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随心动
苏景的举动, 让四周安静了一会儿。
这少年的脸色在日光下透着一股苍白，像是在强忍着什么，浅褐色的瞳仁映着满院婆娑树影, 背脊挺直如松柏，偏偏字字铿锵有力。
很显然。
他也不知道。
“宗主收养弟子，养育之恩无以为报，在弟子眼里, 您是这世上最慈爱仁义、亦是最值得敬重的人，所以在丰阳城出事之际，宗主让弟子拿着净云丝下山帮忙，弟子照做了。”
苏景微微抬头，鬓角的碎发伴随着微风摆动。
“弟子发现净云丝沾上那灵水，便力量非凡, 曾问过宗主那灵水的来历, 那时您说，此事涉及不能说的隐秘, 不便透露。”
“弟子料想宗主是有自己的苦衷，所以不曾追问。”
“再后来，弟子瘴气入体，宗主救活了弟子，弟子问您，为何不能救其他师弟？您却摇了摇头, 说这件事绝非弟子想的那么简单。”
“您不愿意说，弟子也不便再问。”
“因为在弟子心里, 您是父亲一样的存在, 弟子信任您。”
“可是光有弟子信任, 是没有用的。”
“如今, 大家都是为了斩妖除魔才聚集于此，弟子实在是想不通，到底是怎样的难言之隐，才会让您当着各大仙门的弟子，都无法说出口？”
所有人几乎能瞬间联想到最坏的结果。
——他与魔族勾结。
只有他与黑水幽都勾结，才会眼睁睁看着黑水幽都构建邪阵残害百姓而坐视不理！
“宗主。”
苏景说着，缓缓抬眼。
孟泉真人神色震动，看着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少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苏景却率先错开目光。
仿佛下定了决心，他眼睫轻轻一抖，再次抬眼时，眼神深处不再有温情，更多是凛然与决绝。
突然。
他单膝跪地，又缓缓放下另一条腿。
他对着孟泉磕了磕头，又再次抬手，不卑不亢道：“请您，告知弟子真相。”
四周鸦雀无声。
孟泉真人往后踉跄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一时急火攻心，捂着胸口怒道：“想不到连你……连你都要逼我？！”
少年抬着头，再次重复道：“请您，告知弟子真相！”
“你！”
“宗主若没做坏事，若问心无愧，您便将这一切都告知又何妨？”
孟泉真人怒极地瞪着眼前的少年，“你”了半晌，却眼睁睁看着那些月莲宗弟子都无声无息地来到少年身边，像是决意和苏景站在了一起。
连一直未曾开口的月莲宗长老白素，也上前，低声道：“师兄，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手上有能对付瘴气的法宝，为什么连我都从未听过？”
若是能正大光明拿出来的月莲宗法宝，白素身为长老，必然知道。
也没必要一直藏着掖着。
连长老白素都没有听过，那么至少，这法宝的来历不对。
越来越多的弟子朝这里涌来，其他月莲宗的长老也御剑而来，将孟泉包围在中间，等他一个解释。
孟泉闭了闭眸子。
“现在所有人，都在逼他，为什么他还是不说？”
织织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幕，虽然她也特别怀疑孟泉，但不得不承认，孟泉的气质看起来的确不像坏人，哪有坏人看起来仙风道骨慈祥和蔼的呢？
可所有的证据，不管是这些人查出来的，还是她调查的师尊陨落真相，全都指向孟泉一人。
如果他有难言之隐。
那么到底什么难言之隐，才不能说？
虽然织织记得，漂亮哥哥说，孟泉没有那个胆子嫁祸黑水幽都，但他背后会不会有什么靠山？或者是被胁迫，譬如被人以家人性命要挟，为了家人的安危而不得不抗下这一切什么的？
织织把这个想法跟季雪危说了。
身边的少年逆着风站着，那双漂亮锐利的双瞳浸了一层薄冰，冷笑道：“他再弱，也是一宗之主，能以宗主身份直接求援昆仑墟，怎会被人胁迫？”
织织：“那他就是，活该？”
“未必。”
“啊？”
“所见可能非真，不见的，也未必是假。”
织织：？她发现这人说话越来越神神叨叨了，好烦，能不能直说啊。
似是感觉到少女幽怨的目光，少年笑了一声，摸了摸她的头，说：“你静观其变就行。”
好吧。
织织又扭头看了过去。
那孟泉已经被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
宋子则念在他是前辈的份上，一直不曾直说那个法宝到底是什么，直到吟光君萧行淮突然出现，作为灵曦的徒弟，仙界十二仙君之一、昆仑首座的徒孙，加之他又代表着上清派，按照修为位阶而言，萧行淮的地位甚至高于孟泉真人。
他一出现，众人纷纷退开。
青年穿着天青色的柔软天云缎，双瞳漆黑若墨，面色是万年不变的冰寒，仅仅站在此处，目光冷淡一扫，便让那些吵吵闹闹弟子噤声。
萧行淮看向宋子则，直接问：“你发现是何物？”
宋子则犹豫了一下，才低头道：“是一只琉璃盏，我也只是远远瞥见了大致的样子……那琉璃盏上雕刻的图腾，有些像碧落海的星象。”
“半月落星盏。”
萧行淮几乎不曾思考，便直接说出了名字，“此物，众所周知，是青澜君生前法器。”
四周一阵哗然。
青澜君？
苍羽宗前宗主青澜君？
“谁不知道青澜君陨落得极其蹊跷突然，他的法器怎么会落在宗主手上？难道是宗主杀了青澜君？”有人惊声质问。
孟泉踉跄一步，像是被戳破，浑身瞬间抽干了力气。
远处，织织盯着孟泉，听到萧行淮也怔了一下，下意识牵住了身边少年的手，紧扣的手指暴露了她的焦虑不安。
那个琉璃盏，居然是她师尊的法器。
她咬着唇，另一只手下意识去摸泫月扇，恨不得现在就杀了孟泉，却感觉手背一暖。
季雪危回握住了她。
他说：“静心。”
织织抬头看他，黑白分明的眸子眨了眨，“好。”
……
下方。
萧行淮站在人群中央，回身看向孟泉，言简意赅：“交出来。”
孟泉真人脸色发青，缓缓后退了一步。
他伸手摸向身后。
萧行淮微微闭目，空气铮然一响，眉心聚出的冷光凝为一把笔直锋利的剑。
剑随意动。
杀气翻腾。
他说：“交出来，我不说第二遍。”
苏景见萧行淮拔剑，下意识想上前，却被身边的师弟拉住。
被这把剑指着，孟泉的面色有些慌乱，但慌乱之后，他的眼神渐渐沉淀着看不透的寒光，沉声道：“就算你是上清派的人，也不能如此指着我，你若要定罪于我，须得上报昆仑墟。”
萧行淮面无表情，冷淡道：“几日前，月莲宗上空，我遇到了黑水幽都的赩炽和玄络，与之缠斗一番，让他们跑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孟泉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喃喃着摇头道：“不、不可能，怎么会……”他好像瞬间苍老了不少，却突然抬头，像是不相信萧行淮的话，哑着嗓音一字一句道：“你带我去见境元仙尊，否则我是不会交出的！”
萧行淮冷淡道：“见我师祖，你没资格。”
话音一落，剑光掠去。
剑气出现的刹那，周围的所有人都被这强大的灵力震开，剑光如刀，招招带血，孟泉惨叫一声捂着胸口跪地，又被萧行淮指着眉心，“交出来。”
交出来。
“我再说最后一遍。”
孟泉却死死支撑着，不愿意交。
没有人知道，到了这个地步他还在苦苦支撑着什么，即便他是小仙宗的宗主，遇到修为高与他的强者也只能任人宰割，孟泉抖着手去摸自己的佩剑，却又在动弹的瞬间又被刺了一剑，“啊！”
血又喷洒了满地。
这一次甚至割断了孟泉的右手。
连宋子则都没有想到，萧行淮下手居然如此之狠，一时也有些无措，苏景终于挣脱了拉着他的师弟，飞快地挡在孟泉面前，直视着萧行淮道：“仙君，还请求您手下留情，有什么可以慢慢问，或许是宗主有难言之隐，您这样当众对宗主如此下手，传出去也有损上清派的名声！”
萧行淮：“让开！”
萧行淮此人，出了名的冷酷无情、铁面无私，捉妖杀魔犹如切菜，乃是八荒避之若煞神的存在。
无论是什么人，无论正邪，只要做过亏心事。
落在他手上，便难保性命。
先斩后奏的事情不知做过多少，也无人奈他何。
更遑论提到上清派。
萧行淮说：“再不交，即刻斩杀。”
孟泉捂着胸口，低咳道：“我不交出法宝，你们也绝对找不到法宝藏在何处，我不会让你们得到它的……”他剧烈地喘息着，像是要把肺里的血都咳出来，又嘶哑着嗓子，露出一抹视死如归般的笑容，无奈地对面前的少年说：“景儿，让开吧……”
“我不让！”
苏景巍然不动。
这向来温润的少年此刻面色坚毅，无惧无畏地直视着萧行淮，分明是半跪着的，一时气势竟丝毫不输于萧行淮。
他一字一顿：“弟子固然要查出真相，固然要救无辜凡人，但也绝对不能让宗主不明不白地被处决！
萧行淮说：“限你立刻退下。”
苏景：“不退！”
萧行淮：“那么，我便连你一起杀。”
苏景：“那你杀！”
萧行淮抬剑。
周围围观的弟子不敢靠近，却纷纷担忧地叫苏景：“师兄，快让开吧，师兄……”
苏景的眉心对着剑光。
剑气吹动他身后的长发，他缓缓闭目。
萧行淮微微抬剑。
就在剑光对着他即将劈下的刹那，织织只感觉右肩被轻轻一推，小魔王幽凉的嗓音传入识海：“随心而动。”
随心。
她想报仇，想查出真相，还是其他。
皆可以做了。
织织展开泫月扇，挥出一道清亮白光，远远地斩落那道森然剑光。
轰！
灵力擦过少年鬓角。
苏景愕然抬首，看见从天而降的少女。
萧行淮动作一滞，极快抬剑，扇面与剑锋极快地摩擦出“刺啦”一声，擦出极快的火光，又“铿”地一响，瞬息之内交手了三招。
这一切极快。
快得让人甚至没看清织织的脸。
纵横的剑气越来越强烈，远处冷然观战的小魔王神情倨傲，唇角挑着幽冷的笑意，而近处的织织招招势如破竹，倏然左手捏诀，反弹扇面，冰霜扑面，宛若龙啸。
——季雪危新教她捏的冰龙！
虽然龙不够大，但却足够唬人，萧行淮终于终于支撑不住，连连后退数步，又被少女一扇打得鬓发微散，剑身颤鸣。
他内息翻涌，喉间腥甜。
霜意散去。
少女执扇站在最中央的空地之上，迎着萧行淮冰冷的目光，挡着身后的苏景和孟泉真人。
“青澜君三弟子云织织。”
织织解开面纱，淡淡道:“就算要杀孟泉，也只能，由我来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