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宴鹤临未曾想到, 自己在折夕岚的眼里是如此的好。
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宛若神明。
他笑起来。
“姑娘——好久不见。”
姑娘两字,带着无尽的缠绵之意和重逢之喜, 就这般绕在了她的耳边。
他从没叫过她的名字,每次都是唤她姑娘。
再后来, 姑娘好似不再是称呼, 而是成了她的小名一般。因为这个,她也曾有过红脸, 毕竟姑娘两个字从他口中叫出来,总是带些旖旎。
折夕岚瞬间有些不知所措,难得的呆。
她呢喃道:“好久不见。”
“将军, 你活着,我很高兴。”
宴鹤临想说句什么, 却看着她的眼睛, 心头一颤, 再不能开口。
她如今看他, 目光里没有最初的那般欢喜了。
即便当初她对他的欢喜也不多,但是如今,却是一点也无。
他心一点点沉下去, 但脸上依旧笑着, 眸子依旧温情。
她一点也没有变。还是他记忆里面有些看似有情却无情极了的姑娘。
他当时在崖底的时候就想啊,如今可遭了, 就算是爬出去, 她也应走了。
耽误的时间越长, 想起她来的时候就越是心慌。
而今回来, 他第一时间遣人去寻她, 也不是为了和她重逢, 他只是想告诉她,他回来了,安好,不要伤心。
即便按照她的性子,她当也不伤心了。
快要从崖底爬出去的时候,他认真想过回来后要怎么跟姑娘相处。她若是嫁人了,他就给她送些银钱和庇护。她要是等他,那他拼了命也要娶她为妻。
但是……但是她若是没嫁没等,那他怎么办呢?
他想了很久很久,都不知道怎么办。
她于他而言,是黑夜里想过无数次的姑娘。但是他于她而言,却是一时的情动。
他遭受伏击,军有内奸,如今谁是人谁是鬼都分不清,就算是回京,也不敢写信回来,只敢自己伪装而归。
如今京中人人都是烈火烹饪,英国公府尤其是一场烈火,谁来都要点燃烧着。
他就算是抛个诱饵过去,诱着她嫁,但只要告诉她这后面要经历的困难,这个小没良心的,便肯定会惊恐的后退再后退,看向其他人。
她还有别的选择,就不会选择他。
他的姑娘啊,太特别了。他知晓她的真挚,也知道她无情。她好,也不好。
于是这一刻,当她眸子里面没有情动之时,两人再见,竟然颇为拘谨。
折夕岚便又开始愧疚起来。
将军看她的目光没有变,她却变了。
变得如此之快,倒显得她良心不多。
如此,有了高山,有了平地,让平地恨不得再凹进去一块。
她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什么也不用说,双方都明白。她就看看宴鹤临,再看看随游隼,最后看向盛长翼。
他正瞧着她,目光之中依旧是温和的,没有因为听见她刚刚的话就有其他的情绪,如同往常一般无二。
见她看过去,温和道了一句,“我放心不下,便来看看,预备送你们回南陵侯府。”
折夕岚便点点头。
但是将军……她犹豫道:“将军,我想跟你单独说句话。”
宴鹤临上前一步,盛长翼颔首,“去吧,我替你守着。”
随游隼却在此时走了出来,神情略微复杂。
“小山风……我以为你不会看得上宴鹤临。”
他立在一侧,看向她,言语之间,又变成了慢吞吞懒洋洋,但说的话依旧惹人讨厌,“他跟你的父亲一般,不是吗?”
“两年前能战死,将来也会战死。他战死了,你又当如何呢?宴鹤临是个好人,跟你阿爹一般的好人。”
“这样的人,你不是最厌恶的么?”
他啧了一句,“怎么,你的假慈悲,成了真慈悲了?你阿爹要是知晓,怕是会高兴极了。”
宴鹤临的手慢慢蜷缩,盛长翼抬眸,目光里透出寒意,他知道,折夕岚身上所有的矛盾和戾气以及痛苦,都是因为折松年这个人的所作所为。
她十一岁那年每天都要来问,“为什么我喜欢别人对我好,却又厌恶阿爹对别人的好呢?”
盛长翼曾经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去帮她看世间的本质,她悟性极好,但唯独此事上,总有戾气。
他小心翼翼从不再提,但随游隼却在她的痛楚上肆意妄为。
在这一瞬间,他觉得随游隼活在世上碍眼了。
但折夕岚却没有生气。她毫无波动。但是此刻随游隼离她太近,让她身上起了恶寒。
她很讨厌这个人。
她直接走到盛长翼身边,离随游隼远远的。
宴鹤临失望的垂目。
她刚刚去云王世子的身边,极为自然。她没有想过来他的的身边。
他便又后退一步。
此时,折夕岚已经极为鄙夷的看向了随游隼。
她嗤笑一声,“随游隼,你以为,我阿姐阿娘因为父亲救济别人而无钱救命死了,我就要去做一个杀人放火的坏人么?”
“你以为我厌恶我阿爹,便要否定他一生的功绩么?”
“你以为,我会因为我阿爹,而要去厌恶这世上所有的好人么?”
说到这里,她发现自己的声音颤了颤。
她本是平静的。在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很是平静。但说到折松年,她还是忍不住心头发颤。
她努力让自己活得通透一些,活得好一点,对事情看得淡一些就好了,但是惟有提起折松年和从前,她还是会忍不住有些酸涩和情不自禁。
她不经又想起了很多年前。
当时,周家阿兄用长/枪挑着包袱一步步在大雪天城门口远离,她的戾气终于冲天,便提着一把菜刀站在门后,只等他进门,便要杀了他。
但是当他的脚步声传来,当她透过门缝看见他一夜之间白了的一半的头发,当看见他消瘦成不成样子的身子,看见他蓬头垢面的脸,看见他停了下来,看见了她手里的刀。
她知道,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她手里的刀。
他知道她要杀了他。
他走在门口就停了下来。
他没有动,而后,他缓缓的走进了屋子里。
折夕岚的刀没有砍下去,他也没有停。但是等到晚间,她半睡半醒之际,发现他坐在床头看着她,目光慈爱,心疼,愧疚。
折夕岚知晓,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但是他爱她。
他从来不曾嫌弃过她是女儿,从来没有要求过阿娘生一个儿子。他觉得女儿跟儿子是一样的。
他也不纳妾。有人带他喝花酒,吓得他抱头蹿跳,回来抱着阿娘哭觉得对不起她,他被别的女人碰了手。
阿娘怕他没有儿子传宗接代,要给他典当一个生了孩子的妇人来生孩子,被他头一回骂了,从此阿娘不敢再提。
他能存下银子的时候,也会给她买糖人,买新衣裳,他亲自给她和阿姐做鞭子,带她们去骑马。
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忍着眼泪,在他慢慢转身,脚步声越来越远要离开之际,跟他说,“你别死了吧。”
折松年全身颤抖起来。
折夕岚知晓,在他知道她要杀了他时,他已经崩溃了。他已经存了死志。
她虽然人小,但是她很聪明的。晚间他在书房里呆了很久,还把家里的银子都笼了起来时,她就知道他会做什么了。
她爹其实是个简单的人。
他不愿意自己的女儿杀他,但是他愿意遵循女儿的意愿去死。
她都能想到他的死因。按照他的性子,他不会死在家里,那会让她心里过不去,他会伪装成失足落水,这般就是意外。
她就不会多想了。
他不愿意她杀他,不是因为他不愿意,而是不想给她留下阴影。
她只觉得无力极了。
她爹这样一个人,之前阿娘阿姐在的时候,阿娘骂,她听,阿姐劝,她听。
如今,阿娘阿姐不在了,换成她去面对他。
她不知道如何面对,但是她不愿意他这般死去。
她忍着的泪水流下来,目光怔怔看着帐顶,说,“阿爹,你活着吧,咱们还要给阿娘和阿姐报仇呢。”
他救不救人,已经无所谓了。他成为什么样的人,将来如何,她也不愿意去想了。
他活着,她活着,也许这是最好的选择。
折松年佝偻着的身子剧烈的颤抖起来,他无声痛哭,已经说不出来话,只能用尽所有的力气哎了一声。
他说,“哎——报仇。”
从那一刻开始,折夕岚灵魂深处开始不断的叩问好人和坏人这两个词。
她用了六年的时间释然到如今,随游隼的话已经伤不到她了。
她只是有些酸楚。
她只是想起从前,还是过不去。还是会有戾气。
她咬牙切齿,极尽讥讽,拔高声量,“我敬畏世上所有为国为民之人,我感恩世上所有帮扶过我的人。”
“但我厌恶,极度厌恶你这种不拿人命当回事,以为自己看清了世间本质却已经污浊到怕光的阴间老鼠。”
“随游隼,你不会以为这世上只有你最清醒吧——不过是鼠目寸光罢了。”
她说完,整个人都畅快极了。随游隼却脸越来越黑,他情不自禁的向前一步,却发现下一瞬间,一把弯弓横在了前面。
盛长翼目光冷冽,“随大人,前有险阻,禁步。”
随游隼弯起眼睛,“是吗?”
“她没了宴鹤临的刀,倒是有了你的弓?”
盛长翼抬眸,再次开口,“世上之事,男女之情,人间大义,你走偏了,不代表别人不能走正道。”
他话里意味不明,但随游隼却明白他的意思。
他往前走了一步,“世子——你的意思是,你要阻止我了么?”
盛长翼搭弓,箭矢抵在随游隼的胸前,“我说了,前有险阻,禁步。否则,生死自负。”
宴鹤临也前行一步,看向随游隼,“我不知道这两年你经历了什么让你如今变本加厉的疯,但我说过,你迟早会后悔的。”
他跟盛长翼道:“世子爷,你带着姑娘……带着折姑娘先走吧,我来跟他说。”
盛长翼放下弓箭,颔首,也不说话,直接转身,“我们走。”
折夕岚看了宴鹤临一眼,犹豫不决。但也明白今日不是说话的时候。她便冲着他点了点头。
宴鹤临便道:“——姑娘,英国公府寿辰之后,我再跟你说。”
折夕岚点点头,紧跟着盛长翼而去。
盛长翼先走得慢,等她转身跟上来,他才走得大步了一点。
走了一段路,快到门口的时候,折夕岚看见盛槊金蛋和银蛋三人站在一侧,身边还有几个穿着小厮衣裳的人,通通都被卸了下巴,说不出话来,也动弹不得。
走近了看,便见三人是拿着匕首的,匕首抵在了小厮身上。
她就明白了,这些小厮应当是随游隼刚刚派人守在外面的。
见了她来,金蛋高兴的打招呼,“折姑娘,又见面了。”
银蛋也想打声招呼,结果被盛槊一瞪,又恹恹的低头。
真是委屈死蛋了。
盛长翼脚步没停,继续往前面走,折夕岚便赶紧跟着,如此耽误一番功夫,到门口的时候,他们得尽快去二楼雅间找大夫人了。
但此时,她还是停下了脚步,问盛长翼:“世子爷,我刚刚跟随游隼说的话,还有他说的话,你,你……”
她也不知道怎么说了。
盛长翼便回头。她矮他一个头,才到肩膀处。他每次跟她说话都要低头,但是每次说的话,却都是平等的。
他说,“这是你的人生,你觉得好,觉得对就行,不用跟任何人解释。”
“小丫头,你已经长大了,可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了。”
折夕岚便松口气,她笑起来,“世子爷,谢谢你。”
盛长翼嗯了一声,透出些欢喜。他步子轻快起来,又道,“随游隼的事情你不用管,我会处理好。”
“你也不用怕,京都想的复杂,但也简单,他做不了什么的。又或者说,因为做不了什么,所以才变成如今这般。”
“总而言之,你去做你自己的事情便好,不用分眼神给他。”
他说得如此肯定,折夕岚觉得自己最后一丝恐慌没了。她点头,“我信你。”
盛长翼嘴角弯起,“嗯。”
他走到雅间门口直接敲门,大夫人打开门,看见他还有些错愕。
“世子爷?”
折夕岚从他后头走出来,“姨母。”
“世子爷怕我们出意外,便来送我们回去。”
这便是极好的。大夫人连忙感激。
盛长翼:“无碍。”
此时,盛槊已经善尾,上了楼,道:“南陵侯夫人,我家世子听闻南陵侯府的马车受了损,唯恐有事,便带着我们来送。”
“那就多谢了。”
大夫人再次感激的道,然后蹙眉,“咦——春萤呢?”
折夕岚:“归客楼的小丫鬟肚子疼,我便让她去送送,自己先回来了。”
大夫人哦了一声,便道:“那我遣人去唤她。”
春萤很快被春山带了回来,金蛋和银蛋套好了马车,亲自赶着马车让大夫人一行人上去,而后跟盛长翼道:“世子爷,晚间回去的时候,小的可以去买一壶酒喝么?”
盛长翼周身未动。
金蛋却高兴的道:“好嘞,谢谢世子爷。”
他还跟大夫人扯话,“我们世子爷不喜欢说话,但是我们都懂他的意思。”
马车往前走去,大夫人一边听一边咋舌。
云王世子看起来还是挺冷漠的,没想到人很好。
所谓,人不可貌相。
等到了南陵侯府,又送了金蛋银蛋,大夫人赶紧把折夕岚送了回去。
她跟五夫人道:“不过是出去一趟,便出了这般大的事情,我看啊,那傅家定然是惹了人,还牵连了咱们。”
五夫人心都要跳出来了。待听得折夕岚竟然敢上马救人的时候,恨得一巴掌抽在她的胳膊上,“我让你莽撞!我让你救人!”
折夕岚就求饶,班明蕊听得眼睛都瞪大了,而后问,“你不是说你骑术平平么?”
折夕岚点头,“是啊,算不得好。”
班明蕊却白了她一眼,“这还算不得好啊。”
大夫人笑起来,跟五夫人夸道:“岚岚确实不错,跟你年轻的时候一般,厉害的很。”
说到这里,她道:“云王世子帮了大忙,咱们得送些礼上门,这就交给你了,你看看云州送礼送什么。”
“虽在京都,但是按照云州的礼俗去最好。”
五夫人点头,送走了大夫人,然后拿着鸡毛掸子就要打折夕岚,折夕岚不曾想回家竟然还有顿揍,一时之间好像回到了阿娘在到时候,打架是要被罚的,她赶紧跑。
班明蕊兴致冲冲,也跟着跑。
两个姑娘跑出门,五夫人冷哼一声,这才罢了。
跑出门的折夕岚不解的看班明蕊,“明蕊阿姐,你跟着我跑什么?”
班明蕊:“嘿嘿,第一回不是因为被打跑的,我有些新鲜。我经常被打的,是真打。”
折夕岚停下来,好奇问,“为什么要打你?”
她家阿娘都是假打的。
班明蕊撇嘴:“我不听话呗。”
折夕岚其实一直想问,为什么大夫人和五夫人这般好,但是班家三个姑娘看起来却是……却是各有各的个性。
明蕊阿姐还好,但三姑娘和四姑娘却实在是有些奇怪。
班明蕊便道:“待会吃完晚膳,让阿娘给你讲讲。”
折夕岚还想说不急,但是班明蕊已经跑回去了,跟五夫人叽叽咕咕,等折夕岚追着回去的时候,五夫人就道:“岚岚,你坐下,这府里的事情,你也该知晓些。”
折夕岚不好意思的坐下去。
五夫人让春山给她们端了糕点来先填饱肚子,道:“这事情,还得是我那好婆母做的孽。”
她叹气,“婆母虽然是名门嫡出,却心性能力不足,南陵侯府在她手里出了不少的笑话。后来老侯爷特地聘了大嫂嫂做长媳,看中的便是她是严家的女儿。”
“于是大嫂嫂一嫁过来,老侯爷便让婆母把管家之权给大嫂嫂。”
“大嫂嫂推辞不接,怕如此夺权婆母会怪罪。老侯爷却硬塞给她,她没有法子,只能一边给婆母敬孝道,事事听话,一边管着中馈之权,尽职尽责。”
折夕岚听了之后,微微点头。
五夫人陷入回忆之中,道:“但我婆母那个人,虽然是大家出身,但又毒又蠢,这也是为什么大嫂嫂刚过门老侯爷就给了她中馈之权的缘由。”
“婆母就早早的就恨上了大嫂嫂,心里有了恶毒的主意。南陵侯府的男儿郎都是老侯爷自己教养,她就在大嫂嫂生下二姑娘之后,开始把孩子抱到膝下去养,还不准大嫂嫂去看。”
“如此,从二姑娘到四姑娘,都被她养歪了。”
“养歪”两个字,足够让折夕岚知晓南陵侯老夫人肯定没有好好教养这三个姑娘。
她迟疑的问:“老侯爷……不管吗?”
是他给的大夫人管家之权。
五夫人脸上闪过一丝恨意,直白的道:“他不管,明明是主凶,却又在夺了婆母之权后可怜她,心生愧疚,任由她作恶——等我嫁进来,生下你明蕊表姐,她也因着恨我,又把你表姐抱过去养。”
这下子,不用五夫人说,折夕岚也知晓南陵侯老夫人为什么会恨她。
五夫人当年是贫民孤女身份进的侯府之门,已经不是门不当户不对,而是云泥之别。
五夫人今晚尚且有谈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回忆起当年的事情,突然笑着道:“她恨我,其实我一点也不委屈,要是我坐在她的位置上,我儿子突然领个孤女回来做正妻,我也气。”
“所以当年,无论她打骂,我都无所谓,能活着,能锦绣荣华,你姨夫又重我,顾我,于我而言就像是天上掉馅饼,日子已经没有遗憾了。”
折夕岚就道:“您跟姨夫是真好。”
五夫人又喝了一口茶,开口道:“是挺好的,我这辈子都会感激他。”
她又说起从前的事情。
“你也知晓,云州常有战乱,瘟疫,干旱。人一茬一茬的死,我家也没有例外。当年,马贼来了,我爹带着哥哥们跑路,独独留下了我,我尚且还恨他时,一家人便死在了瘟疫之下。”
“我成了孤女,正好碰见你姨夫来云州游学。他说他对我一见钟情——我刚开始还嫌弃他长得丑,不愿意跟他走。但是饿了几天,他能给我口吃的,即便做个丫鬟我都愿意。”
“我就跟着他走了。本以为是来受罪的,但谁知道,他是个好人,对我也是真的好。”
折夕岚早听阿娘说过这件事情。如今再听,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世人难有情痴,能够两厢情愿已经是不可多得,更何况是姨夫这般的。
五夫人眉眼浅浅,但此时都是对丈夫的感激。她说,“我是这般的身份,婆母自然不待见我,很长一段时间,我是京都的笑话。但你姨夫却肯护着我。”
班明蕊听到这里,很是羞愧。自小祖母就教导她阿娘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她还对着阿娘骂狐狸精,想来阿娘当年是多么绝望。
五夫人想起这个就恨,“我不恨她磋磨我,我得了好处,自然要得些坏处,我当时一点也不恨她。但当她明里暗里教坏你明蕊阿姐,允许奴仆欺辱她时,我真是恨得牙痒痒。”
“你姨夫当年已经谋了平洲书院先生为生,想要带我走,可我如何走,明蕊还在家中,我若是走了,她怎么办?我自是不愿。”
“他就想留下你表兄鸣善给我,但我也不愿意。鸣善是男儿家,自是他教导最好。你姨夫便想偷偷抢了明蕊带着我们一起走,但还没有抢来,就被老侯爷发现了。”
“老侯爷发了大火,第一次明确的说,若是你姨夫胆敢再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就一杯毒药毒杀了我。我没娘家,死了也没人追责。”
“你姨夫便再没有法子,只得带着你表兄离开京都。”
一家人就这么分开了。
五夫人回忆道:“岚岚,你阿娘阿姐去世那年,那个老虔婆和老侯爷也刚过世,我便想接了你来住。但我当时还自顾不暇,也没有信心教养孩子,你明蕊阿姐当年很不听话,我就没开口。”
班明蕊伤心低头,“是,我真的很不听话。”
折夕岚沉默半响,最后叹气一声。这可真是,各有各的难处。
当年阿娘日日羡慕姨母,但看来姨母也不好过。
班明蕊还在内疚,五夫人笑着拍拍她的手,“都过去了。”
是,都过去了。晚间班明蕊抱着自己的枕头去跟折夕岚挤一张床,心里闷闷不乐。
折夕岚也不太喜欢,随游隼让她心里不舒服,她想尽快解决他。但是她没有任何办法,最好的便是借力打力。
她觉得盛长翼和宴鹤临应当能遏制住他。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有无尽的烦忧。在这一刻,她发现,当随游隼这般的人出现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最大的念头已经不是嫁人了。
变成了……如果他敢对伯苍他们做出今天这种事,她真想杀了他啊。
那她该如何杀他呢?
她呆呆的看着纱帐,脸色不好看。又想起自己今日没有借机问问盛长翼折松年的事情,他到底是去青州做什么的,有没有性命危险,能不能告诉她。
而后看着身边同样呆呆的班明蕊,又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如今南陵侯老夫人和老侯爷都已经去世了,姨母为什么不带着明蕊阿姐去平洲书院呢?
她知道,明蕊阿姐已经暗地里说好人家了,会嫁去蓟州。但是因为三姑娘和四姑娘尚且没有定好人家,所以她的婚事也不能先说出来。
那她在京都,在平州,其实都不影响她嫁人。
她心有所惑,小声问,“明蕊阿姐,你和姨母为何不去平州团聚呢?”
班明蕊脸色一僵,半响之后低头道:“祖母死的那年,阿娘就想带着我去的,但我不愿意,死活闹着不去,阿娘便在家里陪我。后来过了一年,我脾气好多了,也想通了些许,知道阿娘才是对我好的人,但……但阿爹有了一个妾室。”
“他写信回来说,是喝酒误事,但是做下了,便要对姑娘负责,且当时……那个姑娘极为像阿娘,他喝得太多,以为是跟阿娘年轻时候……便糊涂犯下了错。如此,便不想求阿娘的原谅,只求她不要为他这种人伤怀。”
“阿娘从此就不提再去平洲的事情。”
折夕岚听后,惊讶一瞬,而后沉默了半响,突然道:“如此,姨母真是连恨也不能恨。”
班明蕊点头,“阿娘说,她这辈子没有阿爹是活不成的。因为阿爹,她成了侯府的夫人,锦衣玉食,再没担心过饿死。他们之间,早已不是简单的夫妻之意,情情爱爱。”
“所以,她不怪阿爹。”
“只是逝去的总已经逝去,人总是要朝前看的。她这辈子已经值当了,若是纠结阿爹纳妾和不纳妾,如今爱她还是不爱,那才是浪费了年华,还不如活好自己。”
她说,“岚岚,你一来,我便知晓你跟阿娘的性子其实有些像,我很喜欢你。将来我不阿娘身边,而你在京都的话,便看在她对你照料上,常回来看看她,陪陪她。”
折夕岚便怅然若失,道:“好啊。”
……
腊月初八之前,折夕岚过得十分平静。傅家没有什么话传出来,只送来了谢礼。随游隼也没有再做什么,她觉得应该是那日她和盛长翼走后,宴将军跟他说了什么,将他压制住了。
至于宴将军……她也没见过。但应如他所说,英国公府寿宴之后,他会见她一面。可见了之后,又能怎么样了?
她想,她跟宴将军是有缘无分了。经过这次的事情,她很肯定自己还是最喜欢大夫人和姨母。要是能嫁给表兄最好。
而在此期间,她和姨母本来猜测鸣岐要露出意思来的,谁知却有了变故。
第一个变故是班三姑娘和四姑娘开始守在班鸣岐身边,大夫人在的时候,她们都虎视眈眈,小心翼翼。
所以班鸣岐根本没法子跟大夫人说太多。
再者,马上就要到英国公老夫人的寿辰,大夫人主要心力在这上面,便也不常去看班鸣岐,知晓他没事就安心了。
第二个变故是班鸣岐自己。
折夕岚跟五夫人都没有想到,他回来之后闭门思过,而后开始研习周易了。
他迷上了改运。
折夕岚:“……”
她其实知晓他想干什么。他应当是怕自己身上真有克妻的诅咒,所以开始信任神明。
他想通过改运之后再跟她说爱慕之情。
他的心思几乎是一眼就被她看穿,却还遮遮掩掩。
但说句良心话,当看见他床头摆着的周易和卦术时,其实还是很感动的。
她神情柔和,轻声道:“表兄,我不信命,这些书你也别看了吧,人定胜天,不是么?”
刚说完,班三姑娘和四姑娘就过来赶人了。她离开之前,还见班鸣岐羞愧难当。
但是没过两天,她听闻他的小厮买了一堆龟壳回来。
折夕岚当时有些无奈,但是心里十分松快。
这种简简单单的日子过得真好。
很快,便到了英国公老夫人的寿辰。折夕岚和班明蕊都穿了素一些的颜色,只是头上的首饰戴足了。
班三姑娘和四姑娘今日打扮得十分富贵,满头珠翠。她们今日是去寻夫家的。
班明蕊就道:“你都不知道,去年三姐姐和四姐姐的婚事本来都要定了的,结果她们跟对方家里的姑娘们打了一架,当即就没了意思。”
“伯母不肯让她们低嫁将就,差的不让进门,便一直在挑。”
折夕岚喜欢大夫人的为人做事。
她道:“伯母真是好母亲。”
今日去英国公的人极多,路上堵,好不容易到府里了,也不过是坐在了偏下的地方。
大夫人和五夫人带着班三姑娘和四姑娘去见人了,她们留在席面上吃席。
班明蕊道:“英国公老夫人如今不管事,英国公夫人缠绵病榻,如今是府里的二夫人管事,三夫人帮衬着。”
她看看四周,还看见了一些好友,便跟折夕岚道:“你跟我来,我带着你见见人。”
折夕岚哎了一声,跟着她走。班明蕊的小姐妹们都是都带着点侠气,折夕岚在她们之中总算不显得太过于突兀了。
但听闻她的身份,又都浅浅而谈,并不热络。
班明蕊觉得没意思,也不敢带着她出来太久,打了招呼,又带着她回去。
她两手一摊,“你看出来了吧,我其实也没有什么真心朋友的。”
折夕岚就噗嗤一声笑出来。
班明蕊,“以后还是咱们玩吧。幸而有你来了,不然这两年我都不知道怎么过。”
她拉着她的手,道:“我给你指指人,认一认京中的夫人姑娘们。”
折夕岚点头。
班明蕊便看见谁就说一说家世,喜好,折夕岚发现了,她对这些夫人们极为熟。
班明蕊就道:“男人们要背世家谱,我们也要背的,不然出去跟别人打交道容易出事情。”
折夕岚:“这里面的学问……”
刚要感慨一句,便见院子里面走来一个穿着十分华丽的妇人走来。
而随着她缓缓而行,折夕岚感觉周边人的欢笑声都变少了,不过依旧嘈杂。
班明蕊小声说,“这是康定长公主,是陛下唯一的妹妹。”
她吸气,尽量说的更加小声一点,“她一辈子没有成婚,但是喜欢听戏,养了一府的戏班子。”
折夕岚刚开始没明白,而后瞪大了眼睛。
啊——养了一府的面首啊。
班明蕊继续道:“长公主还喜欢听经。”
折夕岚这回马上就明白了——还养了和尚!
她低着头,心噗通噗通跳,竟然有些羡慕。
她小声道:“这……真不错。”
班明蕊笑起来。
她就知道,岚岚总是跟她想的一般。
两人坐在角落里,小声的说话不走动。
班明蕊定了亲,又不喜欢交际,折夕岚看中了表兄,又是在英国公府里,不敢乱动,便只吃东西了。
班明蕊:“东西再好吃我也不愿意,回去躺着多好。”
折夕岚点点头,又吃了一个栗子糕。
今日伯苍没来,不然定然喜欢。
她道:“再等等就好。”
结果没等到回去,却等来了噩耗。
有夫人觉得曲水流觞没意思,便想看姑娘们投壶。英国公老夫人点头,让人捧了投壶的东西来,姑娘们都想试试,夫人们便开始拿出身上的东西做彩头。
正在其乐融融的时候,康定长公主突然指着傅师师说,“傅家丫头,你平日不是挺能投壶的么?今日坐在那里闷不做声做什么。”
傅师师抬头,干巴巴道:“今日……今日……”
今日个半天没想到解释,干脆道:“今日手有伤,还没好。”
“怎么伤的?”
“骑马的时候,马受惊了。”
康定长公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哦?听闻你的马被人做了手脚,狂奔不止,最后是个姑娘救了你。”
她小小的打了个呵欠,懒懒的,“谁啊?今日可来了,我看看。”
折夕岚头就疼了。
随着傅师师看过来,她不得不站起来,然后跪在地上,“回长公主,是民女。”
康定长公主便眯着眼睛看了看她,道:“长得不错。”
她道:“那你武艺不错,也来投壶试试。”
折夕岚便深吸一口气,起身,“是。”
从小角落一路往康定长公主那边去的时候,折夕岚能明显感觉到众人都在看她。她也不敢乱开,不敢出错,走到前头,规规矩矩的又站到了边角。
傅师师本是站在另外一处的,看见她站在边角,也到她身边去站好。
她说,“折二,你别怕,这次是我连累你,出了事情我来抗。”
折夕岚就惊讶的看她。
几天不见,这炮仗终于被人扯掉了中间的火药捻子哑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