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章
天光
“倒。”
随着时潜一声令下, 几人都演技超群,一个个都东倒西歪往地上摔。
如芒在刺的感觉也在他们倒下后消失,然而几人却并没有感到轻松, 因为他们发现, 倒在他们身边的邪修们,大多已经没了气息。
青衿第一次冒着风险主动传音:“这些邪修不对劲,应该都死了。”
邪修们虽然戴着兜帽的,看不清模样身形,但是就如灵气和邪气运转都容易被察觉一样, 人的呼吸起伏也是没有办法伪装的,死人和活人, 多看几秒便能辨别出来。
时潜看着前方依旧还在举行祭祀, 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后排, 或者说在后排情况也是预料中的一环的高阶邪修们,心底更沉。
他曾看过一本邪典,其中就记载了一种回溯之术的祭祀方式, 这种回溯不是回溯到某个时间点, 而是回溯到某个状态,比如说元婴期的大能可以活一千岁, 当他寿数将尽时,他为了活下去可以使用回溯之术使自己回溯到元婴期的任何时期。
比如他七百岁迈入元婴中期, 他也选择回溯到迈入元婴中期那个状态,只要回溯成功,他就将多出三百年寿命, 虽然没了之前的修为, 但经验和体悟都在, 他会有比别人更有经验, 也会多出三百年时间再次冲击分神。
这种看似全是好处的术法会被记载在邪典上,自然有其原因。此法除了有违天道之外,更重要的是其祭祀方式十分血腥残忍,据邪典上说,此法想要成功,至少需要七七四十九条人命才能躲过天道制衡,只是具体如何操作,却已经被撕毁了。
之前时潜没有联想到那本邪典,直到他发现婴儿数量和池子里爬上去的尸体数量都是四十九时,他才察觉异样,然而还不止如此,他发现倒下去的邪修,加上他们刚好是五十人。
——江如练穿的是雾血的衣服。
这意味着,江如练极有可能已经暴露了。
时潜没有隐瞒,将心中猜测说给了其他人听,他没有提邪典的事情,只将每个四十九的巧合讲了出来。
能进特执队的没有真正的蠢人,时潜这样一说,他们四人全都迅速反应了过来。
江如练道:“不用担心,到时候见机行事。”
秋白忍不住道:“这些人都死了,就我们没死,根本不是江执暴露了,只要他们一过来,我们几个会全部暴露。”
其他几人也这样想,然而这里到处的邪修,他们也已经躺倒,很难在不引起注意的情况下离开。
他们思考对策时,前方的祭祀依旧在继续,两个婴孩终于分出了胜负,赢了的那个将失败的婴儿撕开嚼碎吃了下去,竟然慢慢长成了五六岁幼童的模样。
这种奇异又诡异的场景,即便是正处于危机之中的五人,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只见此刻,西门再次打开,十几个戴面具的人,作着诡异的动作,光脚踩在广场上,以毫无规律却无一人出错的走法步法,抬着一个盖着红布的笼子往祭台走去。
“那是什么?”
时潜没有回答,他倒下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们光着的腿,之间上面画着怪异的图腾,每走一步便会在地上烙出一个血脚印,而那些图腾便像是也跟着活过来一边,发生细微变化。
秋白倒下的位置却能将那边看清楚:“是个笼子,要不是太诡异,简直和古代娶亲那种感觉差不多,反正都是红的。”
青衿道:“你仔细看看,能不能看到里面装着的是什么?”
秋白:“看不到,那布看着很轻,实际上盖得严严实实,那些人扭得那么大幅度,那布都没动一下。”
然而不需要他们再三猜测,那些面具人已经走到了祭台边,鲜红的脚印也跟着延伸到了这里,与此同时,方形血池的血液竟然再次升起,涌动着朝面具人们抬着的笼子而去。
面具人们显然早知道会发生什么,全都在原地盘腿坐下,如同之前坐在方形祭池的邪修们一样,唱起了诡异的曲调。
血液跟随曲调指引,凝聚成丝带撞,慢慢靠近已经放在地上的笼子,笼子上的红布在血液靠近时,竟然缓缓融化,和血丝带融合在一起,不只是红布,就连红色的笼子也是如此,看起来像是木质的栏杆也跟着融化,与丝带融合壮大,露出了里面的人。
何之洲:“是那狐妖!”
时潜也是惊愕不已,还不待他思考,灵兽袋里的小狐狸就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竟然苏醒了过来,焦躁地想要出来。
他回过神,顾不得其他,安抚性地传送了一些灵力进入灵兽袋,同时询问进了这广场就像是隐身了一般,再也没有出过声的天衍:“你有没有算到这只狐妖的下场。”
天衍沉默了几秒,道:“她必死无疑。”
时潜脸色微沉,“当时你算出来了吗?”
天衍听出他生气,语气也有些委屈:“你难道觉得我之前在骗你?你自己看看那不知道多少条人命才能炼成的血笼子,这怨气连天机都能蒙蔽,何况是我?!”
时潜也意识到自己错怪了天衍,放缓了语气:“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狐妖在这里的。”
天衍:“我不知道啊!”它顿了顿,道:“之前小九在树林里不是有点奇怪吗,我就想算算那林子里有什么,结果根本算不出来,我就想着会不会和它一直想找的那狐妖有关,就再算了一卦,没想到竟然算出了这狐妖的位置。”
时潜:“你那时候就知道狐妖在哪,为什么不说。”
天衍:“你们那时候连路都找不到,我就算是说了你能去吗!而且……我算到你这一趟要是真的救这狐妖了,就是大凶,时潜,我知道你答应过小九就一定会去救她的,但是我不想你去救。”
时潜不解,“为什么?”
天衍乃集聚天地灵气而生出的器灵,又生在卦盘之中,按理说这样的器灵会沾染一丝天道之力,最是公平公正,很难生出私情,可天衍却是时潜见过最像人类的器灵。
有七情六欲,有喜怒哀乐,也有偏爱之心。
只是之前天衍偏心的是他的主人辛天和,现在却似乎换到了他的身上。
天衍:“为什么!”它情绪激动起来:“我为什么要让你为了只见过一面的狐妖冒险?时知临,我真是不懂,我一个器灵都比你会趋利避害,你为什么就不懂得远离一些危险呢!你真的这么不想活着吗?!”
时潜难得有了说不出话的时候,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我没有不想活。”
“那你找什么死!”天衍质问道:“千年前你自爆找死,现在知道这狐妖你根本救不了,去救了就是死,你还想找死?”
时潜听出天衍气急败坏中的担忧,道:“我确实是答应过小九救那狐妖,但你可能有些误会,我重诺不是没脑子,不可能为此搭上自己的性命。”
“真的?”天衍狐疑。
听出它不相信,时潜有些好笑也感到熨帖:“我骗你做什么?”
“你有前科。”天衍道:“既然这样,你就不要怪我没和你说了,这狐妖你救不了,还是想着等下怎么逃吧。”
时潜之前询问天衍,也不是真介意它对他有所隐瞒,只是觉得狐妖与天衍并没有交集,想不到天衍隐瞒的理由,想知道它隐瞒的原因而已。
现在既然知道了,他也放下了这件事,心底叹了口气。
他确实不可能在知道不可能的前提下,为了只见过一面的狐妖拼命,但这不代表他不会感到愧疚,尤其是感觉到灵兽袋里小九越来越焦急,他心底越发沉重。
不论如何,那也是一条生命,无辜的生命。
时潜捏紧了拳头,再次朝祭台看去。
血液凝成的丝带朝昏迷的女孩缠绕而去,血液包裹在她身上,竟然有一种奇异的美感,然而少女昏迷中渐渐从挣扎变为狰狞的神色显然痛苦万分,一条红色的狐尾出现在稠红的血液之间,然而竟然一点点融化进入血液。
“啊!”
少女骤然睁开双眼,她清澈的眼底蓄满了泪水,扭曲挣扎着想要从丝带中逃离。
那红绸般的丝带却将她越裹越紧,一点点将人型勒小,少女的脸也开始人型和狐型之间交叠,面具人们的吟唱越发高昂,血液也更加沸腾,包裹吸收少女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直到从下至上将她包裹,她的叫声也渐渐微弱,唯有眼底一点光芒,茫然地闪烁着,像是在向空中某个看不见的点求救。
然而那点光芒却越来越微弱,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然而在它熄灭之前,少女眼底的光芒定住了,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直直向时潜看来。
“时潜!”
眼前明明是祭台上的少女,可恍惚之间,时潜却仿佛听到嫂嫂的声音,她捂着肚子,痛苦地朝他伸手,呻.吟踉跄着让他救她,救救他未出世的侄子。
更久之前,皇城繁华的街道上,谢升嘲笑他:“时知临,你是不是对狗情有独钟啊,为了这么一只小流浪你竟然给人靖王世子打了。”
他放下怀里流浪犬,环顾一圈,对那些长了顺风耳想通风报信的道:“本世子今天就把话放这了,你们家主子爱吃什么吃什么,爱干什么干什么,但要让我看见你们吃人家之前还想找乐子,那本世子就会在你们身上找些乐子,传话给我传清楚,别那天挨了打再参我喜怒无常,爷的喜怒有规律得很。”
谢升笑眯眯地接话道:“是啊,还有咱世子爷不是对狗情有独钟,是对狐狸情有独钟,自从时安离开了之后啊,他见着只狐狸就觉得是他弟弟,所以你们想见世子爷啊,别拿其他无辜动物试手,直接找狐狸嘛!相信我,狐狸一出事,这位马上能出现。”
他踹了谢升一脚,却也顺着谢升的话警告道:“不要再让我看到有人暗里挑事恶心我,有本事就来找我本人,没本事就憋着,还有,谢清夷没说错,有狐狸出事我就会来,就让我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胆。”
等人群散了,谢升便收了笑,对他道:“时知临,你这是打定主意不想坐那个位子了?那也不必把整个云周的高官贵族得罪个遍吧,等这事传回金陵了,你看观颐哥怎么收拾你。”
“你当我傻啊?闹了事乖乖回家领罚?本世子明天就跑路,赶天山求学去。”说着,他抵开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凑到他身边,使劲摇尾巴还想往他身上扑的大黄狗,笑道:“再说了,我总觉得,它刚才在和我说话。”
谢升翻了个白眼,“说什么?你还能听懂兽语?”
“它说,救救我。”
……救救我。
少女的脸庞已经是半狐半人的模样,痛苦使得她扭曲的面庞变得丑陋狰狞,然而她眼底强烈的求生光芒却在说话。
——救救我。
时潜闭上双眼,那眼神便像是具象为了声音,在他耳边一遍遍求救:救救我……
“救救她!时潜你救她吧,我求你了。”灵兽袋里,小九使劲挣扎着想要出来,“或者你放我出去,我自己去救她!”
时潜倏地睁开眼,摁住灵兽袋,问:“你怎么救她?送死吗?”
说完,他封住灵兽袋,看向祭祀台上眼神渐渐灰败的少女时,眼底骤然划过一丝光芒。
天衍察觉到,立即问:“时知临你要做什么!不要乱来!”
时潜将手伸入耳钉,准确地握住了一枚滚烫的木牌,就在那木牌光芒大绽的前一刻,一道锋锐无比的雪白剑芒,带着无尽肃杀之意自山洞顶劈下,将这阴暗无光的洞底,劈开了一线天光。
*
无影壁前,李孟春伸手想要夺过无恨,却连翻飞的雪白衣袖都未能碰到。
他脸色难看:“白叙之,你到底要做什么?”
白叙之:“让开。”
李孟春咬牙:“把无恨给我,我自然会让开。”
白叙之:“你和时知临是好友,我不想伤你。”
李孟春拔剑,寸步不移:“白叙之,你也知道我和时知临是好友?你既然知道就该尊重他的选择!无恨放在我这里是他的决定,你现在这是在做什么?抢?”
白叙之平静无波的眸底映着他的身影,那剑光在他眼底,仿佛连一缕最轻柔的风也不如,“你拦不了我。”
“你到底想做什么?”李孟春不解:“我真不懂,一千年了!你到底要做什么啊白叙之!时知临死了,他死了一千年了你知不知道!”
白叙之嗓音极淡:“你怎么确认他死了。”
李孟春:“怎么确认?”他腮帮鼓动,实在不愿意回忆那天的场景,额角青筋都爆了起来:“……无垠峰炸开那天,我就在中州城的山脚下,我亲眼看着它炸开了,整座山头都炸平了,时知临就关在无垠峰的大阵里,你之前就在天山求学?难道你不比我清楚,没有掌教本人持手印开启,若要强行破阵,只会阵毁人亡,时知临他就在里面,你说我怎么确认的?!”
白叙之依旧平静,“既然阵毁了,那天山结界为何未破?”
李孟春一愣,这确实是当时整个九州都在讨论,且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一件事情。
无垠峰的大阵,据说是天山开山掌教亲自布置,其连接的是整个天山的护山阵法,可以说,只要大阵在,天山的阵法便无人可破,这也是天上能够屹立不倒的原因之一,因为根本无人能够攻下天山。
然而,这座阵法强大之中,也有一个弊端。
无垠殿的阵法几乎连接了天山上的所有阵法,听说甚至还包括了天山可以一直浮空的机密,甚至有传言说,天山藏着一件半仙器,甚至可能是完整的仙器,这仙器便是天山浮空的原因,也是天山阵法的阵眼。
所有天山弟子进入天山学习的第一课,便是维护阵法,以及绝对不能损坏阵法,因为一旦阵法被破坏,那么整座天山就会分崩离析,而天山下方的城池也会因为天山无法维持浮空,而遭受灭顶之灾。
时潜自爆那天,无垠峰的阵法破了,天山外围的阵法却未破,甚至爆破掉落的碎石也被天山上的阵法拦住,没有落入凡人城池,可以说,这至少保下了上万人的性命。
千年来都未有人解开的问题,李孟春自然也不可能知道,“我……这和时知临死没死有关系吗?不管天山的阵法为什么没破,无垠殿都炸了,时知临就在里面,你应该知道,别说时知临才分神期,就算他是渡劫期,甚至说,他已经大乘,差一步就要飞升了,他也没法活着出来,你知不知道?”
白叙之面色如霜:“若他有我的一片逆鳞呢。”
“你、逆、逆……”
李孟春瞪大了双眼,大张着嘴许久都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这一次他是真的惊呆了!之前白叙之皮劈了无影壁夺走无恨他都感觉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但是逆鳞?这个他真的没想到也想不到,更加不知道啊!
众人皆知,白叙之并非上一任妖皇之子,而是更早的千万年前,天神青龙与白虎升入神界之前留在人间的孩子,他在妖族千万年,都没有孵化破壳,直到上一届妖皇继位后,他才有了破壳的迹象,几乎是集聚妖族百年之力,才将这位天生血脉孵化出来。
所以,白叙之不论在妖族还是在人族,地位都非常特殊。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起妖族,他的身份更趋近于半神,整个九洲大陆,唯一的神。
身居神族血脉的白叙之,身上的逆鳞,其珍贵程度可想而知。
“逆鳞……”李孟春终于能说出话来了,“你们妖族的逆鳞,不对,你们龙,也不对,你也不只是龙啊,不对不对,我是想说,你那逆鳞,没有特殊含义吧?”
白叙之静静看着他,丝毫不为他的惊愕和语无伦次有丝毫波动,但听他说完,却屈尊降贵地回答了他:“龙的逆鳞,只赠与伴侣。”
李孟春:???
李孟春:!!!
李孟春:“你你你和时知临……你们、你们是这种关系?”
白叙之微微一点下颚,意思明确至极。
李孟春扶住自己差点掉下悬崖的下巴,使劲咽了口口水,又缓了许久,才恍惚道:“时知临没和我说过这个啊……这我……我……”
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白叙之不可能撒谎,这一点李孟春无比确信,但是他也想不到白叙之和时知临是那种关系啊!之前时知临从来没说过啊!而且他表现出来也就是两个人是好朋友的样子啊!
结果这么多年,白叙之这么执着,竟然是因为他是时知临的……遗孀?
李孟春差点被自己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这两个字给呛到。
白叙之淡淡道:“让开。”
李孟春下意识闪到了一旁,等白叙之走到山巅,雪白剑光浮于空中时,他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脑门:“不对啊!要是你俩是那种关系,时知临为什么不把无恨给你啊!他给我不就是……”
在白叙之冰冷的目光里,李孟春渐渐说不下去了。
难怪白叙之这么多年对他就和对仇人似的,要是他道侣死之前把自己的本命灵器给了别人,他也要怀疑些什么啊,这样一想,白叙之对他可还算是客气的了。
“你走吧。”李孟春后退半步,然后又忍不住上前走了几步,指着自己为自己辩解:“白叙之,不是、妖皇陛下,我得解释一下,我和时知临什么关系都没有啊,我们是纯洁的友谊,清清白白。”
白叙之收回视线,“吾知。”
剑光消失在无影峰。
如浮光略过昆仑上空,眨眼间就将离开昆仑境内,然而就在此刻,剑上的人察觉到了什么,目光一凝,朝云层下方那连绵的山脉看去。
群山之间,他准确地找到其中一点,剑气辟下,破开一线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