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5. 恶意 冲突
给赏南拢紧衣服后, 诧神态自若地坐下继续往嘴里喂油条,一口油条一口豆浆,有条不紊, 留杨希还坐在地上瞪大眼睛。
“不是, 哥们儿……”杨希一直哥们儿哥们儿的,他发现这哥们儿聋子似的。
赏南赶紧把人给拉了起来, 给他介绍,“这就是我给你说的,我那弟弟, 没读过书,心理有点问题,想法跟正常的人不太一样。”
“你今天早饭我请, 让着他点儿,以后他也在店里打工。”赏南给杨希拍掉裤子上的灰。
杨希忙把膝盖往桌子底下送,“老板你跟我的关系至于说这些,你这么说我就懂了, 他叫什么名儿?”
“你叫他小诧就行了。”
“没全名?”
“没有。”
杨希的眼神登时就变得怜悯起来,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心理上有问题的小男生, 算了,不计较了。
但杨希也没有想和对方多交流的欲望,太暴力了,谁知道他会不会忽然揍自己一顿。
那一盆油条,在赏南慢悠悠喝豆浆的时候, 慢慢见了底,诧吃东西很是干净利落,大口大口喂进嘴里,让人看了胃口大开。
而诧吃完了一整盆油条, 赏南连一碗豆浆都没喝完,放下勺子时,诧伸手把他面前的小半碗豆浆也给喝了。
往嘴里塞着面条的杨希快速咽下,看向赏南,“老板,他这么能吃,你确定要养他吗?这一个月生活费没有一万块下不来吧,你给他喝稀饭算了,五斤米能熬一大桶。”
“既然养了当然要负责,”赏南笑着,“我没想过抛弃他。”
杨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觉得老板不像是在说人,像是在说猫啊狗的。
.
“牌子挂上,照片有没有都没关系。”杨希在抽屉里拿了一个没照片只有红色背景页的工作牌丢给站在旁边的诧,诧低头看了眼,手都没伸出来,工作牌撞上他的胸腔,直接掉在了地上。
赏南拿着登记表,听见声音,抬起头来。
他用笔示意了一下,“戴上。”
诧才从兜里抽出手,弯腰把工作牌捡起来,低头戴在了脖子上。
发现自己说话完全不管用的杨希:“……”
诧现在也做不了什么要和客人进行沟通的工作,不管是收银还是给客人拿吃的喝的,或者找他们需要的书籍,他全都做不了。
赏南就给他一根抹布,让他在店里打扫卫生,看见脏的地方就擦一擦,被翻乱的书整理好,碰见客人提要求让他来找自己。
诧虽然一直生活在人类社会中,但是却又一直游离在社会边缘,他从未真正融入进去,实际上,融入社会也不是他必须要做的,甚至不是每个人类必须要做的。
可他是诧,他对在社会上生存最基本的规则都不清楚,如果他不是怪物,早死千八百回了。
从人类那里得来的黑化值,也该还回人类那里去才对。
杨希点了几杯加冰的杨枝甘露,赏南身体不好,他给点的温热,赏南喝了一口,被甜腻的味道弄得皱眉,他不喜欢太甜的食物。
“小诧,老板不爱喝甜的,给你。”杨希朝蹲在窗户边上一板一眼擦柜子的男生招手。
诧扭头看向收银台的方向。
冬天的空气虽然是冷的,可日光却明媚灿烂,落在诧的脸上,鼻梁骨都快半透明了,像一截冰。
他走到赏南旁边,从杨希手中接过那杯只喝了一口的东西,他能辨别出不同人类的味道,这的确是赏南喝过的。
他嗅了嗅,才低头就着吸管喝。
在这之前,他没喝过味道这么奇怪的东西,甜的,酸的,香的,他蹙着眉头,赏南凑过去,“不喜欢喝?”
诧一边喝一边点头。
杨希觉得他怪可怜的,估计是没喝过,就自己拿了一杯,剩下的都推给了诧,“你都喝了吧,反正点的有多。”
诧喝冰奶茶的时候,眉头松散开。
几个穿制服的男女进入店内,赏南走过去,走在最前面的女人立刻漾开笑容,“小南,我们来是跟你说一声,赵老头的葬礼由我们街道办承办了,就在他住的地方,你明天晚上要是有时间,可以去看看。”
“听人说,还是你发现的赵老头尸体,唉,要是可以早点发现就好了。”副主任脸上罩上一层阴霾。
赏南安慰着她。
诧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一边嚼着嘴里的椰果,一边盯着来人看,他和那女人的眼神撞上。
副主任视线滑到少年胸前的工作牌上,看向赏南,“招了新员工?你按颜值招的?”
“新员工?”赏南回头看见了诧,了然后,他和副主任说道,“不是什么新员工,我一个亲戚家的孩子,家里人都没了,现在我管他吃喝,他在我这儿打工。”
“这样啊,这孩子面相看起来可不是个好相处的,”副主任忽然凑近赏南耳边,神神叨叨说,“我最近在研究面相,这面相,给你带来的麻烦可能不少哟。”
听见副主任说的,赏南不仅面上笑,心底也在笑,刚领回家就去给他擦屁股,赔了八万五千块出去,能不是麻烦吗?
“没办法,摊上了。”赏南摊手。
“你呀,烂好心。”副主任从后头人手里拿了一袋子过来,放到收银台上,“我妈煮的盐花生,煮多了,给你分点儿。”
“不用送了,我还得去下一家。”
赏南从小在这块长大,不管是各家店的老板还是附近小区的物业保安,或者街道办之类的单位,都看在赏南父母早亡的份上,对他或多或少多照顾一些。
看着一行人去了下一家,杨希抱着杯奶茶,一脸的怅然,“以后再也不吃不着肉那么多的烧饼了。”
“你说那些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一个卖烧饼的老头儿他能有多少钱?还给人打死了,杀千刀,我早上听我妈说的时候,还以为我妈没睡醒呢。”杨希随手从旁边书架上抽了本书,“鼻……我还是更喜欢看推理类的,上次看这本把我给膈应死了。”他将书塞回去。
赏南没理杨希,他回过头,“你明天晚上跟我一块儿去葬礼吧。”
诧咽下嘴里一直没嚼碎的东西,“好。”
-
“葬礼是什么?”诧穿上黑色的高领毛衣,他脸小,哪怕毛衣将脖子给裹住,也显得俊秀精神,一点儿都不显得笨重呆板。
赏南把买的加绒夹克递给他,“给死了的人举行的欢送仪式。”
诧走在赏南的旁边,赏南在花店抱了一小束白色的菊花,花店老板着急忙慌地也跟了上来,“走走走,我们一块儿去。”
花店老板拽着赏南的手臂,诧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推开对方,赏南早预料到了似的,先一步和花店老板拉开了距离。
赵老头无儿无女,就一个老伴儿还在,从进小区开始,花圈便没有断过,都是附近居民送来的,街道办还请了吹喇叭的乐队,敲锣打鼓的,门口立着一个鼓风机吹起来的白色拱门,两旁吊着挽联,最下方用石头给压住,免得被风给吹起来。
院子里人不少,棺材就摆在灵堂的最中间,赵老头的黑白照片立在棺材前方,这照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照的,人在笑,可却是一脸愁苦相——被苦难煎熬过的人,哪怕笑容灿烂,给人感觉都是泛着苦味的。
灵堂的左边,架着两台摄像机,红灯不停闪烁着,正在拍摄中。
看到这里,赏南就明白了,应该又是地方政府在借此宣传小城虽小,可却充满了人情味。
负责记账的人也是小区里的人,写得一手漂亮的硬笔字,旁边立着一块牌子,说:所有悼念金最后都会交到赵老头老伴儿的手中,留给她吃药生活用。
赏南看了眼,前面的人给的都不多,五十的,一百的,最多也就五百了。
他犹豫了一下,从包里拿了厚厚一叠现金出来,“都写上吧,五千。”
记账的大叔看着那一叠红色愣了一下,“你写这么多?当钱是大风刮来的?”
“您就写吧,就当我做好事了。”赏南把钱丢进那纸盒子里。
说到底,他是愧疚的,如果诧那时候帮了老头儿一把,老头儿可能不会死,但他也没办法去责怪诧,诧感受到的全是人类的恶意,他的所有行为,都是从人类身上汲取而来。
尽量让赵老头儿的老伴儿晚年生活过得安逸一点儿,也是赏南唯一能做的了。
记下名字和金额之后,赏南被叫过去吃饭,诧跟着他坐下来,“他是不是觉得你给得太多了。”
“你也觉得太多了?”赏南给他递了双筷子,诧拿起筷子就打算去夹吃的,被赏南按下手腕,“等人都来了再吃。”
“我觉得不用给。”诧淡淡道,他下巴被毛衣领子藏了一小段,整张脸都没什么表情,冷冰冰的,让路过这一桌的人都不驻足坐下。
赏南托着腮,开了瓶汽水,“我吃了老头那么多烧饼,应该给。”
诧开始沉默。
虽然这个陌生男孩子看起来不好惹,但其他饭桌都陆陆续续坐满了人,只剩下眼前这张桌子了,慢慢地,也就万分不情愿地坐下来了。
他们还是认识赏南的,坐下后,和赏南说起话来。
“听说你给了五千,你给这么多做什么?”一个大婶儿一脸的不赞同,“意思给点儿就行了,政府反正会管的。”
她旁边的闺蜜也说,“这都是看在邻里邻居的,也没指望收回来,收不回来的钱你给这么多,你是冤大头。”
“不至于,我只是怕她以后手上缺钱,不方便,”赏南知道这些人都是好意,笑呵呵地回应着,顺便拍了拍诧的膝盖,“吃饭吧。”
诧筷子伸出去,就插了一只蹄髈到自己的盘子里,他已经盯这一块大肉很久了。
赏南:“……”
他这鲁莽的样子,反而让其他人不再感到害怕拘谨了,那婶子笑起来,“哟,这是哪家的,以前没见过。”
“我亲戚的弟弟,没读过什么书,大家见谅。”赏南抽了几张纸巾,很自然地去擦诧手背上溅到的汤汁,诧盯着赏南的动作,眼神在赏南的侧脸上停顿了一会儿。
“你给那么多钱,多吃点儿难道不是应该的?”婶子小声说道。
旁边几个人笑起来,主动将转盘转到诧面前,让他夹菜。
都是街坊邻居,彼此没什么矛盾,对赏南和诧这样的小年轻,完全当小孩子看待,就算言行有什么不当的,他们也不会放在心上。
所以一顿饭吃得还算是顺利。
直到隐隐约约的争执声传入到诧的耳中,他往身后屋内看了眼,窗户都变成了红色,红色的气体像烟一样从窗户里飘出来,飘上去。
“怎么了?”赏南注意到诧回头看的动作,一般来说,在没有意外的情况下,诧没吃饱就不会主动停下进食。
“有人在吵架。”诧收回视线,他戴上薄膜手套,抓起大骨,专心致志地啃着。戴手套是跟着同桌其他人学会的。
赏南看着那窗户。
他们在赵老头家的院子里,赵老头住在一楼,院子打理得很是干净漂亮,这房子还是便宜卖给他的,入户大厅占了一处,所以只有两房一厅,葬礼就在院子里和客厅举办,诧所说的吵架的房间,是卧室。
争执声慢慢大了起来,最后变为大声的争吵,其中还掺杂着几句谩骂、咒骂。
卧室门口围了不少人,赏南贴过去已经只能站在后排了,前面站了个人高马大的大哥,挡住了赏南的全部视线。
诧在他身后拉了拉赏南的衣服,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你可以骑我。”
“……”赏南深深地看了诧一眼,“谢谢,不用。”
那大哥挤到了里面去,赏南踮起脚,得以看清门内的场景。
被四五个中年人围着的是赵老头的老伴儿,他老伴儿姓张,平时就在侍弄花花草草,养了一只橘猫。
张婆婆臂膀上还绑着黑纱,她脸上爬满了皱纹,头发花白,她有些胖,此刻被这几个人围着,缩在椅子上,居然显得瘦小不堪。
她掉光了牙的嘴嗫嚅着,说的话完全没人听。
“这钱是老张留下来的,我怎么能随便给人,我捐……捐了也行。”
赏南听清了。
这些人是来要钱的。
这几个人看似耐心的表情下面分明全是怒火和迫不及待,这老东西眼花耳聋的,说个话也说不清楚,反应迟钝,真是急死个人。
眼看着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表现得越发急切。
“小姨,你就跟着我们走,以后我们兄弟姐妹几个轮流给你养老,那钱你自己拿着就自己拿着,我们又不是为了你的钱,还不是看你现在一个人孤苦无依。”
“就是啊,大姐说得对,你要是一个人家里,摔倒了晕倒了,也没个人能帮你打电话给医院,到我们家里来,我们还能照顾你。”
“小姨,你就别倔了。”
张婆婆眼神慌张,“我就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
她脸上滚下浑浊的眼泪,“我哪里也不去。”
那人高马大的大哥看不过去了,他着急道:“张婆子,你不是说你没亲戚吗?这不是有吗?有亲戚你就跟着他们走啊,你这就算在这里住着,我们也没办法不错眼地盯着,你跟着他们,有个三病两痛的,也方便。”
其他人也附和。
将张婆婆的拒绝和抗议完全给压了下去。
那几个中年人的眼中出现得意之色。
看到这里,赏南完全明白了,无非就是为了钱,这几个人估计还真是张婆婆的亲戚,但张婆婆无儿无女,这几个就只能是张婆婆姐妹或者兄弟的儿子,是不是亲的另说,但现在出现这么一群人,也能让街道办和附近的居民松口气,他们其实也忧心张婆子的老年生活。
躺着羊毛卷踩着小高跟的女人先去打开了张婆子的衣柜,“小姨,那我帮你把衣服给装上?”
张婆子没动,她用力用手掌拍着床面,“我不去,我说了我不去,你们给我滚!滚!”
“小姨!”
“张婆子你倔什么啊,你就算在这儿住着,赵老头儿也活不过来,你要是过得不好,赵老头在地下才心不安呢。”
“是啊,张奶奶,我们大家都是担心你的。”
张婆子气得脸色发白,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呼吸声重得在门外的人都听得见了,胸膛里发出的声音就跟鼓风机似的粗犷。
“小姨,我们真不是为了你的钱……”
“跟我们走吧,小姨……”
老人耳边出现了很多声音,嗡嗡地响着,其中属于老伴儿的声音最清晰:我卖烧饼去咯,老婆子,你要跟着一起不?
一道身影从门外跑进去,男生五指攥住羊毛卷的头发,用力往地上一摔,他一脚踹在对方的后背,女人整个滑溜了出去,撞在一台缝纫机桌角上,她顿时疼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突然起来的意外,让门外门内的人都噤声了,空气里安静得只有院子里的杂音,碗筷碰撞的声音,可屋内整个空间,安静得令人害怕。
赏南手指冰凉,这小崽子……在做什么?
“你个小兔崽子,你敢打人?”站在诧身后的男人双目怒睁,唾沫横飞,“你怕是来抢我小姨的家产的?!”
诧根本不懂家产不家产什么的,他只是看见坐在床上的人要死了。
哥说过,不能见死不救。
“嗯。”诧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男人被他这直接承认的厚颜无耻给惊呆了,他往地上啐了口,“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你打我媳妇儿就算了,你还准备当抢劫犯,我就是为了我小姨,我也得打死你。”
他举着拳头朝男生挥过来。
诧是侧面对着赏南的,赏南费尽一身力气才挤到前面,一上前,他气喘吁吁还没看清眼前的场景,先看见的却是诧眼底一闪而过的喜悦和兴奋。
兴奋,小怪物在兴奋什么?
那男人的拳头挥到了诧的眼前,却被稳稳接住,诧握着他的手腕用力往下一折,只听见咔嚓一声,男人抱着手腕弯下腰,“杀人了杀人了!!!”
可这还不算完,诧又一膝盖顶在了男人的腹部,他一脚踢出去,男人便和之前那羊毛卷一样的下场,滑溜出去,直到撞到重物,才停下来。
看见同伴挨打,其他几个人觉得脸上挂不住,仗着自己和张婆子有点血缘关系,压根不带怂的,从地上抄起凳子就朝男生挥过去。
看着诧丝毫不觉疲累和恐惧地出手,看着他拳脚用力又精准地落在这些人脸上,以及溅到家具上的血渍。
赏南对刚刚诧眼神中流露出的那一瞬间的兴奋和喜悦恍然大悟。
可恍然大悟之后,赏南手脚也顿时变得冰凉。
他不该觉得诧什么都不懂,诧不是一张白纸,它是恶意本身,它应该是黑色的。
在这之前,它什么不懂,甚至连攻击和还手都不懂,但在随着了解人类世界的过程中,它的世界观慢慢开始被构架。
可它是恶意,就算跟着赏南一起生活,它也很难按照赏南理想中的成长路线行走。
它汲取到的,和它输出的,完全不同。
是他,在滋养恶意,而它已经极快地学会了暴力和杀戮,但赏南却还没来得及驯养它。
“诧!”赏南惊呼出声,赏南推开挡在跟前的人,他已经叫了对方的名字,但诧的拳头还是一下接着一下落在中年男人的脸上,男人的脸在它手下跟一团肉泥一样,锤出闷响。
赏南蹲下来,握住了诧冰凉的手腕,诧动作顿住,它缓缓扭头看着赏南。
看清对方的眼睛,赏南呼吸一停。
幸好诧此刻是背对人群的,它眼睛变成了绿色,瞳孔像猫科动物的眼睛,竖成针尖样。
赏南以为它停下了,他松了口气,弯起嘴角试图安抚对方,只是话还未出口,诧的手掌贴上他的肩膀,用力推了一掌出去。
赏南身体被他推出去,撞上床沿,他吃痛皱起眉,却听见张婆婆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很有勇气的小伙子。”她指的是诧?都快打死人了还很有勇气?
赏南从地上爬起来,他知道这算互殴,可打死人了概念又不一样了。
他几乎没多想,重新跑到诧面前,这次不再是身旁了,而是对面,他唤了声对方的名字:“诧……”
男生抬起头,眼神有一种天真的残忍和邪恶,看得赏南喉头发紧。
在诧试图再次推倒自己之前,赏南抬手给了诧一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