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京都投壶用的是大肚壶和箭矢。傅师师小声的跟她说, “就是拿着箭矢往里面丢,每次一人只丢一根,箭矢丢进去了就算。一共有四支箭矢。”
折夕岚点点头。
傅师师旁边的姑娘就笑起来, “师师,什么丢的,那叫投。这位折家妹妹看起来就没玩过投壶, 你别把人家教坏了,我们当时教你的时候, 可没有如此敷衍。”
傅师师脸色涨红, 但也没敢反驳。
说话的这位是宫里苏妃的侄女,两人见过几面,但是苏府跟她家不一样,本就是世家。
如此被下了脸面,她觉得在折夕岚这里抬不起头,毕竟她一见面就说阿姐和自己如何有权有势的。
但在这聚集了权贵的英国公府里, 她虽然有名姓,也没人明着欺负她,可却是耀武扬威不起来。
折夕岚静静的站着, 一直不出声。她本就是被连累的, 如此来了, 便投一投, 得个规规矩矩的名次,再规规矩矩的回去。
至于康定长公主为什么让她来投壶,她觉得是闲的。她一直在打哈欠,也没对她露出什么感兴趣的神色。
折夕岚估摸着是听说了傅师师的事情, 想看看降服惊马的长什么样子, 所以她只说真是好相貌, 没再说其他。
那应该也没事。没事就好。
她想,她最近如此倒霉,也该转运了。
傅师师却有些委屈,压着嗓子道:“你怎么也不帮帮我,你平日里不是挺能说的么?”
折夕岚轻声怼她,“连你都能欺负我,一口一句狐狸精,贱人,我在这里,能帮你骂谁?”
傅师师沉默片刻,而后道:“折二,谢谢你,你是个好人。”
折夕岚:“……”
她便特意跟她远了几步,“傅三,你疯了?”
傅师师没疯。她清楚的知道折夕岚救了她一命。她想亲自拜谢的,但是阿爹阿娘不准她出门。
她们也不准她来谢她。
阿娘说,这是折二的计,是她的苦肉计。阿爹说,救命之恩以后再还吧,但是不能让折二扒上,否则就甩不掉了。
他们都知道她救了她的命,但他们理所应当。只有阿兄愤怒难平,拖着断腿要去找折二,可惜又被关了起来。
傅师师这几天越想越不对,越想就越愧疚。她低头问折夕岚,“我这般骂你,你做什么要救我?”
折夕岚:“就当是还你人情了。”
傅师师猛然抬头,懵懵的问:“什么人情?”
折夕岚缓缓道:“景耀七年,我阿爹又是一月没回,家里粮绝。该借的地方都借了,米缸还是见了底,阿娘在院子里大哭,你从隔壁抛了一袋粟米过来。”
她道:“傅师师,这恩情还你了。”
折夕岚的话淡淡的,语调也平,但是傅师师不知道怎么回事,却有些想哭。
她低头抹了一把脸,“对不起。”
折夕岚没理她。
她家于傅家而言是晦气,如今傅家于她而言也是晦气。
她并不欠傅家的。
投壶很快便开始了。
折夕岚看那壶,大概颈长七寸,腹五寸,口径二寸半,高一尺二寸。箭矢用的是三尺六寸之矢。
一个穿红衣的姑娘上前,离壶大约二矢半,差不多九尺的模样。
折夕岚便大概知晓如何投壶了。
那红衣姑娘应是厉害的,只轻轻一扔,直接就投了进去。
便有人鼓掌和喝彩,周围人欢声笑语。排在她前头的有七八个姑娘,有五个都进了。
轮到她的时候,她便也学着她们一般,往上面轻轻一丢,进了。
这不算什么,没人觉得惊讶。
傅师师也进了。
没进的姑娘笑嘻嘻的,也不恼,还道:“不行不行,是风吹了箭矢,可不是我本领不够。”
众人一阵大笑,有人道:“泼猴,还不快求求风,让她在你投壶的时候别再吹了。”
嬉笑之间,又是一轮。
折夕岚再次投中了。
第三次,她很自然的让箭矢歪了歪,没中。第四次,她中了。
算不得好,也算不得不好。
投完之后,她站在一侧,依旧安安静静。
不过,她能感觉到,英国公老夫人从她投壶之后便看了她好几眼。
折夕岚没有看过去,她只当没发现。她想,老夫人可能是发现她跟宴将军的过去了,又或者她没发现,只是见过她点长明灯,所以对她关注了些,又或者,宴将军这次回来,把他们的过往说了。
但……最后一个缘由不可能。
没有她的允许,他应当不会说,他会守住这个秘密。
她微微垂头,觉得第二个缘由最有可能。那就没事。
不过是一个被宴将军救过的云州百姓给他点了一盏长明灯而已,算不得什么。
如此这般想,她才安心一些。
姑娘们全中者已经去领了彩头,折夕岚虽然没有全中,但也不错,得了一块玉佩。
她瞧了一眼,便觉得应该能当百两银子以上。
她珍重的收好了玉佩。
直到这时候她转身,才发现南陵侯一家子人已经站在一侧朝着她笑,班明蕊还道:“岚岚,你真厉害啊。”
折夕岚走过去,“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班明蕊:“刚刚,你可能太紧张了,没瞧见。”
正在说话,就听上头康定长公主道:“刚才太过无趣,再来一局吧。”
英国公老夫人却道:“康定,还是算了吧,下回再投着玩,我今日寿辰,还要看戏的。”
康定便笑起来,“您老人家今日说了准。”
英国公老夫人拍拍她的手,“我们也有好久没说话了,我正要跟你说说。”
两人便相携而去,戏台子已经搭建好了,咿咿呀呀开始唱小曲。不过随着老夫人和长公主而去的大多是夫人们,小辈们倒是依旧呆在庭院之中。但这也已经带走了大半的人。
班明蕊就对折夕岚道:“英国公老夫人曾经做过康定长公主的先生,关系极好,长公主平日里不出门的,今日也来了。”
折夕岚记在心里。
傅师师走过来,迟疑的道:“折二,我还有话跟你说。”
折夕岚:“我不想跟你说。”
傅师师都要哭了。
她咬着唇,“那我,那我……”
正要说,一个过路的小丫头却突然将手里的茶壶砸了折夕岚的身上。
傅师师瞪过去,“你没长手啊!烫着她怎么办!”
折夕岚倒是没觉得烫,但是傅师师这态度……着实是千古奇事。
小丫鬟慌忙道歉,“姑娘,奴婢带您去换身衣裳吧。”
折夕岚拍衣裳的手就顿了顿。
又是换衣裳啊。这个路数,她熟。
是宴将军吗?
她不动声色。大夫人就道:“咱们马车上都是备了衣裳的,让春萤去取,然后给你送过去。”
折夕岚便发现,可能被弄脏了衣裙是常事了。她没见过大家族行事,今日春萤给她多备一套衣裳在马车上的时候她还奇怪来着,现在看来,真是未雨绸缪。
折夕岚便跟着小丫鬟一路而去。她也不问,只跟着,但是手里的匕首一直拿着,不敢放松。
待到了屋子里,小丫鬟毕恭毕敬的守在门外,她慢慢的撩开帘子,便见里面果然坐着宴将军。
他今日穿得极为华贵,周身气度跟战场上也不一样。他虚弱的坐在榻上,朝着她笑了笑,“没吓着你吧?”
折夕岚沉默着摇摇头,“你之前说是寿辰后再说,我以为今日你忙,便不会见我……所以我没把你的宝石匕首带来。”
宴鹤临心颤了颤,强自笑道:“匕首是给你的……你没扒掉宝石卖了吧?”
折夕岚再次摇摇头。
宴鹤临有些喘息。没见她之前有千千万万的话想说,见到之后,却又说不出了。
倒是折夕岚先道:“我挺对不起你的。第二年我就找了随游隼。”
宴鹤临笑起来,“我知道,我知道,但没事,这不是你的错。”
他看着她,轻声道:“姑娘——我知道你是什么人。”
他知道,他都明白,但是他依旧喜欢她。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他没碰见折夕岚的时候不信,碰见了之后便舍不下了,只求神明保佑。
在崖底的无数日子里,他先是崩溃,再是求神。
求神明保佑家人安康,保佑他能走出去,活下去,保佑……保佑姑娘不用再困在牢笼里面了。
保佑她有一个好夫婿。
她都不知道,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像一只被困在牢笼里面的鸟,不断的想飞走。
但是她没有翅膀。
她找到了他,把他看成是翅膀,期待着他带她远走高飞。可他却自己折了翅。
他苦笑一声,“如今,我不敢赌你会选我。”
折夕岚张了张嘴巴,又闭上,低头,那种愧疚之情又涌了上了心头。
她这个人很少哭,但是此时此刻,听了这句不敢赌你选我的话,她的眼泪却有些酸涩。
她心头莫名一阵悲戚,低声道:“将军,我没有觉得你身体不好,不是将军,不是英雄了。”
宴鹤临柔情看着她,“我知道。”
“我没有嫌弃你,我很感激你。”
“我知道。”
“我也没有觉得你有任何不好,我觉得你很好……”
“我知道。”
折夕岚深呼吸一口气,“将军,我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我……我配不上你。”
宴鹤临的心缓缓沉入湖底,他摇头,“不是你不好,是我没福气。”
他的眸子里面没了光。
折夕岚觉得自己挺虚伪的,知道他这般痛苦,但还是想把话说完,想把麻烦解决完了。
她的手一直紧握着,越握越紧,道:“我来京时曾带过来你的长明灯,供奉在了明觉寺天德殿,但那日去的时候,你祖母也在,她看见了你的长明灯,还问了我。”
这事情宴鹤临知晓。
他连忙安抚她,“不要紧的,今日也是祖母帮我,这才能见到你。我本也是打算寿辰之后跟你说的,但昨日祖母突然跟我说,她见过你,我便求祖母让我见你一面。”
无缘无故的,这般私下,为何要帮着他见一面?
折夕岚呆呆一瞬,轻轻蹙眉,“你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你祖母了?”
宴鹤临怕她误会,急忙解释,“不是,不是的。是景耀十三年,是我们互换信物之后,我就高兴的写信回家给祖母了,让她替我准备聘礼,我好向你提亲。”
他说,“只是我没回来,祖母却是一直知晓的。我送你的匕首叫月刃,是祖母给我的护身之物……”
折夕岚闻言,先是错愕,而后呼吸声越发重,几近窒息。
随后,她握紧的拳头越来越松,但是说出来的话,却不如刚刚那般带着冷静的思考和只是抛出思考后的结果,而是再忍不住,泪如决堤,脸色惨白,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
她说:“将军,是我没心没肺,是我没良心。”
她的语调一句一句加重,又带着无尽的悲鸣。
“是我当初看上你的本事,如今又觉得你的处境麻烦,是我从踏进英国公府大门的那一刻起就崩紧了精神,觉得如此烦累,不如嫁给表兄安心。”
她声音带着颤,站在那里,像极了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哭成了一个泪人。
“是我啊,是我无情无义,无时无刻带着比较,又给自己找足了借口,是我,明明知道你的好,却还要去质疑你的好。”
她叩问内心,却禁不起推敲,她努力给自己找借口,却又被别人的好掀开丑陋。
她挺着背,站得很直,轻轻道:“所以我确实该被倒霉的。”
直到刚刚他提及明觉寺之事,她心里还有他竟然将此事告诉祖母的质疑,她的良心真是坏透了。
宴鹤临也湿了眼眶,摇头道,“别这般说自己,你很好,我一点也没有怪你,我只望你好。”
他是希望她选他,他们可以一起踏过艰难,走过险阻,最后像话本里面那般,有情人白头偕老。
但是她不愿意,他也愿意放手。
比起白头偕老,他更愿意她过自己愿意过的日子。
不过,话说的轻松,怎么能甘愿呢?他看见她哭成这般,却还是没有说出那句如你所愿。
他就掏出帕子,轻柔的给她擦泪。
“姑娘,我不逼你。你也不用担心其他的,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帮你。”
折夕岚呆呆地任由他擦泪,最后摇了摇头。
“这对你不公平。”
宴鹤临却道:“公平的。”
他笑起来,帕子轻轻的在她脸上按了按,他的心随着这一按,也酥麻一片。
他说,“若是你觉得不公平,那就……那就给我一个机会吧,让我等等你。”
“我努力一些,让你活得更松快一些,让你没什么担忧,到时候你再想想我,好不好?”
折夕岚又开始羞愧了。
她想嫁高门,确实是没想过嫁这般的高门。但若是放在以前,要是没有班家表兄,她也是愿意拼一拼的。
可现在有了更好的选择,她便想都没想过将军。他这般好,将她的丑陋放在了清澈的湖面上照映,让她清清楚楚的看见自己多么薄情寡义。
折夕岚一点点把他的手往外推,“将军,你这般,我便觉得自己獐头鼠目,跟随游隼是一般的人。”
她退后一步,用云州人的礼,用手放置胸前,低头躬身,表示恭敬。
“将军,多谢你。”
她转身而去,门打开,冬光大好。她渐行渐远,光射进来,在屋子里面散开。
宴鹤临站在光里,喃喃道:“姑娘,可我……我不甘心啊。”
他只觉心痛如刀绞。
很久很久之前,他曾经嗤笑过文人的夸张。而今物是人非,他终于遭到了报应。
终究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