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少年时
仇不语仍在端坐着抄写,碎发落下垂在颊边,增添几分少年气。
虽身处寒风,他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在这皑皑白雪里有如一株傲然而立的青松。宽大的袖口下笼着截苍白手腕,指尖微微用上内力,于寒风中蘸墨书写,书写流畅,不见阻塞。
守在帝师宫前值守的宫人换了几轮,个个冻得手冷脚冷,仇不语却跟个没事人一样。只有临时摆放的桌案上放着盏聊以慰藉的暖灯,内里火苗颤颤巍巍,将墨团化开。
《岁说》一卷字数不少,仇不语笔耕不辍,辛辛苦苦从上午抄到现在,也只抄了两遍,距离目标五十卷还远得很,想抄完,就算日日来也得足月。
期间仇不语只在端来午膳的时候抬了下眸,其余时间都在老老实实抄书。
等到宫女提着晚膳和宫灯过来后,他才终于停笔,搁在架子上。
“今日便到这里,麻烦将这些交予帝师,我明日再来。”
夜晚昏暗,实在不宜挑灯奋战,更何况他晚上回去后还得空出些时间做自己的短工。从仇扬耳那里赚来的两百两固然多,但请一次御医用的量就够呛,再加上杂七杂八的抓药费,若是不努力赚钱,只能喝西北风。
在这里抄书虽然浪费时间,但好在包餐。午膳时他特地委婉地说自己食量大,于是成功要到了两人份的晚膳,又可以省下一笔钱。
接过食盒后,仇不语从帝师宫快步离开。
嬷嬷当年九死一生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脸上却永远留下了罪奴的印记,后来慢慢变得痴痴傻傻,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排泄拉撒。多年来,在冷宫躲藏之余还要治病,避开宫中耳目已经极为不易,所以仇不语平日行事低调,从不暴露自己,不愿多生事端,鲜少旁人打交道。
夜幕渐起,远处夕阳西沉,在天边镀上一条光带,美不胜收。上午时还下了阵雪,纯净的雪花纷纷扬扬吹进廊里,落到盛满墨的砚盘内,顷刻被染黑。
今日远远地,仇不语就看见冷宫内点了盏灯,火光晃悠悠地推开夜色,在雪地里映照出一条深深浅浅的光路。
内务处送来的灯油有限,仇不语记得自己很早就和问雪说过不需要留灯,问雪常年跟在他身边,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他皱了皱眉,心底陡然升起不好的预感,加快了脚步。
......
另一旁,原昭月也正在皱眉。
窥探未来消耗了她不少力量,并且这力量很难一时半会恢复。
既然一时半会恢复不了,午休后她索性从寝殿里起身,趁着仇不语还在外面抄写,亲自去宫中探查。
众人口口相传的未必是真实。直觉告诉原昭月,想要从这位性格冷漠,油盐不进的七皇子身上找到弱点,就应该主动去探寻他的过去。
要是连防线都突破不了,谈何利用?
在南烬国皇宫,七皇子从来无人在意。其余皇子要么和母妃住一起,要么住自己的皇子宫,只有七皇子,既没人给他分配皇子宫,也没人在乎他住哪里。再加上仇不语也没有朋友,久而久之,谁也不清楚他的行踪和近况。
原昭月花了不少功夫,去了趟膳房,又往内务处跑,旁侧敲击才打听出仇不语可能住在冷宫。
等到冷宫的时候,天空已经隐隐约约有了夜色。
放眼望去,入眼尽些破败的殿宇,长柱上朱红剥落,檐牙挂着厚厚的灰尘蜘蛛网,看起来萧条至极。
“你确定是这里?”书童撑着伞,犹豫地问道。
带路的内侍挠了挠头:“这......奴才就不知道了,内务处每次发物资,都是七皇子身边那个小厮自行过来拿的,奴才也是听同僚说在冷宫这边看到过七皇子,这才忽然想起。但奴才也有听闻,七皇子平日并不住在宫内。”
原昭月皱着眉眺望。
视线所及的地方黑沉一片,殿宇更是看起来东一个窟窿西一个窟窿,站在门口能听见房子里呜啦啦的穿堂冷风低号。
很难想象,一向富丽堂皇,以华美宫廷建筑在列国著称的南烬国皇宫竟然还有这么破烂不堪的角落。可偏偏就有,而且占地广袤,荒废无比。
若是其他季节还好,现今寒冬凛冽,宫里最深处的雪可以没过脚踝,屋檐挂雪,更加衬得这处破洞的地方不像住人的样子。
见她还有再往前走的意思,内侍连忙道:“大人,这里常年无人,阴气颇重,您万金之躯,不如早些移步,以免冲撞贵气。”
原昭月淡淡地扫了眼神情谄媚的内侍,“这你就不必操心了,司衍,将柳公公好生送回去。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公公应当比我清楚。”
“是。”
看着书童带着内侍离开的背影,原昭月收回目光,“走吧。”
只有真正来了冷宫,才能意识到大宫女口中说的“七皇子在宫中不大受欢迎”具体是个什么概念。
原昭月有九成把握,仇不语应当就住在这里。因为她提前问过值守的卫戍兵,宫门每天都会落锁,皇子在出宫历练前不可随意在宫外留宿。
除了这里,宫内没别的地方可以住人。
在冷宫里逛了几圈后,原昭月终于发现一处稍微还算好点的殿宇。
比起其他的宫殿,这幢宫殿好歹有门有窗,窟窿有明显的修补痕迹。
书童上去敲门,敲了许久都不见回应:“大人,里面应当落了锁。”
原昭月没有回话。
她蹙着眉,看向不远处一片矮矮的偏殿。
在南烬国皇宫里,偏殿大多是下人居住的地方,外表看起来其貌不扬。特别是她视线停驻的这座偏殿,四周用木板封死,和正经宫殿完全不能比。
原本原昭月不该注意到这里,但碰巧有阵风吹过。
在夹杂着冰雪气息的冷风里,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一股药味。
若真是无人居住,又怎么可能会有药味?
“走,去那里看看。”
果不其然,这回敲门,敲三下后,内里总算是有人应了一下。
也不知道是不是误打误撞对上了暗号,下仆打开门闩,将头探出来:“殿下,您总算回......”
话说到一半,在看清门外夜色中站着的人后,问雪脸上瞬间失去血色,退后半步,下意识就要将偏房的门关上。
可惜原昭月已经抬手。
那双素白柔夷不过轻轻搭在门板,却叫另一旁门后的问雪感觉有如千斤顶,竟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将门再关上半寸,只能眼睁睁看着门板越来越推后,最终彻彻底底打开。
“你是七皇子身边随侍的下人。”原昭月漫不经心地接过手帕擦手。
说话间,她已经抬眸,将这间阴暗逼仄的偏房打量一遍。与此同时,吓得六神无主的问雪也反应过来,急忙熄灭室内唯一的光源。
然而这实在无用。神女之躯,黑暗中亦能正常视物,只消一眼,原昭月便看清了室内的陈列,也看清床上躺着人,旁边还跪坐着一位随侍的哑奴。
原昭月示意书童拿来宫灯,举着灯踱步朝屋内走去。
问雪不敢回答问题,只拦在她面前。
书童皱眉呵斥:“不得对大人无礼!”
反倒是原昭月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大人,您不能进来!”方才伸手去拦已经消耗了问雪所有的勇气,面对如此境况,他手心里全是攥出来的血,“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您不能进来......”
他不是不知道面前站着的是尊贵的帝师,只是一想到身后躺着的嬷嬷,被发现后七殿下又会迎来怎样的后果,双腿便像生了根般扎在地上,不肯挪动一步。
原昭月淡淡地看了眼,忽而道:“费尽心思在冷宫里藏着,想必你们殿下也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这位病人的身份吧?”
跪在地上的问雪浑身一僵。等回过神后,白衣女子已经跨过他,径直走向偏房内唯一的床旁,举起灯,细细地打量床上躺着的病人。
完了,一切都完了。
问雪只觉五脏六腑都被浸入冰水里,胃里沉着厚重铁块,莫大的绝望登时笼罩了他,要他四肢发冷,手脚冰凉。
片刻后,才忽而听见那道好听的声音。
——“哦,这是得了呆症,你们没请御医来看?”
问雪浑浑噩噩,下意识答道:“嬷嬷不能叫外人见到,只同御医描述了病症,开了一方新药,但同先前用的药区别不大。”
原昭月嗤笑:“自然区别不大,若不是我今日来了,就算当世神医亲自号诊,这位嬷嬷也捱不过三个月。”
或者说的更难听但,以凡界的医疗水平,这人只有等死的余地。
在问雪惊讶的眼神里,白衣帝师同身后书童低声说了几句,后者连忙匆匆出门。约莫一炷香后,才匆匆跑回来,从随身提着的盒子里取出一套金针,点上蜡烛,熟练地放在上方炙烤。
“您、您这是......?”
特意跑了一趟还被怀疑,书童司衍神情格外不悦:“神脉金针可曾听过?大人菩萨心肠,高抬贵手不同你计较,你这下人倒好,这般没有眼力劲。”
神脉金针!问雪倒抽一口冷气。
那可是号称神针一出,阎王也得留魂到三更的医术最高绝学!据说已经失传数百年,没想到今日能够亲眼得见。
身为仙家点化的帝师,原昭月名气极大。在她收服太学和沧澜学府后,更是锦上添花。众人都道仙家点化,果真不凡,既然习得绝世武艺,再加一身医术,却也生不起意外。
果不其然,两支金针下去,嬷嬷原先阻塞的呼吸顺畅不少。一排金针下去,原先泛着紫色的面色逐渐恢复正常人的红润。
原昭月盯着针,“放宽心,我没有背后告密的爱好。”
问雪高高提起的一颗心又慢慢慢慢落回原地,大起大落后面色羞愧,几乎无地自容。
他怎么也想不到,帝师来势汹汹闯入屋内,见了人后决口不提那道显眼至极的罪奴印记,反倒挽起袖子开始救人,还卓有成效。
事实上,原昭月在金针上附了自己的神力。神女的力量本就偏向疗愈平和,下针后才能营造出妙手回春,药到病除的震撼感。
但她那句话却没有骗人,病人蜡黄色的脸上笼着层暗色,恐怕已经病入膏肓,再加上冬日严寒,若非神医妙手,能不能活着渡过这个冬天都难说。
“大人......抱歉,是小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就在问雪低声道歉的时候,殿外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门开了。
少年皇子正站在那里,脚下打翻着食盒,身上隐隐酝酿着一场风暴。
或许是夜色降临,背光而立的缘故,他的瞳孔黑沉黑沉,气势逼人,漂亮的嘴角紧抿着,冷硬又阴翳,隐约处在暴怒边缘。
原昭月恰好在叮嘱侍女为病人擦去吐出来的淤血,回头便看见这幕。
她在心里挑眉,却也没说什么,而是低头收针。
却不想仇不语正好看到嬷嬷下颚上挂着的血,原先还能勉强保持理智的弦骤然绷断,反手抽出藏匿在廊边的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轰然出剑。
察觉到那毫不遮掩的凌冽杀意,原昭月脸色也沉了下来。
她一个闪身,以两指轻描淡写夹住刺过来的锐利剑锋。
“铛——”
下一秒,仇不语察觉虎口处传来一阵无可抗拒的大力,瞳孔骤缩的同时剑柄登时脱手,在空中转了两圈,落进旁边的灰尘堆里。
一击不成,仇不语不语,眸光幽深,顷刻间五指成爪。
招招都是毫不留情,直取命门,宁愿舍弃防御也要进攻的狠辣招数。
他虽然年纪小,但内力修行可不含糊,比之寻常加冠青年还要修炼到家。若是换成同龄人,怕是得血溅当场,命丧于此。
“戾气丛生,凶性不驯。不清不楚便拔剑,还将武器对准老师,七殿下,这便是你的尊师重道?”
原昭月怒极反笑:“不仅欺师还妄想弑师,如此大逆不道,天理不容,今日我倒要好好教教你,尊师重道这四个字如何写!”
说完,她便连着轰出几掌,袖口飞扬。
行至半路,连半片衣角都未沾到的仇不语便感觉周身关节传来可怕的滞涩感,仿佛泰山压顶,竟是生生从空中打落,半跪在地,动弹不得。
可就是这般痛楚,仇不语都一声不吭,一双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内里仍旧浮动着汹涌杀意。
原昭月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忽而上前,一脚将人踢翻。
就算仇不语拒绝了她想要收其为亲传弟子的想法,名义上到底是记名弟子,平日里皇子们称呼一声“老师”,有切实师徒名分。
当今师徒关系,师长如父,对弟子大多严加管教。若弟子走上歧途,师父亲自出手清理门户者比比皆是。
今日在场的若是换成另外任何一位大宗师,恐怕仇不语拿剑的手都得废掉。原昭月虽然怒气上头,但考虑到自己所谋,还是遗憾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她冷冷地道:“没有下一次。”
“殿下!”
问雪被这忽如其来的一幕惊呆在原地。
但他还没来得及解释,就看白衣帝师拂袖而去,只得连连苦笑。
“殿下,您误会了,事情并非您看见的那样。”
......
另一边,走出冷宫范围后,原昭月多数刻意营造出来的怒色登时消散。
散去那些情绪后,她又变回了那个冷若冰霜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帝师,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无足挂齿。
跟在背后的书童司衍脸上写满好奇,却又碍于她平日积威,不敢多问。
走到一半时,原昭月实在看不惯:“有什么想问的不必憋着。”
司衍连忙垂首:“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许是小孩心性,过了许久,又实在好奇,还是没忍住:“大人,小的不明白,七殿下这般放肆,您难道不生气吗?”
“生气?”原昭月微微一笑:“我为什么要生气?”
她轻飘飘地开口:“恰恰相反,我高兴还来不及。”
在今天以前,仇不语在原昭月的眼里,更像一个精致的假人。
冷漠孤傲,没有多少情绪,对万事万物漠不关心,仿佛没有正常人该有的情绪。就连尊贵无双的帝师开口收他为弟子,他也能不为所动。
而方才过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原昭月不怕仇不语有感情,她怕仇不语无欲无求。
人是有感情的生物,没有感情的人才最为恐怖。仇不语发火说明他有喜怒哀乐的本能,说明他在意那位病人,直白地朝原昭月暴露了自己的弱点。
有了弱点,便能加以利用,达成目的。
“你听说过漠北战士驯服极原野兽的故事吗?”
原昭月话锋一转,提起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那些战士捕捉到野兽后,会先饿上野兽几天,然后在野兽饥肠辘辘时给口饭它们吃,不能多,只能堪堪饱腹,周而复始。”
众所周知,极原野兽极为忠诚。
可一旦驯服成功,便是从一而终,生随死殉。
在原昭月眼里,仇不语无疑是那条需要驯服教化的幼年野兽。
褪下那层用来伪装的皮后,仇不语甚至比极原野兽还要更野更凶横,用张牙舞爪的恶犬形容更为贴切。端看着冷漠孤傲,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趁其不备,扑上来鲜血淋漓咬下一口。
原昭月没有养狼为患的爱好,想要让仇不语为她所用,唯一的办法就是驯服他。而想要驯养一头野兽,过程最重要的便是耐心。
之所以不生气,是因为原昭月有这个信心。
仇不语逃不出她的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