……都能让他想起置身于地牢的时候。
从未体会过的剧痛,在周身迅速蔓延。
晏寒来脊背紧绷,下唇不知什么时候被咬破,溢开血气。
掌门默不作声,扶玉笑意温和:“很难受?”
他道:“跪下来求我,我为你解咒。”
烛光摇曳一瞬。
墙面冰冷,倒映下重叠暗影,光影明灭中,角落里的男孩蓦地抬头。
曾经琥珀色的瞳孔,已被血色全然浸透。
那是一双像极野兽的眼睛。
狠戾,暴虐,杀意如刃,锋芒毕露。
凶性十足,唯独见不到一丝一毫的妥协与屈服。
陡然对视,扶玉竟骇然一怔。
再眨眼,晏寒来已死死咬住自己手臂。
他用了浑身上下所有的气力,齿间腥意散开,生生咬下一块血肉。
剧痛让他清醒,也让他不至于求饶乞怜。
这是扶玉未曾料到的画面,白衣男人怔忪片刻,笑得更欢。
“师兄,你看。”
他欣喜若狂:“我就说,这是个非常有趣的小孩。”
掌门不置可否。
谢星摇难受得眼眶发烫,倏忽又落下泪来。
恶咒的持续时间不算太短,眼见晏寒来一声不吭,扶玉与掌门双双离去,关上木门。
在幼年时期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他都是像现在这样,孑然一身苦苦熬过恶咒。
没有人陪在他身边,没有活下去的希望,甚至不知道,在死亡之前,自己还有没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那么那么久。
谢星摇身无灵力,只能轻轻将他抱住。
晏寒来在颤抖。
急促的呼吸凌乱不堪,谢星摇听他哑声开口:“姐姐。”
晏寒来说:“你别……看我。”
他已是穷途末路,狼狈至极。
只有这样,才能留下最后几分属于自己的小小尊严与骄傲。
谢星摇难受得说不出话。
夜潮暗涌间,眼前景象又是一变。
怀里的小孩不见了踪迹,再抬头,恰好听见有人推门而入的声音。
是两个她从未见过的陌生弟子。
“烦死了,什么事儿啊这是。”
少年走进牢房,面露烦躁:“那群人这么能折腾,怎么不在他们自己的宗门里翻上翻下?跑来南海仙宗四处晃悠,还乱解阵法。”
他身侧的少女耸肩:“没办法,这几日正值新弟子入门选拔,宗门里鱼龙混杂,还有不少其它门派的弟子长老前来做客。”
她一顿:“不过那群人真是讨厌,怎么突然跑来后山,还发现了隐匿阵法……总而言之,在暴露之前,还是尽快把他们带走吧。”
“听说这次的关押地点,是罗刹海里的一个小世界。”
少年道:“小世界的话……我们岂不是不用畏手畏脚,能多抓些妖魔进去了!”
谢星摇努力理解他们的对话。
南海仙宗进行新弟子考核,有外来之人来到后山,发现了阵法。
那些阵法复杂莫测,既然南海仙宗的恶行没被捅出来,就说明那人没把阵法解开。
但无论如何,“后山有个严加看守的秘密地点”,这件事已不再是个秘密。
为了以防万一,这地方不能留人。
此时此刻,是晏寒来终于能离开地牢的时机。
谢星摇心下一动,飞快回头。
在地牢里,晏寒来应当度过了两三年。
男孩身形更高一些,渐渐拥有了少年时期的面部轮廓,与她对视的瞬间——
谢星摇一愣。
似是没有见到她,晏寒来的目光直直穿过虚影,落在两个小弟子身上。
她试探性叫了声:“晏寒来?”
没有回应。
……这是怎么回事。
谢星摇下意识抬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已近半透明。
她的神识,已经快要离开晏寒来的识海了。
明白这一点时,两个弟子将灵狐小孩拉出地牢。
这或许是几年来,他第一次离开那个小房间。
男孩眸色沉沉,晦暗不明。
凝神看去,能觑见几分蛰伏的杀意。
他始终未曾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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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出长廊,天边一轮明月当空,散出柔和似水的团团光晕。
那光芒并不强烈,当晏寒来遥遥见到它,却好似强光照射一般,茫然眯起双眼。
他感受到陌生的夜,花草树木,虫鸣声声,以及流动的风。
谢星摇猜不出他心中感受,只见到男孩抿了抿唇,神色有片刻的恍惚。
那是久违的懵懂与脆弱。
这里是南海仙宗的地盘,他无处可逃。
晏寒来没做挣扎,被押上飞舟。
这是见不得人的丑事,飞舟很快凌空。
两个弟子押送他步步前行,去往暗舱。
谢星摇能看出来,他们没生出戒备。
想来也是,飞舟里全是南海仙宗的亲传弟子,修为远在晏寒来之上,更何况如今上了半空,他就算想逃,也无处可去。
晏寒来也知道他们这样想。
男孩静默无言,眼底隐有冷光闪烁。
“听扶玉长老说,只要能好好利用那个小世界,我们就不愁内丹了。”
少年目露期待:“我儿时有个伙伴拜入了剑宗,几天前与我切磋,三下五除二就被我打趴下了——师姐你说,要是能有更多内丹,我们不就能成为修真界第一大宗门!”
“不错。”
少女笑笑:“这群邪魔外道死不足惜,能助我们提升修为,也算立了功。我家里的兄弟姐妹见我修行飞速,全都羡慕得不得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不经意间,来到一扇窗前。
木窗雕花,右侧半掩,微风吹拂而来,谢星摇眼皮一跳。
正如她所料。
经过木窗的一刹,晏寒来身形倏动。
他一直表现得颓废安静,好似早已认命,死气沉沉。
两个弟子心无防备,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少年伸手去抓,却已来不及。
谢星摇窒住呼吸。
疾风骤起,男孩如同蛰伏已久的兽,咬牙挣脱二人手掌。
他用尽了浑身气力,毫无犹豫,一把撞开木窗,
“喂!”
少年悚然惊呼:“不要命了!你——”
他的话没来得及说完。
下一刻,但见衣袂翻飞,晏寒来纵身跃下。
谢星摇知道他想说什么。
晏寒来虽修过几年剑术,然而现如今右手被废、经脉处处受损,已成了半个废人,连行走都难,更不用提御剑飞行。
从飞舟跳下去,有九成九的概率,他会死无葬身之地。
……可谢星摇知道,晏寒来活了下来。
身受重创,伤痕累累,即便能在千钧一发的情况下催动灵力护体,以他的身体,也将奄奄一息。
他只有十二三岁的年纪。
她实在无法想象,在陌生的地方拖着残损的身体,日夜深受伤病折磨,晏寒来究竟如何能一天天长大、一日日活下去。
狂风拂动眼帘,眼前画面又是一变。
这一次,谢星摇终于没闻到血腥味。
这是一间狭窄逼仄的暗房,风格诡谲、装潢古怪,墙上尽是大红大绿的泼墨,一帘帷幔落下,鲜红如血。
晏寒来坐在木椅上,身前是个骨瘦如柴的女人。
他应该有了十四五岁,五官渐趋凌厉深邃,能称得上青涩少年。
时至此刻,少年眼中再无清亮笑意。
“也罢,看你诚心拜访了整整一年,我便将奇门秘术传授于你。”
女人摸着盘旋在脖子上的巨蟒,慢悠悠打个哈欠:“不过你可得想好了,我这是邪法,需以人族血肉为祭品——练完以后你就是邪修,要被名门正派追杀的。”
晏寒来面无表情:“多谢。”
“哼。”
女人瞪他一眼:“不解风情。”
一旁的谢星摇呆住。
晏寒来……修过邪法?
他侥幸存活,奈何手上毫无证据,仅凭一人之力,定不可能让修真界相信南海仙宗的恶行。
离开飞舟后,他心心念念的,必然只剩下复仇。
然而复仇谈何容易。
晏寒来年纪尚小,身边又无师门好友,不过是个独来独往的散修。
而南海仙宗的长老们尽是化神元婴,要想扳倒他们,无异于蚍蜉撼树。
要想快速提升修为,邪法是最快的途经。
可是——
她茫然无措,看向少年人阴沉的眸。
晏寒来……怎么会害人呢。
“对了,你的右手。”
女人挑眉:“你不是一直在治它?一年过去,应该勉强能用了吧。”
晏寒来:“嗯。”
“你这态度,怎么跟我那不成器的曾孙子似的,让人火大。”
女人不耐,驱走颈上巨蟒:“罢了罢了,你过来。”
心法相授,晏寒来领悟极快。
再一晃神,他已站在街边。
这条街巷残破老旧,尽头处是一棵参天大树。
天上下着瓢泼大雨,夜色深深,少年没撑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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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树下,站着个避雨的小男孩。
晏寒来向他走去。
突然出现的大哥哥浑身湿漉漉,看上去面色阴沉,有点凶。
男孩低头不敢看他,沉默间,听见晏寒来低声开口:“怎么不回家。”
“我,我迷路了。”
男孩摸摸耳朵:“我和爹娘两天前才搬到这里,这儿全是巷子,我认不清路。”
他低着头,看不见晏寒来手中凝出的妖气。
四下无人,夜色能遮掩一切罪恶。
这是最好的时机。
谢星摇徒劳张口,心头如被一只大手死死攥紧,难以呼吸。
她垂下视线。
然而好一阵子过去,男孩的哀嚎并未响起。
惹人心慌的死寂里,晏寒来沉默良久,终是问他:“你家附近是什么地方?”
“就是,”男孩怯怯抬头,“旁边有一家杂货铺子,叫‘锦绣’。”
他带着男孩回了家。
离开树下时,还用灵力帮小孩遮住瓢泼大雨。
“多谢,多谢公子。”
见到自家顽皮的儿子,身穿长裙的女人连连道谢:“这孩子总是不让人省心,让我和他爹担心坏了。”
门边的男人长出一口气:“公子要不要进来坐坐?孩子他娘准备了一桌饭菜,正是热乎。”
晏寒来摇头:“不必,多谢。”
他性子冷淡,很快转身离开,一家三口进入屋中,关上大门。
透过木窗,能听见他们此起彼伏的谈话声。
男孩打了个喷嚏,惊喜笑开:“哇,烤鸡!娘亲,我一直想吃这个!”
“烤鸡烤鸡,成天只知道惦记烤鸡。”
女人无可奈何:“先回房换身衣服,小落汤鸡。”
“今后可不能再到处乱跑了,我们都很担心。”
男人道:“快快快,不换好衣裳,你娘亲不让我们吃饭了。”
谢星摇沉默着抬眸。
早就道了别的晏寒来,其实并未离去。
他没撑伞,站在长街拐角,静静看着从木窗里飘出的白气。
大雨倾盆,远处则是笑声朗朗。
晏寒来没出声,也没动,只是静静看了许久许久。
像在远眺一段遥远的记忆。
再眨眼,少年已回到之前的暗房中。
“啊?”
女人斜眼睨他:“你没动手?”
晏寒来面色不改,语气淡淡:“你说过,若想完成邪术,需以活人血肉祭祀。”
女人不懂他什么意思:“然后呢?”
他忽地撩起眼皮:“我的也行。”
“你的——”
她彻底呆住:“你疯了吧!”
“若以这具身体作为邪术载体,吞噬邪祟之力,尽数献祭。”
晏寒来道:“也能行。”
“这是找死!”
女人想不通:“你图什么啊?把自己作为载体来养蛊……你要抛弃什么?千万别忘了,越强的力量,代价也越大,你要想增进修为,必须献出最为珍视的东西。”
她皱了皱眉:“你不会……”
须臾,晏寒来终于露出第一抹笑。
他低头看了眼右手。
少年人的右手修长漂亮,微微握紧时,骨节向外凸出。
他轻扬一下嘴角:“法修也不错。”
只一刹那,谢星摇明白了一切。
他日渐损毁的目力,从来不会握住重物、甚至不曾提笔的右手,还有身体中莫名其妙的邪气与死气。
在好不容易见到一丝希望后,是晏寒来亲手斩断了自己的退路。
女人拧眉瞧他,欲言又止,半晌吐出一句:“疯子。”
献祭的过程很是漫长。
或许时间其实很短,只不过在谢星摇看来,每个瞬息都被无限拉长。
首先是眼睛。
晏寒来抬手,将妖气打入其中。
撕裂的疼痛来势汹汹,谢星摇看见他弓起身子,眼中有血渗出。
然后是作为邪气容器的五脏六腑。
她浑身战栗,闭上眼睛。
最终来到右手。
以珍视之物,换取更多力量。
毫无迟疑,晏寒来亲手将它扭断。
邪气四涌,丝丝缕缕沁入他体肤,少年咬牙不发出声音。
但他终究还是落下泪来,水珠混着血液,打湿苍白脸颊。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条无法回头的死路。
他的身体将日渐颓败,只要邪术不停,就将有一日遭到反噬,暴毙死去。
他的气息将混入浑浊邪气,永不可能与正道为伍,肮脏得令人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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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他的右手。
无法用力,更不可能握剑——
他再也不会成为幼年时满心憧憬的那种人。
曾经的他,明明也有过期待。
冷汗浸湿额头,晏寒来低笑出声。
如今的他,哪里还配抱有期待。
邪气翻涌,少年跪立于地。
他本不应该看见谢星摇的。
许是神识与识海有了最后一瞬短暂的相遇,当晏寒来颓然抬头,恰好对上她眼睛。
他不知眼前所见是梦境还是幻象,视野被血水模糊,轻轻眨了眨眼。
“姐姐。”
晏寒来低声说:“……好疼。”
他逞强了一辈子,这种话,只能对着梦境说。
完整的画面倏然消散。
神识震颤,眼前所见好似碎开的镜面,每一面上都倒映出不同的景象。
与晏寒来有关的景象。
身受重伤的男孩浑身是血,独自行走在陌生的小巷,见到他的人纷纷惊惧退让,有好心之士上前询问,被他颤抖着躲开。
满目冷意的少年立于桃林,自林中行至村落。离川寂寥无人,只剩下一排排颓圮破旧的房屋。
他手中掐出法诀,在每一处角落搜寻血迹与怨气,将它们凝成一颗血珠——被晏寒来挂在耳边的那颗血珠。
还有谢星摇无比眼熟的暗渊。
他于深夜抵达暗渊,屠灭一只只食人邪祟,将邪气一丝一缕,尽数纳入体内。
也正是在不久后,意外听得一声枪响。
晏寒来是当真想救她。
在他们最初相遇的时候,没有丝毫阴谋诡计。
神识剧烈颤抖,已经到了离开的时候。
意识如同一艘小舟,在水流中渐行渐远,谢星摇慌乱抬手,拭去眼底泪珠。
然后在突如其来的寒气里,浑身一颤。
耳边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谢星摇轰然坐起身。
身体恢复了实打实的触感,不再是可怜兮兮的半透明,起身之时,脑子里传来一阵闷痛。
她醒过来了。
眼眶被泪水填满,仍在不停掉着水珠,她笨拙擦去,环顾四周。
这里是一处山洞。
她浑身上下没受什么伤,身上盖了张毛绒毯子,至于身下,也放着床棉被。
山洞不大,在她对面,晏寒来靠坐在角落。
与谢星摇相比,他的模样狼狈许多——
脸上身上皆被风暴割开,渗出缕缕血痕,面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闭。
似是做了噩梦,少年蹙起眉头。
把毯子和棉被全给她以后,他只有一身单薄青衣。
谢星摇忽然想起,小时候的晏寒来曾亲口告诉她,自己并不喜欢青黑衣裳。
后来日日穿着青色……
或许是因为,在离川被屠的那天,他穿了件墨绿单衣。
雨声喧哗,谢星摇试着站起身子,一步步靠近那个角落。
她说不清自己心中的情绪,缓缓蹲下,安静凝视少年的五官与轮廓。
剑眉漆黑,微微皱起,长睫笼罩下一片阴影,鼻梁高挺,薄唇紧抿,耳边是无声晃动的血红珠坠。
她小心翼翼伸手,碰了碰他脸颊。
好凉。
在方才那场梦境里,她所窥见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这么多年过去,他不知经历过多少蹉跎苦难。
不知怎么,在这一瞬间,谢星摇忽然想起许许多多的晏寒来。
几年前手持长剑,满眼尽是少年意气的晏寒来。
在暗舱里悄悄啜泣,绝望至极,却仍小心翼翼安慰她的晏寒来。
独自行走于雨夜里,以双目与右手为祭品,咬牙落下眼泪的晏寒来。
几年后盗取仙骨,堕入魔道,只身一人屠戮南海仙宗,被挫骨扬灰的晏寒来。
以及此时此刻真真切切在她眼前,触手可及的晏寒来。
他的气息浑浊不堪,双手却从未沾染污秽。
竟会有人将自己的身体献祭邪术,在修真界古往今来这么多年里,或许是头一遭。
一个固执的笨蛋。
山洞外昏幽沉寂,细雨连绵,一线西风里,少年长睫微动,陡然睁眼。
于是谢星摇对上他琥珀色的双瞳。
晏寒来皱了皱眉。
他永远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刺猬模样,看一眼身前少女探出的食指,耳后发热,下意识侧开脸:“……做什么。”
他说罢一顿,目光掠过谢星摇通红的眼眶,迟疑出声:“你哭了?”
紧接着又是一停:“这里应是一处小世界,不会有事。”
修修补补,无比笨拙的安慰。
……对了。
还有那个弓身跪坐在墙角,双目通红看着她,哑声说“疼”的晏寒来。
那时的谢星摇,甚至来不及抱一抱他。
“我没事。”
指腹擦过他侧脸,拭去一丝猩红血渍,谢星摇压下暗涌的思绪。
“晏公子受了好重的伤。”
她对上那双略有局促的双目,指腹一旋,轻轻眨眼:“我来给你擦药,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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