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 98 章
其实就连苏林自己也没有想到, 首先出问题的，竟然是那群看上去傻乎乎的小虫崽们。
历经了一次产蜜之后苏林身体十分疲惫，他很快就在纯白星辰中找到属于自己的舱室并且沉沉睡去。
然而, 在苏林的意识中，他好像才刚刚闭上眼睛，那些光怪陆离的噩梦尚未完全展开，他就听到了意识中幼虫们无比惊恐的尖叫。
【妈妈——别丢下我们——】
【妈妈！呜呜呜呜——】
……
苏林骤然惊醒, 睁开了眼睛。
他从床上做了起来，这才发现按照时间来算此时应该可以算是午夜。
至于他刚才听到的那些尖叫则是……
“嘎吱。”
苏林愕然转头，然后便看见自己的舱门上出现了一条明显的裂缝，几根苍白的虫肢将肢尖刺入门缝，然后用蛮力强行撕开了厚实的金属门。
乌拉诺斯似乎是在意识里发出了一丝类似于抱怨的低语。苏林连忙用心灵链接安抚了一下自己的飞船好大儿。
而也就是这么一愣神的功夫，他就看到自己那群已经变得颇为健壮肥硕的幼崽们, 直接从门外扑了进来。
小数字显然受到了巨大惊吓, 就连他们的虫壳都便白了许多。
伴随着呜咽, 在冲进房间后，看到苏林的第一时间他们就直接朝着苏林挤了过来。
【妈妈！别离开我们！】
【等我蜕皮了，我也会有漂亮翅膀的！我保证！】
【别丢我呜呜呜我吃很少的呜呜呜！】
……
发生了什么？
一群叽叽喳喳呜呜大哭的虫崽们简直把苏林吓了一跳。他忍不住挨个拍了拍小数字们的头。
这一段时间以来，随着体型睁大, 这群虫崽其实已经很少在他面前展露出之前那种幼虫的懵懂。当然, 迫于身体条件限制，小数字们总体来说智商确实不高，但苏林一直都可以感觉得到，这群幼虫一直都很努力在他面前表现出成熟的一面。
而现在, 他们就像是又回到了当初。
幼虫们根本就顾不上展现出自己的成熟稳重, 他们直接挤在了苏林的床上, 直勾勾地看着一脸懵逼的“母亲”。
【是妈妈。】
【真的妈妈。】
二号抬起了虫肢, 小心翼翼地扒拉了苏林一下。在感受到了苏林的体温之后，小虫崽们才像是终于从噩梦中醒来，他们如释重负地放松了身形，可是看着苏林时候，眼底依然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一抹湿润。
【都，都说了！妈妈才不会丢下我们呢！】
一号的触角立得高高的，他冲着其他几只虫崽大声地宣布道，就是声音难免还是因为之前看到的那些场景而微微颤抖。
苏林花了好一阵功夫，才搞清楚，这群幼崽们竟然产生了幻觉，而在那个幻觉中，苏林毫不犹豫的抛下了他们——因为他们在蜕变后全部都变成了灰扑扑不好看的白蛾子。
而苏林一脸嫌弃地看着他们，说了一声“好丑”之后，就直接抱着那只长着漂亮黄色与草莓奶油冰淇淋色的吸一口离开了。
苏林：“我觉得，我应该不至于那么颜控啦。”
他连连苦笑，并且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在带孩子这件事情上已经非常熟练了。
“无论你们蜕皮后长成什么样，我发誓，我都会非常喜欢你们的！”
他放软了声音，无奈又有点好笑地安抚起了这群幼崽。
好吧，如果不是他们这么哭唧唧冲过来，苏林都不知道原来自己对吸一口蜕变后外形的赞叹，竟然会给其他几只小虫崽带来那么严重的心理压力。
“妈妈，我以后，会努力长得漂亮的！”
被苏林拍了拍头，六号很快就恢复了原本的自信。
因为之前的经历，他总会有一种错觉，自己比起其他虫崽要更加受宠一些，这时候也是他最先骄傲起来。
他高高扬起了身体，好让苏林可以看到自己身上隐约的斑纹。
结果他话刚说完，旁边就此起彼伏地传来了虫崽们的攀比声。
“我，我会比六号还漂亮！”三号立即补充。
事实上，他的暗纹确实是所有虫崽中最明显的，显而易见之后他确实会有相当耀眼的花纹。
六号不敢自信地立起了触角看向身侧的其他小数字们，然后张开了口器发出了一点尖锐的嘶嘶声。
那是一种本能的威胁音。
而到了最后，还是一号以自己的体型强行压制住了其他几只虫崽，避免了苏林在午夜拼命给打群架的幼崽们劝架的悲惨命运。
确认了幼虫们今天只是因为心灵辐射而看到幻觉，几只虫崽短暂的争宠后立刻懂事的从床上爬了下去。
虽然说“妈妈”的身体已经被之前好多了，可幼虫们始终记得之前医师的叮嘱，不敢与苏林靠得太近。
他们就像是最忠实的守卫，又或者，像是最原始虫巢中的原始虫族那样，栖息在了苏林的门外。
虫崽鱼贯而出，走在最后面的是一号。
“一号——”
苏林看着一号，忽然喊住了对方。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一号身上依然是虫族幼崽的淡白色，他没有一点儿花纹。
可是，就是这样半大不小的虫崽，今天晚上却表现得已经像是一只很沉稳的成虫了。
苏林看着这样的一号，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软软的。
“谢谢。”
他低下头，乘着其他幼崽们没有注意，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一号硬邦邦的脑壳。
一号的触须立刻就立了起来。
“妈，妈妈！”
一号在今天晚上的表现要比其他存在冷静一些，不得不说，他确实已经是一只大虫子了，这点让苏林倍感欣慰。可苏林却并不知道，一号今天晚上的完美表现是有原因的。
跟其他虫崽梦到自己变丑，梦到苏林更喜欢吸一口不一样，这只懵懂的幼虫，梦到的是更加奇怪的东西。
在一号漆黑漫长的梦境里头，他全程都只能安静地蜷缩在软壳之内。
周围依稀还有其他几只小虫崽的气息，但彼时他们都尚未发育完全，因而并未产生神智。只有一号，一号朦朦胧胧地在黑暗温暖的巢房之内时睡时醒，快速发育，直到忽然有一天，他在冥冥之中，感受到了自于“祂”的气息。
仿佛有人轻轻拂过他的外壳。
明明只有一点无比混沌的意识，但是一号却已经隐约察觉到了那个重要存在在此刻悲伤的心情。
“对不起……对不起……没能让你们孵化。”
“我很抱歉。”
“可是，我再也……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了……”
“我好想回家。”
……
一号想起母亲在那个幻境中貌似平静的低语，一阵凄凉的恐惧慢慢填满心扉。
那个梦境实在是太真实了，好似他真的曾经在身处虫卵之内时，就与苏林进行过那样一场告别。
“妈妈，你是不会离开我们的吧？”
一号忽然抬起头，有些惶恐地问道。
而苏林听到虫崽的问话，却是一怔。
他并没有想到一号会这样直接的问出来。而且他也知道，要安抚这样一只全心全意信赖着自己的虫崽，他只需要动动嘴皮子随口扯个谎就能将对方欺骗过去。
自己之前在人类世界不也是这样做的吗？
放心吧，妈妈这么喜欢你们，怎么可能丢下你们呢？
然而谎言都已经到了嘴边，苏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因为在他很清楚，自己如果还想要回到人类世界，是不可能带着这样一群原始虫族的。
至于他自己……
拥有着虫母的基因，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继续留在虫族的世界。
自己与这群孩子们终究是不可能永远在一起的。
可是这样残酷的现实，苏林又怎么可能直接告诉面前的一号？苏林勉强地笑了笑，然后有些迟疑地开了口：“……你们以后都会是很强大的虫族的，怎么能老是想着跟我混日子呢。真是傻孩子。”
苏林含糊地敷衍着。
他怀疑自己大概是业务不熟练导致敷衍也没敷到位，因为听到这句话后，一号盯着苏林看了好一会儿，看得他都有点心虚了，一号猛然间起身，用前肢勾住了苏林的袖子。
他用额头蹭了蹭苏林的手背。
“妈妈，我真的好喜欢妈妈呀。”
一号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
“一号，你……”
苏林愕然地看着好像忽然难过起来的一号，正要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只已经不复当年干瘪瘦弱的强大幼体已经埋着头好像强忍着情绪似的，飞快地朝着门外跑去。
“妈妈，晚安！”
已经有些破破烂烂的金属门在苏林面前重新闭合。
年轻的虫母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始终没有回过神来。
一号是察觉到了什么吧？苏林有些忐忑地想道。平时看上去傻乎乎的幼虫，在这方面竟然这么敏锐吗？
敏锐到已经提前感知到了，苏林一定会离开留他们的现实。
苏林神色怔忪，作为人类回到人类世界，作为虫族只能归于虫族，这本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更何况，那些幼虫其实原本就是自己捡到的，甚至当初最开始接受他们都不过是为了把对方当成自保手段而已。
就算自己离开了，严格说起来，也不算“抛弃”孩子吧。
苏林在心底对自己说。可无论怎么说服自己，苏林的心情还是莫名的郁闷……
“妈妈，别丢下我……求求你了……”
“别抛弃我们……呜呜呜……”
……
恍惚间，苏林耳边仿佛又传来了若有若无的绝望呼喊。
那些孩子……
下一秒，苏林忽然打了一个寒颤。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那些痛苦到极点的呼喊并非自己的幻听。是苏林机械地慢慢扭过头，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他的身体骤然冻结，寒意顺着背脊直冲天灵盖。
他看到很多虫族。
纯白星辰之外本应该是漆黑死寂的宇宙。
可现在，在舱房的舷窗之外，却挤满了浮肿惨白的脸。
骤然看上去它们就像是已经死去很久的人类，但在轮廓上却又保持着鲜明的虫族特征。这些无声无息出现在窗外的尸体看上去已经在宇宙中漂浮了不知道多少年，连虫族结实的皮肉与甲壳已经完全干瘪脱水，皲裂的皮肤表面覆盖着一层霜花似的宇宙尘埃。
它们的眼眶空洞，眼珠早已不知道消失了多少年，然而当苏林望向它们时候，还是会因为那漆黑眼眶中迸射出来的狂热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
他想要喊救命，可那些尸骸的目光仿佛拥有某种能力，苏林就像是被美杜莎盯住的无辜之人，只能呆呆站在原地化作石像。
他动弹不得，所有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甚至连意识都被彻底凝固。
“为什么？为什么要抛弃我们？”
“你还记得我们吗？记得被你彻底放弃的我们？”
“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离开了。”
“你会留在这里的，对吧。”
“母亲……”
苏林木然地看着那些可怖的虫族咧开了口器，之前的呼喊很快转为了怨毒的呜咽。
恐惧让苏林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转动着眼珠，愕然发现自己所有的窗前都密密麻麻挤满了这些“鬼魂”。
而鬼魂们的声音很快变成了尖锐的嘶鸣，宛若钢针一般刺入了苏林的脑髓。
一阵剧痛袭来，苏林身形一晃，跪倒在地。
然后，忽然间，他的周遭安静了下来。
苏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惊恐地抬起头望向窗子的方向。
巨大的人造物体残骸缓慢寂静地漂浮在虚空之中，王之墓场的星域是一如既往的死寂。
苏林的窗外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刚才的那些东西……是幻觉吗？
苏林缓缓站起身，检查了一下光脑，他惊讶的发现刚才那段无比漫长的时间，实际上距离小数字们的离开才不到半分钟。
青年缓缓站起身，哆哆嗦嗦地朝着窗子走去。
他又看了一遍窗外，一切都跟他们刚刚脱离迁跃通道时没有什么两样，纯白星辰号依旧在安静平稳地行驶，巧妙地避开了航道上的各式人造物碎片。
然而就在苏林松了一口气想要转身时，他的目光却忽然凝在了舷窗的一角。
只有虫族尖锐的螯肢才会留下来的抓痕，在最外层的透明材料上清晰可见。
……
【“不——不要——”】
紧接着，苏林忽然间又是额角一痛。
这一次，他的幻听化作了洛希的痛苦哀鸣。
苏林从来都没有听到那个高大凶悍的虫族男人发出过那种声音，只有被酷刑折磨，连心脏都彻底破碎的人才有可能发出那样的哀鸣，那种深刻的痛苦凝聚起来，连带着苏林都感觉到自己胸口隐隐作痛。
“开什么玩笑？！”
苏林绷紧了脸发出一声诅咒。
明知道这十有八九又是因为那见鬼的心灵辐射导致的幻听，苏林还是紧张地冲出了门去。而他这种难得的冲动和紧张甚至把门外那群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的小数字们都吓了一跳。
所有的孩子都簇拥在了苏林身边打算跟随他一起行动，不过苏林却在此时想起了那些出现舷窗之外的抓痕。
“不，你们得留在这里——”
苏林将其余五只幼崽分派了出去，守在纯白星辰的某些重要出入口附近。
而他自己则是匆匆忙忙地，带着幼崽们更为成熟的一号直接冲向了洛希所在的控制室。必须得承认，这一路上苏林都感到非常不安，因为一直到此刻他才隐隐约约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刚才小数字们闯入苏林房间时，洛希却并没有第一时间赶到那里查探情况。以苏林对洛希的了解，这可不是这个看似冷漠实则缠人的虫族会有的反应。
小数字和他现在都已经因为心灵辐射而遭受了幻觉上的攻击，那么洛希……洛希难道也是吗？
在重重思绪之中，控制室的大门在苏林面前缓缓滑开。
苏林第一时间冲了进去，然后就确定自己之前听到的那属于洛希的痛苦呼唤确实并非幻觉。
虫族男人如今正背对着苏林，庞大的身体佝偻起来，整个人正无比脆弱地半跪在地上，冲着虚空的怀抱不断喃喃低语。
“不是说好了，我们之后在一起的吗？”
靠近时苏林听到了洛希喉中溢出的绝望声音。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苏林的眉头不自觉绞起。
“洛希？”
感受到了洛希此时极为不稳定的气息，苏林转过头来，让一号退到了控制室外待命，一种直觉让苏林做出了这个举动，他隐约感觉到若是有别的虫族在房间里，恐怕会更加刺激到正在被心灵辐射折磨的洛希。
一号有些不太情愿，但在苏林的要求下他还是不甘心地离开了控制室。
洛希微微侧头，似乎察觉到了苏林的到来。
“嘿，洛希，是我……”
苏林放缓了声音，然后小心地朝着洛希靠近。
“清醒过来，你自己也说过，这里的幻觉始终都只是幻觉，只要你不相信，‘它们’就不会伤害你——”
苏林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
他此时已经来到了洛希的侧面，正要抬手扶住男人的肩膀。而这个姿势，正好让苏林看清楚了洛希用手死死按在胸口的那样小东西。
那是一枚矿石吊坠。
星形的，除了好看没有任何用途的廉价吊坠。
无比熟悉的物品让苏林瞬间失言。为什么，这东西会出现在洛希手里？
而就在他愣怔之时，洛希已然察觉到了苏林的声音。
高大的虫族男人此时眼神空洞，可即便这样，那种无法抑制的痛苦依旧溢于言表。
“苏林？”
他沙哑地开口。
“你，你醒了？！”听到洛希的呼唤，苏林陡然惊醒，心头一松，连忙问道。
随即，他腰间一紧，猝不及防便被洛希猛然拽入了怀里。
“苏林……你这个……该死的……骗子。”
简直像是在泄愤一般，苏林被洛希按在怀里按得仿佛肋骨都要被压断了。洛希贴着他的耳边，咬牙切齿地吼道，那种极致的凶狠，残暴与痛苦混合在一起，让苏林骤然失神。
“你想要逃跑？”
更加让苏林惊诧的，则是洛希接下来的质问。
“为什么？！不是说好了从今以后我们就一直在一起了吗？”
【“不是说好了，我们之后会一起生活？”】
“如果你想要去第一星区，你明明可以跟我说。可是现在呢……如果我没有抓到你，你是不是一辈子都不打算告诉我这件事？”
【“如果我今天不在这里，我要等多久才会等到你主动联系我？”】
“不，根本不对，哈哈，其实你原本就没有打算再见我，对吗？”
【“所以，其实你压根就没有打算再联系我，从一开始，一切都是谎言，对吧？”】
……
似曾相识的质问。
似曾相识的澎湃情绪。
甚至就连这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拥抱，都是如此相似。
苏林瞳孔紧缩，不敢置信地望向洛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