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少年时
黑暗的偏殿里,问雪颤颤巍巍地点亮一盏灯,小心翼翼关上门,又仔细将门拴好,不让冷风从外边倒灌进来。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忙不迭跑回来,一边掉眼泪一边低头给殿下上药。
仇不语仍旧半跪在地,闭目不语。
他一时半会动不了,只能保持这个僵硬的姿势,缓缓平息心中戾气。
帝师虽然没有遵循当世师门惯例那样废了他的手,但也没留情。
仇不语能察觉身上各处关节都在隐隐作痛,被另一股更为冰寒强大的内力隔空打进周身大穴。如今只是略微调动自己的内力,或是想动弹,五脏六腑立刻攥紧般疼。
在接下来数日,仇不语都得慢慢等待这内力散去。可谓折磨。
其实早在原昭月打败华高寒那会,她的实力就已经展露无疑。
华高寒是何人?当今列国剑术第一,只差从前任大宗师手中接过名号,正式接任天下第一。由此可见,要他亲口认输,并承认“自己还差得远”的帝师,该有多强。
仇不语无比清楚,但他依旧选择拔剑而上。
他并非有勇无谋之辈,之所以拔剑,是因为他清楚,自己在仇帝那里再如何不受重视,到底身份在这,帝师不可能在南烬皇宫里对皇子下死手;可若是他退后了,那这一殿的人都得死。
不仅如此,他甚至已经想好,在帝师离去后,将阿母转移到另外的地方,由自己一人背下这私藏罪奴的罪责。
短短几个呼吸间,仇不语便想清楚了对策,并当即执行。
他向来是这样的人,对自己毫不留情,残酷到极致。
不过是一只手,换得阿母存活,值得。
如今能够幸免于难,倒是不幸中的万幸。
上完药,仇不语问:“你方才说的误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问雪放下手中药瓶,摇了摇头:“帝师大人为何会来,小的也不清楚......但大人看见嬷嬷后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书童取来一套金针,当即为嬷嬷施展了神脉金针之术。正在嬷嬷吐出淤血时,殿下您正好推门......”
这个术法大名鼎鼎,仇不语自然听过。
都说久病成医,这些年为了嬷嬷的病,他也略通医术。就譬如方才,就是确定了嬷嬷脉象平稳后,他才终于止住心底那些陡然升起的暴虐情绪,眼底墨色从浓转淡。
“对了,大人还说......她并非那种喜欢告密的人。”问雪低声道:“一开始小的也心存疑虑,后来转念一想,以大人的地位,若真要......恐怕随便派书童传个令,禁卫军大统领便会忙不迭亲自带兵来,今夜必定不能善了。”
的确没有必要。仇不语安静地感受着地面的冰冷。
他只是根据当初帝师那没由来的杀意,提前做出最坏的打算。
可他心里还有存有疑虑,不仅是帝师为什么会忽然精准地找到这里来,还有为何会平白无故出手相助。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床上的人悠悠转醒。
“阿母!”
听到声音,仇不语猛然坐起,快步走到床旁。
“啊、啊......”
床上苍老的病人仍旧朝他痴痴笑着,只不过面色明显红润不少。
这几年以来,今日是状态最好的时候,被搀扶起来还清醒了一段时间,甚至会对旁人的话语有反应。
虽然只是极其细微的一点,也足够要人欣喜若狂。
等侍女搀扶着嬷嬷睡下后,仇不语带着问雪关上了偏殿的门。
这么忙完一通后,外边夜色已然入深。深黑色的夜空点缀着几颗孤单寒星,从至暗处纷纷扬扬下起细碎的雪,呼啸着被冷风一卷,拍在身上生疼。
问雪拴上门闩,犹豫着问:“殿下,今日一事......?”
他不太摸得准殿下怎么想,虽说下人无权置喙,但那位毕竟是帝师:“今日帝师大人出手,的确是不同凡响。”
少年无言垂眸,看着门口被打翻的食盒,忽而沉默不语地捡起一块馒头。
馒头在雪地里躺了许久,已然变得像冰疙瘩一样硬。一口咬下去,不仅搁着疼,还冷得牙关打战。
可他仍旧如同毫无所觉般,安静地咀嚼,缓缓咽了下去。
紧接着,那双黝黑的瞳孔转向问雪:“把这些捡起来,去生火烤烤,别浪费粮食。”
......
第二日,原昭月起了个大早,坐车去太学,为大学士们讲了堂课。
昨日回来后,她心情大好,却也没有忘记吩咐下人闭紧口风,还要书童寻了柳公公,赏了点礼,特意叮嘱。
帝师宫这些人是仇帝赐下来的,其中自然也有探子,不过都被原昭月调动到外围,平日留在身旁随侍的皆是信得过的心腹。
原昭月不可能忽略冷宫那位脸上的罪奴印记。再结合大宫女说的故事,身份不言而喻。不过她不在乎更不关心,只知道作用即可。
只要有弱点,再强大的仙神也非无懈可击。
也多亏了这个弱点,原昭月总算清楚,为什么仇不语会拒绝她。
帝师亲传弟子的身份固然荣耀,但也会引来无数窥探视线。往日里仇不语刻意低调,多半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这么想着,原昭月心里终于舒服了。
她就说嘛,怎么会有人舍得拒绝她这么个香馍馍。
果不其然,放课后,原昭月远远地在雪地里见到不请自来的仇不语。
后者仍穿着那身旧白袍,仿佛察觉不到这天寒地冻的冷,安静地站在马车旁,任由簌簌雪花沾在睫毛根和发尾,精雕玉琢似雪人。
原昭月想起大宫女说七皇子的母妃是仇帝硬生生从战场上强抢来的舞女,甚至还在诞下皇子后,不顾众臣反对,力排众议将其立为四妃之一。
端看仇不语现在还未长成的漂亮模样,倒能窥见几分其母绝色。
“老师再见。”
“老师慢走。”
告别一个个鹤发童颜,听完讲学后容光焕发的年迈大学士,原昭月将木简递给书童,朝马车走去。
听见脚步声,少年皇子偏了偏头,看见站在雪地里白裘拥身的昳丽女子,疏离地行礼:“帝师。”
“嗯。”原昭月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示意书童掀开车帘:“外边冷,殿下不妨同我一起回宫。”
这辆车是仇帝赏下来的,拆除外部纹饰后低调不显,但端看内里陈设构造却是一等一。不仅宽敞,甚至还能折出一层软塌,坐四五个人绰绰有余。在这严寒冬日里,早有书童在马车里烧好火盆,格外舒适。
坐稳后,马车车轮开始缓慢滚动,碾过深深浅浅的雪水车辙。
车内静寂无声,一时间只能听到轮转冰碎。
仇不语率先打破沉默:“昨日之事,是我误会,万万不该对帝师动武。”
他敛目低眸:“我已知错,您若要罚我,悉听尊便。”
只一个动作,原昭月就看出他肢体有些微不自然。
神女灵力偏向疗愈,却也寒凉。昨日看见仇不语一言不合便拔剑,自己心底的确生起浅淡怒意,到底用了几分力,不至于落下终身病根,但要人吃点苦头绝对足够。
“我接受殿下的道歉。”
她这么说着,脸色好转:“至于惩罚,昨日已经罚了,此事就算揭过。”
说完,原昭月从马车书架上抽下一本未修订完成的典籍,不再言语。
她知道仇不语在想什么。
无非就是存心试探,试探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冷宫。
但现在仇不语有把柄在她手上。退一万步说,一个出身冷宫无依无靠的皇子,根本没有资格得到帝师的解释。多问了,反倒适得其反。
果不其然,仇不语什么也没有问。
一时间,马车里只剩下书页沙沙翻动的声音。
盯着书页上的字,原昭月忽而开口:“呆病者,如草木枯萎。应当以化痰开窍,通阳扶正为主。平日煎的那味药,加上神曲一钱,附子一钱。每日煎服一次,宜午后服用,不可过多。”
仇不语猛然抬眸。
白衣帝师捧着书坐在那里,深深浅浅编着落银珠串的鬓发垂下,坐姿慵懒又随意,仿佛不过随口一提。
少年感受着自己身上还残留着寒冷内力的关节,忽而问道:“为什么?”
原昭月奇怪地从书卷里抬头:“治病救人,医者仁心,还需要为什么?”
仇不语被问住了。
他眉宇高高拧起,冷漠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沉默下来。
“她的呆病已入膏肓,往后每月初一十五,我会前去施展神脉金针。”
原昭月仍在独断专行宣告自己的决定,半点没有询问他意见的意思。
看着那截滚着浅淡粉色的青葱指尖翻过一页,仇不语默然。
方才马车驶过街道时,一窗之隔外,百姓们正在对帝师高声赞美,赞美她有教无类,菩萨心肠,不愧为仙家指派之人。
明明距离她成为帝师才不过数月,声名却已鹊起。
在原昭月提出有意收他为亲传弟子之前,仇不语从未分出半点心神给这位在他眼中高高在上,缺乏烟火气的老师。
他向来这样,生活简单乏味。除了切身相关自己或阿母的问题以外,面对其余一切,都漠不关心到极点,对不感兴趣的东西更不会投以任何关注。
更何况,这宫中的人,人人都有秘密,人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譬如人前温润如玉的四皇子,背地里野心炽火;大权在握的仇帝,近些年愈发力不从心,只得以阴晴不定来粉饰统治大权;就连内务处随意一个内侍下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盘算;所有人都在仇不语面前袒露真实的丑恶。
而帝师,毫无疑问,帝师是一位冷酷狠心的人。
雷霆手段,选定亲传弟子后为其暗中铺路,悉心教导,将扶持对方登基的意图摆在明面上。仇不语一直清楚,她同这些趋炎附势,皆为利往的人没有不同,只不过用漠然和亲切遮掩自己玩弄权术的内里。
就像方才,说着“治病救人,医者仁心”实则心中没有半分情绪,冷漠至极。和那天一样,表面柔和地说收他为弟子,实则暗藏杀意,虚伪至极。
仇不语知道,她在说谎。
所以他冷硬地拒绝了:“不需要。”
其实仇不语心里很清楚,他不该这么说的。
嬷嬷的病迫在眉睫,帝师仅仅只是施针一次便有这么好的效果,若真能治好,今日就是求也得把这尊菩萨请回去。更何况挑衅强者,绝非明智选择。
但他还是这么说了。
冷宫沉浮多年,仇不语早已习惯无人问津,充满冷眼鄙夷的生活。
他敏感又多疑,拒绝着一切好意。
“帝师若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是注定要失望了。”
生活在极寒之地的年幼野兽从未感受过火种的温暖,连靠近取暖都不敢,看到了都得低声咆哮,露出锐利的獠牙和利爪。
“我对成为您的亲传弟子一事没有半分兴趣,您无需如此拐弯抹角,施展无处安放的好意,白费力气。”
仇不语倔起来一双黑眸定定地看着她,里面是毫不遮掩的讥讽和漠然。
直到现在,少年终于褪去伪装,凶得将全身的刺都展露出来,反骨横生,戾气惊人。
“噗嗤。”半晌,原昭月没忍住笑了。
笑声如同银铃般清脆,带着浅淡嘲讽的同时,也冲散许多缥缈气息:“七殿下,我并不缺亲传弟子。若您执意觉得,我做的这一切不过是想要收殿下为弟子的话,殿下不妨衡量一下自身的价值,值不值得我费尽心思这么去做。”
她的声音本就好听,此刻却慢条斯理,残忍地指出问题关键,堪称一针见血:“七殿下,现在的你,能给我什么呢?”
仇不语又不说话了。
因为他也想不出自己身上究竟有什么值得帝师费尽心思图谋。
如果是五年后的青年仇不语,断然不会这么觉得。
经过年龄阅历后,人们总会明白,这个世上的好,都是有代价的。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给予,所有一切,都会在给予之时就暗中标注好它们的价格。
可惜现在的少年仇不语并不知道这个道理。
他只知道,自己一无所有。
“虽然我已经不打算收殿下为亲传弟子,但诚意仍在,七殿下不必多虑,就当我闲来无事,累积福缘。”
见时机差不多,原昭月干脆合上书:“我讨厌学生在我面前说谎。我帮殿下治病,作为交换,希望殿下以后在我面前不要试图隐藏自己。”
马车里静寂一会,没人回应,只听见掀开车帘离去的声音。
看着逐渐消失于雪地里的少年皇子,原昭月眼眸悠远深长。
她抬手,将书重新放回书架,屈起指节有一搭没一搭敲动。
仇不语和素来听话的仇泓之截然不同。一个未来能以质子之躯谋权篡位者,必定是心思城府深沉之辈,原昭月从一开始就没有小看他。
果然,仇不语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敏锐。
她施展的神脉金针,效果拔群。自然可以高枕无忧,等着仇不语主动求上门来,但那样交易意味太浓,不够叫人铭记。倒不如主动提出,要这只狼崽子永远记得雪中送炭的恩惠。
她耐心地编织出一张大网,一步步等着仇不语踏进来。
现在抗拒没有关系,总会有收网的一天。
仇不语永远也不会知道,原昭月要的根本不是一时给予,而是一切。
她要打磨出一把属于自己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