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1
他眼看着祖母刘氏身边的崔姑姑领着身着红嫁衣的柳窈枝往父亲的院子里去,转身出了正厅,往自己的院子里去了。
嫁给他父亲的柳窈枝才十五,比他还小两岁,而他父亲如今已经到了不惑之年,做她父亲都不为过,刘氏爱子心切,就这样葬送了一位女子的一生,他虽然不是什么良善的人,也不免为她叹息一句。
父亲已经重病卧床不起三月有余,城中的大夫早已经请了个遍,又托了他舅父,请了宫中御医前来看诊,只是得出的结果与其他大夫一致,请刘氏早日预备后事。刘氏听了是心痛难忍,父亲是她如今唯一的儿子,原先父亲上头又有两个兄弟,只是都早早夭折了,为此刘氏十分疼爱父亲,对他所做的一切也只会多加遮掩,并不指责,也养成了父亲成不了大事的脾气性格。为了能让父亲早日好起来,她一连半个月天天去城郊的福业寺为父亲祈福,撞上了城中有名的红娘,听红娘郑娘子说,去年城北的林都尉的儿子重病,合了八字以后娶了个女子,也是想着冲喜,结果林都尉的儿子果然好了。刘氏便托郑娘子为他父亲寻个八字合得来的,门户低一些的女子。他的母亲已经过世,女子再嫁过来是续弦,门户高的人家自然是不愿意的,只能从小门小户里挑选。
柳窈枝是商贾之女,家中有两位兄长和一位幼妹。柳家在城中小有名气,倒不是生意做得多大,而是因为柳家夫妻恩爱,家中四子都是柳夫人所生,父母慈爱子女孝顺,众人艳羡。刘氏让崔姑姑和郑娘子去柳家提亲,被柳家夫妻拒绝了。后来又去了两次,柳家夫妻仍是不肯,刘氏便让家中二叔寻了个由头将柳家大公子扣住了,强逼着柳窈枝嫁过来。柳家夫妻左右为难,还是柳窈枝自己站出来,同意了这门亲事,刘氏才让二叔将柳家大公子放了。
为了让父亲早日康复,刘氏早早挑了个日子就让柳窈枝嫁过来,一切从简,只是父亲卧病在床,只能由他去将柳窈枝接入府中。
柳窈枝也是个苦命人,柳家虽不是什么豪门望族,但是对子女疼爱,她想必也不曾吃过苦,如今被权势压迫嫁做人妇,只怕心中有着无限怨恨。
他自己心里有盘算,过段时间敲打一下柳窈枝,让她安分守己便好。这个内宅乌烟瘴气太久了,有的人天生就不该享这种福气,他合该亲自打理好这个内宅,否则他怎么好跪在母亲的灵位前给她送上三支香。
他原先的院子离父亲的院子没走几步路,但是后来他被送到庄子上“养病”,回来之后就被换到了东北角的小院子里,美名其曰怕他“睹物伤人”,伤了身子。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外室急着在家中立足,沉醉在她“当家主母”的美梦中,住在哪儿他都不甚在意,反正不多时他就要将家中清理干净了,且让这人蹦跶两天。
他初到户部任职,虽然是末等官吏,但是他从不看轻小事,须知万丈高楼也是一砖一瓦垒起来的,虽然有舅父可以依靠,但他更想自己努力成为舅父那样的人,为国为民,一生清正。他才识过人,只是他也知道舅父在朝中树敌颇多,故而也不愿意人前卖弄,所以会试文章中他审慎再三才下的笔,一甲第九名,正中他下怀。
连着去了户部七天,今日轮到他休沐,此刻他也犯了懒,躺在窗沿下的贵妃椅上看一本游记。这本游记是舅父写给母亲的,母亲虽然比平常的人家小姐爱闹一些,但因为从小身体不太好,被外祖母看得牢牢的,不许她出远门,舅父怜惜她困在四角的院落里,每每回家都会带上他亲自记录的游记,供母亲观览。这样的游记有十来本,每一本都是母亲心中挚爱,从前都是当做故事说给年幼的他听。后来母亲去世后,他就将母亲的遗物都锁了起来,自己也不再翻看,只是柳窈枝入门时,他突然分外想念母亲,当年母亲必然是怀着无限欣喜嫁给父亲的,穿着凤冠霞帔十里红妆,热闹的走完洛京最繁华的街道。
游记里写的是二十四年前舅父同当今圣上泗水河一战中一路的情形,那个时候四方割据战已经长达两年之久,西晋已然名存实亡,当朝天子昏庸无道,又赶上连年天灾赋税不减反增,西晋很快在战火中四分五裂。舅父当时还不满十九,但是已经随外祖父参与过不下百场大小战役,泗水河一战中,先皇委任舅父与当今圣上领一万精兵从右侧绕后将对方粮草辎重截下。舅父与圣上不负众望,将粮草辎重尽数收下,又将支援队伍打散,收编了近五千人。
其实说是游记,更像一场场战役记录,只是偶尔会写上一两句风土人情的见闻,如“此处民风不尽开化,女子竟侍二夫为常态也。”“此处崇山峻岭虽难以攀援,然顶峰一览,顿觉胸中浊气全无,心旷神怡。”诸如此类。比上正真写了风土人情的游记相差甚远,但是舅父对母亲的怜爱,却非华丽辞藻可得。
一本游记看完,他坐起身,唤来身边服侍他梳洗的乐纭,梳洗一番后,拿了桌岸上一本书,摒退了其他人,往后院祠堂里去了。如今不年不节,祠堂这一处出了扫洒的下等仆妇,再没有其他人。
他先是点了三支香给母亲,再跪在蒲团上:“母亲,月前任职前我去了岷阳老家,外祖父外祖母如今已经回了老宅,舅父安排得很妥帖,二老说住着很舒心。外祖母说我长得越发像您了,只是我面上更冷些,笑起来也不如您那样利落。外祖父旧疾不能根除,只能好好的养着,圣上点名让一直调理外祖父身体的御医跟着去了岷阳,舅父又寻了一个很能治旧伤的大夫,一起送到岷阳老宅子去了。”
“幺幺前几日被皇后接到宫中去了,皇后去年生下一位小公主,因为跟幺幺年纪差得不大,便时常带入宫中,一则是陪伴公主,二则是照顾幺幺。舅父府中没有掌事的正头夫人,他一个男人也不知道怎么照顾幺幺,咱们府中又是乌烟瘴气的,入宫了我更安心些。”
“舅父如今仍是不肯娶妻,他还在等那位舅母,只是那些年兵荒马乱,舅母即便侥幸活了下来,他当时又不曾告知舅母他的真姓名,舅母如何等得他。我同他说过一次,他只把我当幼童了,说我不懂,大概我是真的不懂,您和舅父都是痴情种,一个一生死守回不来的人,一个眼看挚爱违背誓言,这情倒不如不懂的好。”
他将手中的书用白烛点燃了:“舅父如今在洛京任职,长久不能离开,您想必也还想着洛京外的山水,这是我写的游记。”
他说完低声再道:“写得比舅父好上许多。”
柳窈枝看着窗外雨打芭蕉,不自觉打了个哈欠。她嫁来江家做续弦只是为了冲喜,她连着伺候了江老爷三天,也听到御医同家中老太太言谈,江老爷的病仍不见好转,只怕只有三四个月了,若能挨过这个冬天,或许还能有转机。
进了门才知道家里还有个外室,虽然是带进了门,然而因为老太太和原配长子不同意,现在仍是没有名分的。她只管每日在江老爷身边呆着,端茶送水自有下人,只有喂药时做做样子亲自喂给他。
江老爷官职为正四品太常少卿,算是个不小的官,不过这个官职的分量,京中不少人私下都有议论。原先江老爷只在京中谋得了一个从六品的小官,娶了镇国大将军的妹妹贺澜后十来年升到了正四品,贺澜因病去世后,他的仕途好似也中断了,再没有变动过。
贺澜是贺家嫡女,真正的天之骄女,贺家老骠骑大将军的女儿。贺家随先皇沙场征战十数年,是先皇手中最有力的一柄剑,贺老将军与先皇是结拜兄弟,二人背靠彼此前行,从无疑心。先皇病逝后,贺老将军自请坐镇北疆,直到去年才告老回乡。当今圣上与贺老将军的嫡次子也是血里滚过的交情,又将贺渊封做骠骑大将军,本想将贺澜封做郡主,被贺老将军苦劝后作罢。正是这样的家世,也不知是怎样的因缘际会,贺澜嫁给了当时微末之流的江栩,洛京之中不无暗地揣摩之人,只是从没有一个确切的说法。
贺澜嫁给江栩十八年,孕有一儿一女,嫡子江孚如今已有十七岁,今年会试后已经入了朝中做了侍御史,嫡女今年方三岁,因为外祖家疼爱,便被接到将军府中教养,而贺澜正是生了女儿后染病身亡。家中除了外室还有个通房,通房也有一子,如今五岁,正是开蒙的年岁,为着江老爷病重,府中老太太心焦,男子不管内府事,也没有请先生,也没有送族学,仍是在家中呆着。既然嫁入了这府中,瞒着外面的事也瞒不过府中人,这外室早早的就养着了,江栩不过是怕贺家,不敢把人接进来,也不敢让其有孕,贺澜一走,江栩便偷偷的把人接了进来,贺澜病逝不过三载,外室的儿子却有两岁,便是与她不相干,她也恨这样薄情的人。初时只管嘴里甜言蜜语,把人哄到手里便开始原形毕露,只叫女儿家的真情白白耗损。
窗外的雨越发大了,柳窈枝叫了陪过来的韵沼把窗户关了,现下秋雨绵绵,湿气重,不注意免不了着凉受寒。
次日。
柳窈枝洗漱整齐了便往老太太的院子去请早,母亲说高门大户的规矩最是繁琐,做儿媳的少不得要吃些苦,婆婆立规矩只有受着的道理。这江家的老太太能做出逼婚这种事,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不过或许是她只顾着自己的儿子,但也没有怎么为难柳窈枝,晨昏定省也是礼数周全即可。
柳窈枝伺候着老太太吃完了早饭,才开口:“儿媳才进门,家中一切事物尚不熟悉,只是这几日同姚氏与张氏一起看顾丈夫,听得觅哥儿如今正是读书的时候,为着他父亲不好,他也跟着难受,只是我不读书不懂道理,思来想去觅哥儿有这个心就很好,书还是要读的,所以今日想问问母亲,不如请个先生到家里来。”
老太太点头:“是了,觅哥儿是个有孝心的,只是不能不读书,你也是个有心的,你回头让人找个先生来家里吧。”
柳窈枝答了是,又把昨日看顾的情形以及江栩的情况报了一遍,才离开了老太太的院子。
“韵沼,你回头让管家在京中找找才学和脾性合适的,要知礼守节的,觅哥儿如今才读书,要是先生品行不端,难免不被他学了去。”柳窈枝虽然家世不好,但是也是读书学礼的,知道老师对学生的影响不可谓不大,就多嘱咐了一句。
韵沼点头应声,表示都记下了。
姚氏安分守己,只是那外室张氏,颇有些张扬。听府中人背后议论,是因为得了江栩宠爱,又会在老太太跟前耍些小手段,江孚因为母亲去世忧思过度去庄子修养,家中的事便都由她来管,后来江孚回来后,把她手中的管家对牌拿了回来,交给了老太太,起初张氏闹过两天,后来就偃旗息鼓了不再闹了。贺澜才走,张氏便有孕,这个事情传出去先不说对江栩仕途有什么影响,只是贺渊要是来问罪,江栩便接不住。她猜必然是江孚把他舅舅搬出来了,江栩必然不敢和贺渊对峙,所以江孚把管家对牌收回来了张氏也不敢做声。
柳窈枝才进了院子几天,姚氏倒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仍是一副恭谨的样子,只是张氏面上都有些挂不住,三不五时便要同底下人抱怨。也不知是确实对江老爷有感情,还是为了在老太太面前装样子,张氏对江老爷照顾得倒是很周到。看柳窈枝年轻,她总是不自觉的就摆起了先进门的姿态,虽然面上还算过得去,只是字里行间难免尖酸刻薄些,柳窈枝也不同她计较,左右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如今江老爷病重,她能不能抬妾还未可知,也犯不上为这种人生气。
张氏的儿子如今也有两岁,本来和觅哥儿都应该挂在贺澜名下养着,这只是贺澜走后,老太太年事已高,江老爷怕母亲劳累,觅哥儿便跟了他的母亲姚氏,张氏的儿子也被江老爷留在了她身边。柳窈枝进门后,姚氏和张氏便带了孩子见过她,两岁的?哥儿生得粉雕玉琢的,很像躺在床上的江老爷。要说江老爷的模样,确实是百里挑一的,哪怕现在病重了,形容消瘦却也看得出他年轻时的俊朗风情。
比不得武将们面容硬朗,他的眉目便清秀许多,不如剑眉星目,却似剪剪秋水,身上总是带有文人特有的书卷气。柳窈枝曾在街上见过还未病重的江老爷,一打眼便如春风般和煦,又常爱笑,笑容间也是满满的清倦之气,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只是通身的气派,看着便是极明事理的人。
柳窈枝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江栩,心想,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一看便是个痴情种的模样,背地里却做出养外室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