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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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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问情愿意不挑破、装糊涂, 他便也不解释。一个无亲无友的儿郎,在这女子掌权为上的尘世当中,不要说是习武做什么少侠, 就算是孤苦伶仃地活到这么大,几乎也是件辛苦事。而他身上有如此重伤,保不齐会是什么通缉逃犯、危险人物, 种种隐患之下, 梅先生这样的身份,竟然问都不过问一句。

这份不过问, 既看得出她傲慢, 又能窥得出此人在俗世中的地位,应当很不一般。

水雾弥漫,一重又一重地阻碍视线。

梅问情随意地拨弄他头发, 累了就将布巾丢给他自己擦拭洗漱。她挽了道袍的袖子免得沾水, 手腕间露出一道金色的纹痕。

贺离恨目光扫到, 见那是一圈淡金色的纹路,盘在她白皙的腕骨上。他功体尽废, 看不出什么,但觉得不太寻常:“你手腕上这是……”

“嗯——”女人从喉咙里扬起声, 顺着他目光看了一眼, “你才看见,我脖颈上也有一道,怎么没瞧见?”

贺离恨道:“之前认识我的人, 都说我狂悖可恨。看来我再狂悖也不如你。”

“怎么说?”

“既然你说了我们至多是留有恩情的关系。你怎么会觉得,我要对你身体上的事情了若指掌, 梅先生这么放诞不拘, 不怕把孩子教坏了吗?”

梅问情不仅不生气, 反而有了些高兴的模样。她的手臂挨在浴桶边儿上,被雾气缭绕着,伏在对方的身后左侧,低低地笑问道:“你才认识我几天,就说我放诞,看来我这规矩确实守得不好。但你也认识了我学生,难道刘小娘子不是当世中罕见的淑女?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刘潇潇才八岁,不过民间里八九岁定下婚约的也不在少数。

贺离恨道:“我什么时候说——”

他转过头来,迎面对上梅问情幽深的眼眸,她虽是微笑着,说得话也很有一股荒唐劲儿,但眼里却清冷沉寂。

贺离恨的话停在嘴边,忽地从她眼里望到一股震人心神的凉意。他顿了顿,潜意识里觉得这个女人很可怕,道:“又戏弄我。”

梅问情道:“我以为你该习惯了我的戏弄。跟我一个陌生女人共处一室,甚至衣服脱了一地、裸裎相见,我却连你水底下的守宫砂长什么样子都没见到,这样还不能表明先生我洁身自好,坐怀不乱?”

贺离恨沉默少顷。

一只手潜入水面,湿淋淋的水珠沾染了她的指间,又伸过去握住他的手腕,按住了他的脉搏。

贺离恨被带着抬起手,湿润的指尖拨动着女人脖颈间的亮银璎珞环,那些缀在环上的珠链被别到一边儿去,露出她喉咙间的淡金花纹。

这种纹路,他只在那些符师、术师的玉简上见过。

贺离恨对这些花纹篆印类的东西不敏感,也没有涉及过。他只是打量观察一瞬,指尖就触到了温热的肌肤。他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手指。

挣脱不开,梅问情就是这种性子,散漫、随意、可又不容忤逆。

那些金纹细腻微亮,十分美丽。贺离恨一细看,就不知不觉地沉沦其中,一时难以拔出神来,直到他的手几乎从一侧覆盖到了梅问情的脖颈上,半个手掌都抚摸着那些纹痕、感觉着对方清晰的血脉跳动。

他猛地收回手。

“摸完了?”她道。

贺离恨想到先前批判她的那些话,在心底骂了自己一句,也不知道怎么就看入神了,估摸着他这时候在人家眼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一套做一套,比唱得还好听。

他只好道:“摸完了。”

梅问情点头,笑眯眯地道:“合你手感便好。”

她欣赏似的看着男人转过头去,从耳根子脸红到脖颈,热意不散。贺离恨方才还说她放诞荒僻,这时候小猫后颈皮让捏住,提溜起来四脚不着地,又收起爪子了。

————

又数日,春花烂漫,学生们收拾箱奁书本,下课还家。

刘潇潇年纪虽小,但她母亲是正一品荣休,姐姐是皇帝陛下手边得力的臣工,祖上六世高门,簪缨世族。如今来白梅书院,拜陛下的好友梅先生为师,是打算日后女子元成之礼过了,彻底成人,入世做年少宰辅的。

她身份不同,其他的人虽然巴结攀交,也不敢太露骨、太上赶着,否则别说先生一句话把人赶出去,就是刘家照顾嫡女的手段也不好受。所以她周遭之人都是恭恭敬敬的。

刘潇潇收拾好书本,问陪读:“为贺公子带的药材可包好了吗?”

陪读道:“早已按女郎吩咐配置好了。”

“那便好,到时你送到……”

她话语未毕,周围忽地响起一道年轻儿郎的声音:“这位贺公子是谁?小三娘又是哪里结交来的?”

叫她小三娘,是因为刘潇潇身为正系嫡三女。她闻声转身,看见一个穿着锦绣的少年郎,大约十七八岁左右,金玉珠冠,盘龙簪,高马尾。

她虽年幼,却少年老成地在心里叹了口气,道:“渊哥哥又是来……”

“我爹看我严得很,一旬到头也出不来两趟,到你嘴里反而嫌弃我。”少年道,“先生今日没来堂课吗?我嘱咐人在外头望着,可又没见着。你说那个……什么贺公子,是怎么回事儿?”

刘潇潇道:“先生今日休息。”

“又是别人授课,我怎么总赶上别人授课啊。”他道,“我们家跟你家也算是世交,我为了先生都回申州老家来了,你怎么这么不帮我。”

“要是白大人知道你这么……回去准得打你。”

“怕什么?”白渊梗着脖子道,“为这事她也没少打我,她是我亲生母亲,看不上我上赶着倒贴女人,她打我是应该的,可我想见先生有什么错?我又没真的跟她通……”

他一句话没说出来,旁边的奴仆猛地咳嗽了一声,白渊才没把“通奸”这类字眼说出来。

刘潇潇道:“因为是世交,我才劝渊哥哥回去。书院开了这么多年,先生早不知道是三十还是四十了,只是看着年轻而已,别说她逍遥浪荡,一生看不上俗务,就是真的有意,也着实不好……”

她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想,贺公子看起来年约二十,他八成也没看出老师的真实岁数。

“不好?你们嘴里只有不好。没有过好。那个贺公子是谁,你倒遮遮掩掩,避而不答。”白渊哼笑了一声,“好啊,既然说我不成体统,我倒要当面问问先生,有没有个更不成体统的。”

他说完便带着奴仆过了前院,一边走一边道:“我给先生下过拜帖的,用的是我姐姐的名字,这可不算擅闯。”

刘潇潇从小长这么大,也就见过这么一个叛逆的儿郎。她连忙跟过去,劝诫不成,只得让刘家的人把院子守住,不要擅自宣扬出去,而后跟着白渊一路劝阻告诫,可却不顶用。

白渊绕过前厅,走进书院的后院里,叫奴仆都静悄悄地守在外面,壮起声势,脑海里争辩吵架的话搜罗了一箩筐,这才踏步进去。

后院里没人守着,梅问情不习惯使唤奴仆,所以日常事务都是刘潇潇安排的,甚至大部分都是小三娘亲手照料置办。

眼下院子清净,有一棵巨大的桃花树栽在院中,枝头茂密、满目春光。一个冷藤做得躺椅放在树下,紫衣女人在躺椅上午睡,一本书卷盖着脸,她袖边的薄纱垂落,飞扬起来,在风中依依。

桃花落了满怀。

白渊一进门,抬眼就是这一幕。他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半晌才浮现出一个念头——要是做她怀里的桃花,在她身边睡上一阵子,就是明日吹落在地,死了也甘愿。

刘潇潇跟着进来,小声道:“你看,先生午睡呢。”

白渊一把捂住她的嘴。

刘潇潇支吾两声,瞪大眼睛控诉:你还做不做人了?

白小公子眼里可没有她这个世交小三娘,只惦记着她的老师。他低头道:“嘘,吵醒她我跟你没完。”

刘潇潇扯下他的手:“不是你非要来理论的吗?还不走?”

白渊道:“我好些时日没看见她了……”

他说着说着,竟然坐在了门槛上,发呆似的望着她,毫无半点高门之子的颜面架子。刘潇潇也坐下来,劝道:“我知道老师龙章凤姿,容颜绝世,全天下数不出第二个。但老师无心娶夫纳侍,她都自己过了半辈子了。”

对方却喃喃道:“若我不是世家门第,出身平民,抛下一切不要名分,只要能跟着她,夜里添一盏灯、磨墨点香,那样也很好。”

“你这是说得什么话……”

“三年前母亲回老家祖庙上香,为陛下探看梅先生安好,我陪着母亲见了她。”白渊低声自言自语似的道,“那日走得太晚,她给我备了一盏摔不破的提灯,那盏灯还在我那儿收着……”

刘潇潇一时也不忍心说什么。

就在两人坐在那儿悄悄低语时,房门忽然打开,男声响起:“梅问情,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后面那两字没说出来。

他站在门口。

他看着门槛上的两人,门槛上的白渊也在看着他。

从先生的房里,出来了一个男人,一个年纪正好、好看得带着点锐气的男人。

白渊豁地一声站起来,瞪大眼睛看着他,然后又转头看了看梅问情,再低头扫了一眼小三娘,瞠目结舌,半晌没说出话来,但脸色瞬间变了。

桃花树下,女人抬手把书卷取下来,还没太睡醒,往贺离恨那边儿看一眼,懒散着、嗓子微哑:“叫我?”

梅问情不介意进度慢,她反而很乐意戳破这人的乖顺假象,三言两语便能把他的面具都拆掉,露出尖尖的猫爪子,会叫会恼的玩偶摆弄起来,颇有乐趣。

盛春时节,后院窗前栽了一棵桃花,挟来香气。

梅问情在前院吃过了饭,照例给贺少侠带了晚膳。她捧着一卷不知道写的是什么的书坐在那儿,守着他吃饭。

对方的筷子停下了,养了一日才好些的嗓子低低出声:“梅先生……”

“你若实在无法将那些狎昵的称呼叫出来,直呼我名字也可以。”她衣衫懒散,霜色的领子微敞,露出一片白皙的脖颈和锁骨。腰带也没束紧,两条宫绦怠惰地盘缩在下裳的薄纱里。“我看你年纪不大,勉强叫我一声好姐姐,我听了说不定能舒心。”

年纪不大?他忍不住想,自己这岁数要是说出来,她都得拿个锤子把他钉到棺材板里。

贺离恨看向她,见到挡着她脸庞的书卷,从内页里零落调出来一张插图。他低头一扫,是春宫图。

他顿时收回视线,咳嗽了一声,道:“……我想洗漱沐浴,可以吗?”

这几日碍于伤势,总是浸水擦拭一番便罢,至多也不过拆洗长发,还未好好沐浴过一番。

重伤以前,他道体完满,虽是魔修,但自然洁净、不染纤尘。如今伤重至此,虽然仍比普通人好得多,但稍稍沾上一些浮尘,便有些难以忍受。

放在梅问情眼里,大伤未愈还要沐浴碰水,估计是非常娇气又矫情的事了。

他如此想着,这位散漫的教书先生却并没嘲讽戏弄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又翻过去一页,她道:“你一个人洗得了么?就你这点体力……有一页掉你脚下了,捡一下。”

贺离恨让她说得噎了一下,他顾忌伤口,有点不自然地低下身拾起那张插画,再扶了一下桌沿儿,看都不看一眼内容地递过去。

梅问情也没抬头,探手随意一接,书页连同他的手腕都掐在掌中,两根手指给探了探脉:“……还行。”

这似乎是允准了。

贺离恨计算着复原的时间,又想到自己死不见尸,那些老仇家未必就真能宽心,虽然人间红尘寻人是大海捞针,但耽误久了难免出事……他思索片刻,又抬头看了一下梅问情:这若是连累了她,总归不好,就算要养伤,也得另寻个无人的所在。

他这么一抬头,却正好对上女人的眼眸,那双黑漆漆、寒沁沁的双眼只跟他对上一刹,随后就错觉般地舒展来,如抽枝伸展的嫩芽:“你这一个人闯荡江湖,胆子还挺大。”

贺离恨道:“有时候逼到一个份儿上,胆子小的,就都死掉,化为尘土了。”

梅问情微笑着表扬:“哎,好凶啊。”

这么一句评价,都听不出来是正面的,她居然还讲得像是夸奖似的。贺离恨顿了顿,接话:“我是个没有感情的杀手,若日后我能养好身体,你有了想杀之人,我可以帮你。”

梅问情道:“若是养不好呢?”

贺离恨愣了一下,他没有太过思考这个可能性,就如同此人的性格一样,他从不认为自己的任何低谷期是爬不起来的。……如果这么容易就一蹶不振的话,大道参天,他早就死了,连修真问心,便都不配。

“那就……”

“那就当我的仆人吧。”梅问情自然地道,“我救你一命,按理说,你这条命其实是属于我的。对不对?”

“挟恩图报。”饶是贺离恨非常想装,也没能装得下去,他吐出这四个字,撇开眼神,“为人轻佻。”

梅问情有一个名士的名头,可天下名士多是性情古怪,她混在其中,有几分轻佻懒散,不够庄重,倒也不足为奇。

梅问情没把他这两句低语当成一回事:“好了,贺少侠,那就这么说定了。”

“谁跟你说定了。”贺离恨道,“身为师者,私蓄男奴,纵然没犯什么律法,总归也不是什么好听的事。”

“我管它好不好听。”女人将掉落的书页夹在其中,反手放回身后的书架上,然后从床畔的藤椅上起来,舒展了一下身躯。

她随手拉紧了腰带上的宫绦环佩,衣料往瘦削紧实的腰身上一裹,姿态随性,像一只优雅又懒惰的大猫:“衣服脱了,我给你弄点水洗澡。”

贺离恨方才看着她,听着她腰侧叮当作响的环佩晃了一下神,随后才反应过来:“现在?我自己洗就行了,不用……嘶——”

对方的手搭上他的肩膀,根本没用力,只是放在那儿,那片撕裂的伤口就憋着劲儿弄疼他。贺离恨眼角泛红,一口凉气抽回来,痛得冒冷汗,喉头到胸口都要结冰了。

她从上方压下来,阴影笼罩在眼前:“你就是这么行的?”

贺离恨咬紧了后槽牙,忍住发抖的喘息。

他原本还真将这当成可以忍耐的皮外伤,但只是被这么碰到,就猝不及防地勾起五脏六腑的疼痛和虚弱,好像有什么东西硬生生地从他骨头里抽出来……残余的仙道真气还留在躯体里,往神魂里钻。

梅问情屈起手指,指尖轻盈地搭在他肩膀衣衫的上方,触感微不足道:“贺少侠,最好多听听我的话。”

贺离恨骤然有一种仿佛被猛兽含着脖颈,舔着喉骨的错觉。

他双睫被生理性眼泪浸湿,缓缓地匀稳了一口气,声音发哑:“梅问情……不许这么突然地碰我。”

她笑了一下,然后收回手,抬指将对方外披上的两根细绳一抽,外衣就落下来,露出整齐系到最上端的内衫。

“热水没凉之前,”她说,“我在旁边的房间里等你,如果需要扶的话,叫我一声,我就帮你。”

————

水雾弥漫。

刘潇潇前几日刚给她敬爱的先生带了一应洗漱用具,特意还为贺公子捎了一份全新的,比起“轻佻浪荡”的梅先生来说,她这位弟子才是世俗意义上的、文雅体贴的正人淑女。

热水温度稍高,这屋子又显得小,只开了一个窗缝通风。梅问情垂着眼眸,目光落在两指之间,一团白腻腻的雾气在指间缭绕着。

那是她刚刚从贺离恨身体里抽出来的残余真气。

清冽锋锐、连绵不绝,伤他的人修为倒是很深厚,这团真气要是留在他身体里,那这伤十几年也好不了。她行善积德,随手帮忙。

嗯,随手帮忙,绝不是看他长得好看,也不是可怜他那张倔强又忍耐的脸。

那团真气明明属于别的修行者,可到了她手里,却乖顺如绵羊,任由她捏来捏去,随意聚散。她很快就失去了兴趣,任由这团气息消散不见。

身后响起有些沉重的脚步声。

以他的身体状况,就是走到这里,也费力忍痛、颇为艰难。不过梅问情倒是预料到了这一点,贺离恨虽然不拘小节,但比起她来说,还是挺要脸的。

雾色缭绕声中,衣衫一件件搭在屏风上,浴桶里的水面泛起涟漪。

梅问情虽然正对着他,可目光很安分老实,静静地盯着他的脸,根本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男人在她眼皮底下脱光衣服洗澡,眼波都不动一下:“热吗?”

贺离恨没吱声。

他还在不高兴,眼角残红未褪,那块的皮肤太薄了,热气升腾上来,连耳朵尖儿都泛起血色。

不知道是雾气给熏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梅问情啧了一声:“多余问。”便起身拿起毛巾,绕到背面给他擦拭后颈、肩头。密密的水珠从肌肤上往下滑,避开了未愈的伤处。

她单手解开对方的发带,道:“你说谁家妻主给夫郎亲手洗澡的啊?更别说你不是我娶的了,我都没睡过你,还对你这么好,又救又养,伺候吃穿,你还那么凶我,你说你做的对么,嗯?”

贺离恨低着头,任由她把玩自己的长发,半晌才道:“……但凡你不那么戏弄人……”

梅问情的手从后面绕过来,忽然卡住他的下颔,两指分明没用力,可轻易就把他的脸抬了起来。

她低头,模样倒映在贺离恨的眼睛里。没簪住的剩余长发落下来,发梢打着旋儿碰到了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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