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重返十七岁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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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开学。
蝉鸣聒噪, 骄阳似火。
教学楼外的常青树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海城一中的校服是经典的黑白配，长裤长到脚踝，上身的白短袖足以勾勒出少年清瘦利落的体型。
长长的走廊暴露在阳光中, 一侧掩映着晃动的树影。
酷暑难耐, 暑气仿佛蒸的柏油马路都变得扭曲。
操场上一群男生勾肩搭背，坐在树荫底下乘凉, 笑声爽朗恣意, 仿佛能隔着空气传过来。
叶然安静的看了片刻, 目光落在其中一个男生身上，几秒后, 他收回视线，重新走进教务处。
教务处主任打量着他, 笑了：“这校服穿在你们这些小年轻身上, 就是好看。”
教导主任以前是叶父的同事。
如今他从京城一中转到海城中学，主任惊讶的同时，难免对他生出些亲近之意。
叶然主学的是艺术, 高三之前，都要在正常班级里学习文化课。
等到高三了就可以请假不来, 该参加集训参加集训, 该报补习班报补习班。
主任登记好他的信息，顺口问了句：“宿舍收拾好了没？叶老师……咳，你爸没来送你吗？”
叶然点点头, 回答：“宿舍收拾好了，我爸出差去了。”
海城中学的宿舍都是双人间, 叶然来的晚了, 又是关系户, 校领导那边也有认识叶父的，干脆让他一个人住双人间。
“出差啊……”教导主任显然想到了叶父当年在讲台上的模样，再想想他如今为了现实而折腰，不由对叶然更多了几分怜爱：“走吧，老师领你去教室。”
办公室里还有其他老师，提了一嘴：“三班在上体育课，现在去了也没人。”
“哦，那叶然，你在办公室再待会儿吧。”
叶然听话的找了个空椅子坐下，抱着书包，垂着眼睑，沉沉静静的模样很得老师们的喜欢，尤其近半年来，老师们越发的喜欢起这种安静懂事的孩子。
成绩好不好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少给老师们惹事。
不知是哪个老师先起的话题，闲暇时间的老师们也很八卦，“上学期期末又是陈朗第一？”
“是啊，陈朗这孩子学习认真的很。”
“是认真，中午饭都不吃，我看他就在教室里背书。”
“第一是第一，就是全市排名不高，才第九。”
“第九啊。哎，当初八校联考咱们学校直接压隔壁实验十几分，怎么现在……”
“还不是那臭小子，”教导主任听着听着也来火了，想说话，又硬生生地憋住，干脆不去想：“算了，我就看他能闹到什么时候！”
说完这话，他拧开玻璃杯，喝了口菊花茶压火，再抬头时发现叶然正看着他，眼睛清凌凌的，瞳仁乌黑而清澈，映出了他的脸。
“老师，咱们学校成绩一般吗？”他问。
教导主任一口茶差点喷出来，看出叶然眼里的忧虑，一时半会儿哭笑不得：“你这孩子，咱们学校的师资力量绝对不比你们京城差，这次没考好只是……运气问题，你别操这个心，好好学习就行。”
几个老师也笑起来，“是啊，上次八校联考第一可是咱们学校的，本科率咱们学校也是90%以上。”
下课铃声恰好在此时打响。
办公室里忙碌起来，有上课的老师抱着教案和作业，匆匆离去，高二办公室在两栋教学楼中央的连廊上，从单面落地窗往外看，能看见出来透气的学生们。
一眼望去，全是白短袖、黑长裤，胸前戴着校徽，嬉闹间充满这个年龄段的少年意气。
又等了会儿，有个男老师从门外走进来了，他模样不过三十出头，文质彬彬，戴着黑框眼镜，眉间有皱痕，端着个搪瓷杯，杯中茶叶沉沉浮浮，教导主任喊住他：“老杨！”
男人看过来。
教导主任便起身领着叶然走向他：“你们班下节课是你上吧？这是从京城来的转校生，叶然，分到你们三班了。”
名叫老杨的老师看向叶然，叶然安安静静的站在那，头发乌黑、唇红齿白，少年的身姿如抽条的嫩柳，眼睛很清澈，一看就是个好孩子。
杨威撂下搪瓷杯，面色缓和了些：“行，一会儿跟我进班吧。”
下节课是杨威的政治课，杨威回位置上找出三班的作业薄，让叶然抱着，预备铃打响后，他便端着搪瓷杯，带着叶然朝教室走去。
办公室里有没课的老师。
这会儿对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我看老杨情绪不对。”
“刚才碰见副校长了，又被副校长说了，让他做好沈时的思想工作……要我说，沈时那混小子就该被好好收拾一顿。”
“哪儿这么简单，人家家长都管不了，何况咱们了。”
“难为老杨了啊。”
*
此时此刻，通往高二（三）班的走廊上。
杨威是一个非常和善的老师，说话语调偏慢，温和的问着叶然在京城中学的生活，叶然也诚实的答了，走廊里还有许多其他班的学生，见到叶然这张生面孔，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有女生趴在窗户上，和叶然对上视线，便不好意思的别开头。
杨威没注意到这些，他看起来心事重重，手里单独拎着一本练习册，翻了几页，便开始叹气。
海城一中的预备铃距离上课铃有三分钟。
三分钟的时间，走廊上零零散散没了声音。
快到三班门口时，叶然忽然听见一阵笑声。
接着，是踢踢踏踏的脚步。
楼梯拐角处由远及近走来几个人，少年们骨骼清瘦，个头都高，穿着校服，头发被汗湿，懒洋洋地走在一块，勾肩搭背的说小话。
走在最前面的男生最为醒目。
不是因为他英俊夺目的五官，而是因为他一头挑染成银色的头发。
几个男生隐隐以他为首，见他停下脚步，纷纷都跟着停下。
“老杨？”跟在他身边的男生先开了口，笑眯眯的。
杨威的脸色肉眼可见的从和善转为愤怒，他压着火气，冷笑：“没听见上课了，还在外面乱晃？”
叶然被他挡在身后，一时半会儿存在感降到最低。
那男生也不惧，有条有理地说：“操场离这太远了，我们先去洗了个手，又去上了个厕所，然后又去洗手，再回来……这一来一回不就耽搁了。”
杨威彻底怒了：“于庭！你别给我装模作样，上学期期末你考了多少分你知道吗？！”
于庭心里一虚，揉揉鼻尖：“老师你别老拿成绩说事。”
杨威差点被气笑：“我不拿成绩说事……你倒是真敢说。还有你，沈时！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天天吊儿郎当的，上学期期末你考的那点分数是给我考的？”
叶然眉心一跳，心情茫然又困惑。
……沈时？
哪个沈哪个时？
是他听错了还是认错了？
他抬起头，才发现杨威把他遮了个严严实实，那叫沈时的男生应该也看不见他，掠过杨威高大的身子，叶然只看见男生清瘦颀长的侧影。
他似乎笑了下，嗓音散漫，不急不徐的：“不是。”
这话一出，周围都没了声。
男生又随意补了句：“给我爸妈考的。”
三班班内顿时响起一阵拍桌大笑，几个靠窗的调皮男生更是直起身，探着脑袋向外张望，嘴里还念念有词。
“牛逼！沈哥牛逼！”
“就是！我也是给我爸妈考的哈哈哈！”
“喔喔喔喔——”
眼见杨威脸色越来越黑，班干部开始组织纪律，一阵闹声中，上课铃声正式打响，整栋楼都寂静下来。
杨威盯着沈时，气极反笑：“好，好！既然学不学都无所谓，那你们几个就不用听我的课了。”
“都给我去门口站着，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进班！”
沈时两手插着兜，微俯着身，毫不在意这种不痛不痒的惩罚，他带着身后几个男生，和杨威擦肩而过的瞬间，漫不经心的低眼应道：“知道了，老师。”
垂下的眼睑遮住了他凉薄淡漠的眼神。
经过杨威时，他余光瞥见一道影子，刚不感兴趣的收回视线，那影子忽然便往旁边一跨，一只穿着白球鞋的脚正正挡在眼前。
沈时黑眸骤缩，控制不住踩上去的同时，冷冷掀起眼皮，想看看是谁在这碰瓷。
被踩得男生显然比他还茫然，一阵燥热的风吹过，吹起他的头发。
他眼睛细长、柔软，仿佛浸着清透的湖水，眼皮薄薄的，洇着浅淡的湿红，好像也惊讶自己被踩了的事实，他对上沈时黑漆漆地眼睛，唇瓣弯起很温柔的弧度。
似乎在说没关系。
沈时薄唇顿时紧抿，眼神定在他脸上，两秒后，僵硬的开了口：“……抱歉。”
叶然眨了下眼，笑意越发温柔。
沈时还没反应过来，忽然听见一声哽咽。
他：“？”
直觉有哪里不对，他立刻转头，身后，于庭几人站在走廊中央，目瞪口呆的看着他，杨威一个一米八多的大男人，摘掉眼镜一个劲的擦拭眼角，就连教室里也多了许多道难以置信的目光。
“诶诶，好孩子，”杨威难掩激动，看着沈时的眼里充满希望，似乎以前那个优等生又回来了：“知道错就好，你快进班吧，外面热。”
不等沈时回答，他又瞪向于庭几人，气势瞬间就足了，怒气勃发：“沈时都道歉了，你们几个呢？！想在外面站多久？！”
于庭半天才找回自己的下巴，犹豫片刻，他发现沈时活阎王似的站在杨威身边，黑着脸，像在给他撑腰。
于庭：“……”
好啊！
沈时你个老六！
你他妈骗我们罚站，自己偷偷去道歉！操！
他气不过，登时朝前迈了一大步，谴责的瞪了沈时一眼，气沉丹田、字正腔圆的道：“对不起老师！我，于庭，知道错了！”
姜筠满头问号，不明白一起混日子的两个兄弟怎么纷纷背叛联盟。
他忍气吞声，蔫头耷脑的跟着喊：“我也知道错了，老师。”
剩下几个男生话赶着话，生怕因为道歉不及时被沈时赶出小群体，一个比一个真诚、嗓门大。
“对不起老师，我错了！”
“我也知道错了老师！”
“我们都知道错了！”
杨威这辈子就没这么舒坦过。
他总是皱眉的脸上撑起笑，笑容又亲切又痛快，声音都和善起来：“诶诶，都是好孩子，都是好孩子，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以后上课就提前回来，别在外面逗留，都进班去吧。”
事情到这，算是圆满解决。
再怎么找补也无济于事了。
沈时压着戾气，缓缓低头。
始作俑者已经收回脚，站的板板正正，修长的身段掩盖在宽松的校服下，仿佛感觉到沈时的视线，他抬头，眸光纯然干净，依旧蕴着清浅的笑。
沈时想发的火莫名被这笑堵了回去，他静了足足一分钟，才烦躁的皱起眉，干脆眼不见为净，径直从这人身边离开。
于庭几人紧随其后。
叶然看着他们的背影，慢悠悠的，在心里回味了下。
高中的沈时……好像还挺好玩？
这么些年过来，他眼睁睁看着沈时越来越沉稳，喜怒不形于色，成了真正的上位者，除了在面对他时会流露出几分温柔的情绪，其他时候，更像一座巍峨的、难以攀越的高峰。
叶然还从未在他身上看见过如此生动的表情与反应。
也不知道小沈时是怎么从现在这副模样，变成上大学时那副模样的。
明明很可爱么。
用三十岁成熟男人的心来看现在的小沈时。
叶然很难克制住自己的父爱。
在画室里见多了调皮捣蛋的小孩，沈时在他眼里顶多算年纪大一点的调皮孩子，他对付这些孩子，已经自有一套手段。
不过男朋友毕竟和小孩子还是有差别的。
叶然仔细在心里琢磨了一下，眼里笑意越深。
……刺激得越深，才能提高苏醒的成功率。
既然如此——
“叶然，”思绪被打断，杨威在教室门口喊他，“快来。”
叶然不动声色地收起笑，步伐轻快的走上前：“来了，老师。”
教室里，同学们见到新面孔都很好奇。
几个调皮的小子已经开始问起来，女生们倒是更关注新同学的颜值，越看越害羞，不知道为什么，新同学明明不是沈时那样英俊凌厉的长相，但就是有一种让人说不出的气度。
像水，又像云烟。
轻柔而沉敛的，如已被雕刻完成的羊脂暖玉。
看的她们也想抛弃矜持问问名字。
杨威自然察觉不出这股暗流涌动，他向大家介绍着叶然，顺便在黑板上写下叶然的名字：“这是咱们班转来的新同学啊，原先是京城中学的，学的是艺术，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大家鼓掌欢迎。”
下面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还有男生们起哄的“喔——京城中学哟——”
杨威嫌弃的瞪了眼他们，赶紧让他们闭嘴，免得吓到叶然，“叶然，你也介绍一下自己吧。”
叶然眼中含着笑意，眼睑自然垂落，盛夏午后的阳光洒在他身畔，于他身上勾勒出一层模糊的金边。
被染成金色的眼睫不适的颤了下，叶然精准的捕捉到一道充满审视、烦闷又不耐的视线，他自然的回望过去，对上沈时黑沉沉的眼眸后，微微一笑。
“大家好，我叫叶然。”
他道：“爱好是学习，希望能和大家和睦相处。”
……
嗤。
最后一排的位置上。
沈时靠着椅背，眼神凉凉的，看着讲台上义正言辞的男生。
和睦相处。
怎么和睦相处。
再让他踩一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