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圣德
淅淅沥沥的水声在室内响起, 一双修长纤瘦的手洗净布巾,浸泡了温水的柔软织物擦掉了男人脸上的血污。
梅问情的动作停了一下。
她扫了一眼对方露出来的脸庞,然后神情不变地继续擦拭掉血迹, 污痕拭去, 露出鲜红的伤口和白皙肌肤。
半个时辰之前, 她捡到了这个男人。
在自家书院荒芜的后园子里, 那里连着几重小山, 大概率是从上面跌下来的。梅问情见到他时,这个长相俊美锋利、颇有攻击性的年轻男子蜷缩在杂草石后, 如濒死的兽。
血迹晕染开来, 将青翠的绿植染成红得近似于黑的颜色。周围的草木一片破败, 仿佛他的到来, 带着一种不祥的意味。
伤得还真重。她漫不经心地想,如果再晚一阵子……她可没有收尸的兴趣。
她擦掉了对方身上凝涸的污血, 解开那些破烂衣衫丢在一旁, 眼里只看着交错的旧疤新痕、不断渗出血珠的崭新伤口。
这男人的体温滚烫,敷上药膏也没退烧。
梅问情大致处理了一下他身上的伤, 她这儿没有男子的衣衫,只得取了一件自己没穿过的外披放在一侧,又拉起被子盖到对方的肩。
她手没收回, 腕骨忽地被抓住,虚握了一把。男人的声音虚弱沙哑, 混乱地低喃:“不……不要……”
不要?
她由对方抓着手,低头道:“你说得像是我要对你做什么一样。”
她回复, 沙哑的男声却接不上对话, 只是混乱地呼吸, 伤重的发热让他烫得离谱, 额角渗出一层冷汗。他抓着她的手腕,掌心的热度跟梅问情微凉的体温交叠在一起。
男人死死地握着她、抓着她,又抗拒,又难以松开。
“不要……不……爹……爹亲……不要死……”
“救救他……求你、求你救救他……呜……”
他陷入了幻觉、或是梦魇。
这可怖的、纠缠着他的幻觉越来越严峻沉重。梅问情听到这呓语越来越强烈痛苦,而后引起一阵撕心裂肺的疾咳。她眼疾手快地扣住了男人的下巴,手指抵入唇中,以防他无意识地咬伤自己。
她的指腹按着齿列,明明看起来文弱优雅,但动起手来却像铁钳似的无法逃脱。他的痛苦像是被劈为两段,在这瞬间崩断——坠入虚无。
那些挥之不去的梦境刹那结束。贺离恨像是被人从深井里打捞上来,满身狼狈。他猛地睁开眼,恢复意识后才得到了操控身体的权利,疼痛伴随着疾咳再度卷土重来。
梅问情适时收回了手。
她慢条斯理地洗净手指,满是悠闲地重新擦干,然后坐在桌边倒茶,看着这个陌生男人在床榻上蜷缩收紧,从肺腑里呕上血,吐在了榻边的水盆里。
暗红的血迹从水中散开。
梅问情抬手倒了杯茶。
茶水滑落时,贺离恨趴在床边剧烈地喘息,他的手指扣紧榻侧的木头,墨发披散,纤长的眼睫湿漉漉的,浑身都在抖。
他抬手按住了额头。经脉断裂不堪,几乎化为齑粉,他现今没有一丝自保的能力。
“你这伤……”清澈低柔的女声在他的喘息间隙里响起,“真是要命。”
贺离恨艰难地抬起头。
他见到一个身着霜色道服的女子。
这衣衫色泽清浅,三指宽的腰带勾勒出身形,她瘦削、高挑,腰带上缠着亮银的装饰,如白梅般缀在一侧。青丝之上没有戴冠,而是用一根玉簪子斜簪入发。
他想看清对方的长相,但在极度的疼痛之下,只能匆促地扫过,只对上了一双镇定寂静的眼眸。贺离恨满是戒备,可他戒备无用,他的脖颈咽喉几乎被切开了一半,没有致死,但却未愈,连抬头都艰难过分。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你……咳咳……你是……”
“要是这副德行还想说话,那你也算死在自己手上了。”
男人闭上了嘴,可能是听话,也可能是痛得说不出来了。
梅问情将他按回去,对方的身躯贴上床,终于拔干了所有力气。他元婴破碎、经脉寸断,又陷入意识不清的昏迷。
但这次没再陷入幻觉,没再做噩梦。
她等了等,没听见更多的呓语,便强迫症发作地擦净他的唇角。
伤成一个随时断气的破败玩偶,长得倒很漂亮。不是惹人可怜的那种娇气的漂亮,而是锋锐精致,眉眼如刀,令人降服不住的俊美。
梅问情停下手看着他,先是欣赏了一会儿,随后又习惯性走神,那道沾了唇边血痕的薄丝手帕被窗外的春风一吹,忽然卷走,飞去远远的地方了。
————
“弑母的孽种……”
“天生灾星,就是他克死了他全家……”
“我就说过他会成为祸害,你们看看是不是!他已经变成祸害了!”
“诛杀此獠,以谢天下!”
贺离恨又见到了这一抹火光。
在熊熊的烈火之中,他的蛇刀插入地面,四面八方高高的仙器琼楼之上,尽是无数面目模糊、满身阴影的修真之人。张牙舞爪、影子在火光边晃动。
“我们为了杀贺离恨已经付出了太多,干脆就让他去找归元派复仇吧!”
“他草菅人命,罔顾人伦,怎么能留存于世……”
“裴家炉鼎所生的低贱废物而已,一个男子,不思量好好取悦女人,也能蹦得这么高……”
无尽的窃窃私语从火焰里响起,从每一道面目模糊之人的影子里响起。
贺离恨拔出蛇刀,将这些琐碎的声音抛之脑后,冲向那片燃烧的烈焰,但在他面前,那道烈焰仍然把那些熟悉的身影焚成灰烬,刺耳的惨叫贯穿云霄。
不……
不要!
鲜红的回忆超越火光,慢慢地晕染向整个天地,逐渐地,他的眼前化作一片血色。
有人说,他必须低头,必须臣服……
还有人说,就是因为贺离恨不肯低头认错,所以才惹来那么多无休无止的祸事,才让那么多身边的人因他而死……
他的眼前满是血色,几乎分辨不出什么东西,但在接下来的一瞬,忽然猛地望见一个霜色衣衫的女子身影,随后便重新坠入黑暗之中。
过了不知多久。
疼痛稍减,但这具身体已经麻木了,感觉不出深浅的程度。贺离恨睁开眼,眼前是木制的吊顶,床边群青的帐幔被风拂动着,起伏不定,一重一重地吹向身侧。
这是哪里?
不必仔细窥探,贺离恨也知道自己修为尽废,元婴碎成了粉末。但他还活着。
他想要动,但过程却非常艰难。费尽力气也不过只是挪了一小片地方。但当他想要继续挪动的时候,忽然被抵住了肩侧。
陌生的气息靠近过来。
“为什么不想好好休息两天?”梅问情单手支着下颔,“性格真有这么活泼吗?”
“你是……”
“我是救了你的人。”她道,“按照规矩,救命之恩……”
贺离恨盯着她的脸,而后又想起这目光对于凡俗女子来说太直接,为了避免某些误会,便又错开:“没齿难忘。我会报答你的。”
“没齿难忘……”女人重复道,低笑了一声,嗓音清越又柔和,“你拿什么报答我?洗衣做饭还是以身相许?”
“……会是一个让你满意的酬劳。”
“说得不错。”梅问情道,“我也不需要什么洗衣做饭以身相许,既然你说是让我满意的酬劳,那我可就相信了。”
她说完这话便站起身,那股陌生的淡淡香气又从贺离恨的身畔抽离而去。不多时,她带回一盏散发着浓郁苦气的汤药。
“这是什么药。”他的嗓音沙哑虚弱,好像再多说几句就会彻底哑掉。
“治伤的。我粗通一点……岐黄医术。”梅问情思考了一下回答。
医术是不能根治他的……贺离恨沉默地想。最多能对这些外伤有所恢复,至于经脉、修为,半点作用也起不了。而变成一个体弱的普通人,隐姓埋名地活下去,这绝非他想要的。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梅问情。”女人吹散汤药上升腾的雾色,“这儿是大殷申州,白梅书院。如你所见,我是教书先生。”
这是人间?贺离恨这才意识到他居然在离修真界如此遥远的地方。他道:“多谢您相救,梅先生。只不过我……”
他话没说尽,温热的汤药已沾唇,药匙送到唇畔,不容许犹豫般地喂到他嘴里。
苦涩蔓延。
贺离恨被迫一口口地喝完,被苦得皱眉头。对方这才放下药碗,敷衍哄孩子似的道:“只不过什么?你身为伤患,不懂配合,怎么不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如果是仇人向他这么说,要他屈服,那多数要被那柄黑蛇细刀剁成饺子馅儿,但这话是从救他一命的恩人嘴里说出来的,再不爱听,他也不是一个恩将仇报的人。
梅问情又道:“下次我给你喝药,知道及时张嘴就行了。你一无所有,我要害你早就动手了,还能要你什么?”
这话是很有道理没错……
“至于梅先生,这称呼是我学生叫的。”她生得美貌淡雅,静如寒梅,但说出的话却叫人瞠目结舌,“我救你、养你,恩同再造,这么大的功劳,你是不是得叫我一声——主人啊?”
再往上看,对上梅问情那张清雅美貌、云淡风轻的脸。他心中猛地一震,瞬间坐起身,然而腰软体虚,险些一下子又栽到她身上。
女人抬指点了点他的手背:“哎呀,享受过就不认账了。”
“我何曾……”他反驳的话都冲到嗓子眼儿了,想起昨天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幕,又不敢说了,半晌才道,“……发生什么了?”
梅问情盯着他的眼睛:“你贴在我怀里,求我宠幸你,说要嫁给我,要给我生孩子……少侠虽然浪迹江湖,但这自荐枕席的本事着实不错。”
青年耳根泛红,几乎要撑不住体面,怀疑道:“真的?”
梅问情笑眯眯地道:“当然是真的,撒谎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这世上像我这样勇于负责的好女人已经不多见……”
她话音未落,就被一截枕头砸到面前。梅问情拽开枕头,看到贺离恨被气得活色生香的那张脸。
他看出来对方是在骗自己了,可偏偏昨天那事儿只能怪他,怪那条淫性不改的蛇,怪不到梅问情身上。贺离恨虽然气她在这事上都敢信口胡言,但忍了又忍,说得却是:“昨晚的事麻烦你了。”
梅问情微笑道:“不麻烦,你那几声好姐姐叫得我心都酥了,贺小郎君……”
她这声音又轻又柔,羽毛似的擦过耳畔。贺离恨浑身一抖,好似昨夜他真的贴到对方身边,不知廉耻地叫她姐姐、自荐枕席去了,他虽知这事恐怕是对方胡说的,却还因为这些隐秘念头而身躯微热。
那蛇毒恐怕是沉在了他身体里。
贺离恨移开视线,苍白的薄唇已经被摩挲得充血泛红,微微发肿。他还没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么样一副被人蹂/ 躏的面貌,只是缓解口渴似的多喝了几口茶,便道:“我洗漱去了。”
背影跟逃难似的。
梅问情望着他跑掉,手中不知何时揪着一条漆黑的小蛇,拎起来捏面团似的玩儿。昨夜还跟自己主人威风八面、自作主张的魔蛇,这时候瑟瑟发抖,简直像天真无害一脚就能踩死的蚂蚁一样。
“你倒挺会献殷勤。”她道。
小蛇委屈可怜地嘶嘶两声。
“找他去吧,一会儿他该发现你不在了。”梅问情松开手指,声音散漫,“我又不杀了你炖汤,这么怕我做什么。”
那蛇便呲溜一声滑走了。
本来今日就该启程,离开一片祥和的申州,但因为昨夜魔蛇捣乱,他的伤一下子爆发出反弹的迹象,连外表的康健也支撑不住。
气血亏空的虚弱还在其次,当四周昏暗之时,连他的眼睛也看不清东西,牵扯到了难以修复的内伤。刘潇潇告知了庄老先生,得知老师今日没启程,又送来不少吃食和药材。
她这么一个世家小姐,撸着袖子烧饭煮药,诸般杂事样样精通,确实让梅问情很是满意。
刘潇潇吃过饭就走了,炉子上架着的药壶也被取了下来,只等倒进器皿里即可。
贺离恨倒了碗药,苦涩气息蔓延开来。他闭着眼睛喝空了药碗,忽然道:“我是很危险的人,其实你不该跟我一起走,这地方很好,清净安全……”
梅问情伸手提了一下肩头的衣裳,头也不抬:“这话我听着烦。”
贺离恨奈何不了她,又道:“我是真心为你着想才说的。”
“你身体没好,不该心急。”梅问情凉凉地道,“我也是为你着想才说的,你听了吗?再说,我不跟着你给你收尸,你这身体平白糟践了怎么办。”
对方沉默了一阵子,过了一会才响起声音:“那我们明日就走吧,我的伤不要紧,这些药,其实也治不好我。”
梅问情放下书看着他,两人的视线交汇。她的眼睛平日里都带着笑,那是一种虚假的、冰凉的笑意,但此刻对视,她眸中只有平静。
“治不好你。”她自言自语,“我知道。我也该走了。”
她在这个地方盘桓了这么多年,也该挪挪脚步、动动地方,这世上像贺离恨这么漂亮好看、又逗起来可爱的男人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