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傍晚的急诊大厅门口人来人往, 叶鹭跌跌撞撞地冲向前台,正好看到迎面走来的闻家管家,她原本还抱着一丝侥幸,但在看到他的一瞬间, 仅存的理智和希望荡然无存。
管家还皱着眉头连连摇头叹息, 叶鹭只觉得耳膜里像是被人塞满了湿棉花, 脑袋里嗡嗡声地嘶吼,她怔怔地不知道站了多久,才后知后觉地拔起双腿, 头重脚轻地挪到了一楼急诊手术室门口。
手术室外的等待区几乎坐满了人, 拖家带口来陪着老人做手术的年轻夫妻, 手抖到连药单都打不开的伶仃老人, 还有一帮穿着校服鼻青脸肿的学生一言不合就扯着嗓子要干架。
叶鹭扶着身侧银灰色的椅背靠到墙角, 她望着头顶缓缓闪烁的的电子报时器, 听着无数生死关头的牵扯不清的欲望和各怀鬼胎,她感觉像是一下闯入了另一个世界。
“摔下去的时候幸好被树杈挡了几下。”
“全身上下十几处骨折。”
“什么脑挫伤,双柱型骨盆髋臼骨折……。”
“伤到神经了,就算是救下来恐怕也要瘫痪在床上。”
管家只言片语的讲述突然清晰地出现在脑海, 叶鹭仿佛一下子就看到闻鹤满身是伤的躺在山脚下, 他那双方才抄写过普度众生的佛经的手, 倏忽间指骨尽断,鲜血淋漓,连自己的生命也没有办法握住。
叶鹭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呼吸,她直直地盯着层层紧闭的手术室门, 突然觉得心口如同万蚁啃噬般的难受。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半小时前, 闻鹤还在群里发牢骚说经书抄的手腕疼, 他还和自己发消息,说邀请自己并不因为她是陈晏起的女朋友,而是因为她是叶鹭,是他同一届的高中同学,是可以坦诚交心的好朋友。
闻鹤还说,等他回家后还要好好招待她和陈晏起,说要尽一尽地主之谊。
可转眼之间,他突然就躺在冷冰冰的手术室里,生死未卜。
她还没谢他上回告诉自己陈晏起改志愿的事情,还欠他一顿送自己回家的酬谢饭,还没有……从来都没有把他当做以诚相待的朋友,甚至她都不怎么了解他。
可这样的一个活生生的好人,却因为她遇到了危险。
叶鹭想到陈晏起之前说的那句话,她下意识一退再退,心脏仿佛被密密麻麻的针扎一样难受,可她眼眶里却干涩的要命,一点眼泪都没有,她重重地跪坐在地上,握紧拳头狠狠地砸向自己心口,直到忍不住干呕起来,喉咙里总算才发出一点点声音。
手术室突然站出来一个小护士,她惊惧起立,陌生的名字落在半空,就有一家人扶着一个老奶奶颤颤巍巍地上前询问,压抑沉痛的气氛里,不知道谁先哭了起来,紧接着周遭的一群人脸上俱是死灰一片。
吵嚷哀痛的声音由近及远,叶鹭望着那扇连接着生与死的大门,脑海里不住地蹿出上次在医院,女同学怀着孕怒斥自己的场景,无数被她强压在心里的恐惧泛滥上来,她仿佛看到车祸现场撞得满身是血呼救无望的妹妹,还有为了筹到手术费用而选择弃演保全女儿的钱方名。
他们的怨恨,痛苦,不甘,所有负面情绪就如同毒蛇一样钻入肺腑,像诅咒一般倾巢而出,吞没她。
叶鹭不止一次想,如果她没有出现在他们的生命里,他们是不是就不会遭受这种无妄之灾。
她明知道陈晏起是个睱呲必报的人,却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施岚波一家的离开与他有关。她心里清楚只要自己遇到难处,陈晏起总是见微知着,费尽心思地帮她处理停当。她都已经察觉陈晏起不喜欢自己与闻鹤来往,却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接纳他的好意。
她又害了一个人。
这一回是死亡的代价。
消毒水的气味蔓延四周,叶鹭也不知道自己在角落里等了多久,直到手术室门顶的灯彻底熄灭,她慌忙站起身想去询问手术的情况,就感觉自己的两条腿麻木异常,身体完全不听使唤似的要栽倒下去。
听到手术室门口传来欣喜的啜泣声,叶鹭心底的疑惑刚泛起一点,刹那间,有人稳稳地握住了她的肩膀。
她回过头,一眼便看到来人清爽的面孔,他跑的气喘吁吁,鬓角被汗水全部打湿,脸上也泛着因为激烈运动而导致的薄红,叶鹭使劲揉了揉眼睛,干涩的嘴唇缓缓张开,只见面前的青年突然笑了起来。
“怎么看到我跟见鬼了似的?”闻鹤注意到叶鹭似乎很不舒服,连忙小心翼翼地扶着她挪到附近的椅子,见她已经坐好,又很有分寸感地收回了手指。
他端端正正地站在叶鹭对面,手臂上还搭着一件厚实的羽绒服,看到叶鹭果然只裙子外面披了件外套,他忙伸手将衣服披上她的肩膀。
叶鹭还没缓过神,目光瞥见衣服款式下意识一把捏着手里。
这是陈晏起的衣服。
他们临出门时,他曾亲手覆在她身上。
陈晏起。
闻鹤。
叶鹭感觉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紧紧攥住衣服布料,胸口剧烈起伏着,盯着闻鹤打量再三,强忍着心里的震撼和无措,道:”你——”
她连续几个小时都紧绷着没吭声,此时乍一开口,才发现嗓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哑了。
叶鹭伸手摸了把自己的喉咙,看着眼前好端端站着的闻鹤,心里骤然生出一个令她极其难安的念头。
“我回家之后才知道你们竟然都听岔了。”闻鹤意识到叶鹭的疑惑,不知道想到什么,赶紧解释说,“不是我摔下悬崖,是景区负责环卫的工人。因为病患家属年纪大了,行走不便,所以我让管家过来帮忙送点日用品。”
他说着,又猛地松了口气,道:“多亏摔得不高,现在人已经抢救下来了,没有传言的那么严重,过段时间做完手术就可以慢慢恢复。”
明明是转危为安的好消息,可闻鹤却发现叶鹭的脸色越来越差。
“你为什么不回消息?”半晌,她突然问。
闻鹤忙道:“手机在我帮忙救援的时候,掉进山里了。”
叶鹭眼底还噙着惊惶与绝望,闻鹤的眼神却突然变得格外温柔,他转身坐在叶鹭的对面轻声道:“我听他们说,你来医院找我,还挺意外的。”他张开手臂,展示给叶鹭看自己健康无虞的四肢,连忙安慰说,“别担心。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他正说着,却看到叶鹭簌地滚下泪来。
不知道那句话刺激到了她,眼前的人突然剧烈地战栗起来,她缩着肩膀,把自己的脸埋在手臂里,像一只渴求自保的蜗牛,突然就旁若无人地大哭起来。
闻鹤想伸手抱抱她,可悬在半空的手指终究还是没能落下,他静静地陪着叶鹭,不逼问她,也不阻止她突然爆发的情绪,任凭她崩溃,撕破伪装,将自己粉饰已久的脆弱和病入膏肓的痛苦一并发泄彻底。
突然,闻鹤看到叶鹭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她猛地擦干眼泪,道了声“抱歉”便头也不回地冲下了楼梯。
闻鹤下意识追赶了几步,然而到嘴边的话却在看到她决绝的奔赴后,再也无法说出口。
他拖着沉钝无比的腿,再次回到刚刚叶鹭坐过的椅子上,座位还残留着余温,他伸手捞起地上的黑色外套,突然回想起,来之前陈晏起对他说的那句话。
“去找她吧。”他脸上没什么情绪,哪怕眼底满是上位者的锋芒,可说话时的语气,仍旧和当年在篮球场打球时跟他说战术时一般无二。
很多人都说陈晏起变了,可那一刻,他反倒觉得他一向都是那个样子。
只不过现在的他,又换了另一副更为高明的伪装。
看着陈晏起转身冷着腔调催促自己,他心里的困惑甚至大过了对得来不易的机会的渴求。
叶鹭明明那么爱陈晏起,陈晏起也在拼尽全力保全身边所有的人。他亲眼目他们一路走来,中间经历了那么多磨难,眼看两个人终于柳暗花明,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突然放弃?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理解,怎么会有人亲手毁掉自己的幸福,会把自己的心爱之人拱手让人。
但此时,他看着彻底崩溃的叶鹭,突然就读懂了一切。
没有什么比直面死亡更能让人看清自己的心。
而自己,便是陈晏起用来让叶鹭看清自己的那枚棋子。
他原以为叶鹭来医院是危急时刻的从心选择,没想到,她心里真正在意的只是那个人是否还有后路。
恐怕,连陈晏起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因此他才会暗示自己来趁虚而入。
他们所有人全都跌入了陈晏起的算计里,连同他自己。
可谁也没想到,结果却是现在这样……三败俱伤。
凌晨的叶柳小区被黑暗团团笼罩,叶鹭凭着一口气不顾一切地回到这里,可看着门缝里透出来的黑暗,她突然就没有了勇气继续再做下一个动作。
她误解了陈晏起。
哪怕是他先咄咄逼人,故布疑阵,可她还是在相信与背叛之间,选择了后者。
叶鹭后知后觉地发现,在那一刻,她第一反应竟然是质问,而不是笃定他从来都不是那样的人。
他们本就羸弱不堪的关系,从她踏出闻家大门的那一刻,就已经一刀两断。
她满口的赌咒,誓言,承诺,显得那么廉价而虚伪。
分明就只隔着一扇门,也许陈晏起就在里面等着她。
可叶鹭却觉得,自己再也回不了家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陈晏起的感情里便掺杂了太多的猜忌,她一面竭尽全力地去证明自己对他的爱,可一面又忍不住猜疑他到底爱不爱自己,她享受他对自己拼尽全力的偏爱,心里却又责怪他的不择手段。
时至如今,连她自己也分不清,到底还爱不爱他。
还是这份爱早就变了质,她的喜欢,如蒋世蝶所说的变成了攀附,变成了予取予求,变成了现在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不惜牺牲任何人,哪怕是她自己。
叶鹭闭上眼,可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流,她手指重重地掐入手臂,血肉刺痛的痛苦也无法让她有哪怕一分的心安。
她忽然想起从闻家离开时,自己对陈晏起说的那句话。
她亲手推开他,看着他摇摇欲坠地站在乌泱泱的人群背景里,她语气冰冷彻骨,满心恨恨地说:“陈晏起,你现在和段鸣川有什么区别?”
“你拿我和他比?”陈晏起似乎是想笑,可嘴角却怎么都扯不起来。
半晌,他走到她的跟前,伸手抚摸着她领口那枚冰河大象的领夹,道:“如果非要说区别。可能就是我身上流的血,比他还更冷些。”
寒冷从脊骨蔓延而上,叶鹭下意识抬手打掉他那只停留在她领口的手。
陈晏起望着僵在半空的手指,目光连同那只大象领夹一起跌落在地,没入纷杂喧闹的人群深处。
叶鹭蓦地收回视线,仿佛丝毫不在意那只被人再次踢开的领夹,她定定地说:“可我,绝对不会成为第二个蒋世蝶。”
席卷而来的痛从骨头里钻出来,叶鹭感觉自己积年攒下的伤痛像是要在这一夜之间全部爆发,她撑住墙壁艰难地直起身,看着眼前108的房门,却再也没有当初鼓起勇气给陈晏起发消息试探的底气。
走出叶柳小区的大门,寒风扑面而来。
叶鹭擦干脸上的泪水,逼迫自己彻底冷静下来。
事到如今,她不得不继续审视自己。
撇开陈晏起的欺骗与算计,他的确是间接导致女生退学,施岚波一家车祸,钱方名弃演的元凶,如果她选择和他在一起,那在长久的未来的,他还会不断用这种方式占有她,留住她,完成她所谓的“愿望”。
他永远都放不下心里的执念,入骨的恨意会让他行事偏激又疯狂,哪怕他是偏爱自己的,善待自己的,可这一切可能都会建立在伤害其他人的基础之上。
这样的爱,是她想要的吗?
他们之间的关系,算是健康平等的恋人吗?
这样把仇恨放满半颗心的陈晏起,还是当初那个她全心全意爱着的少年吗?
猎猎寒风里,叶鹭哭着哭着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果然还是太自大了,竟然会以为单凭自己的爱意,便足以将他从泥潭里拉扯出来。
她根本谁也拯救不了,还会不断地连累到身边的人。
那可是陈晏起啊。
他不管去了哪里,都是会让自己站在顶端的人。
叶鹭突然记起有一回和宋枝枝聊天,她评价陈晏起说:
“我觉得陈晏起是那种,嗯……做好人呢,会是全天下最伟光正的人,做坏人也绝对不择手段,跌破底线。但是他心里总还有一根弦绷着,所以才让自己在好与坏之间,拼尽全力周全所有人,除了他自己。”
那时候的话,如同箴言般一一变成现实。
就像郑荞为她占卜的那一卦,她也说他们注定没有好结果。
叶鹭茫然地在城市里行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陈晏起仿佛还是像以前那样跟在她身后,她站定在红绿灯下面,努力让自己不那么狼狈不堪,然后慢慢地回头。
然而空荡荡的街道里,除了凭风而起的枯叶,隐约的冬虫声,剩下的只有死寂到令人胆寒的黑暗。
叶鹭等在沪中汽运站门口,直到天蒙蒙亮,窗口的车票都要停售了,她也没想出来自己还能去哪里。
一夜之间,她真的变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车站出口,一辆白色的汽车缓缓驶过。
叶鹭听到售票员在喊,突然响起上次去漠河的那趟旅行,她和陈晏起也是搭坐这趟车启程,他们中间转了好几次火车地铁汽车,一路上她几乎都没有做任何攻略,全部都由陈晏起代劳。
那趟旅行美好的像是做梦一样,叶鹭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那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是陈晏起送她的。
她看向自己包里还没来得及放下的证件,莫名的冲动在心中激荡。
她想,再重温一遍。
安全带系好,叶鹭便闭上眼沉沉睡去。
从漠河到草原,从海滩到蹦极,叶鹭潦草地路过每一个他们走过的景点,原本记忆里有那么多动人心魄的瞬间,可当她再次体验时,却只觉得索然无味,就像是在光顾伪冒品。
最后一站,是陈晏起软磨硬泡她都没能尝试的蹦极。
她排在长长的队伍后面,前面的情侣腻腻歪歪地勾着头小声说话。
“你真的不和我一起跳啊,胆子好小哦你。”
“死都不会,我怕高。”
“这样哦,”女生若有所思地笑道:“有了!将来你要是想和我分手,那你就来跳一次,只要你跳下去了,我就立马走人!怎么样?”
男生瞪了眼女生:“无聊。”
叶鹭低着头,他们的话一字一句地落入耳中。
她抬头看着高崖之巅水面之上不断坠落,又缓慢回弹的玩家,心里那道迟疑许久,牵扯不清,她始终都无法抉择的题目,突然冒出一个新的解法。
将随身物品放入储物柜之前,叶鹭打开手机再次看了眼陈晏起的对话框。
一个星期过去了,他没有主动找她,正如她也没有再联络。
他们就像是两个心照不宣的游戏玩家,在一轮一轮的疲于对战中终于血条殆尽,倒地不起,短暂的休战时间里,他们放下游戏的手柄,回到自己的世界继续各自忙碌。
空气里突然弥漫过来淡淡的甜腻香味,叶鹭心里又浮现出那种熟悉感觉她猛地回头就看到人群尽头有个极为熟悉的身影,她下意识逆行过去,还没等追上,就看到那个男生回了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教练的催促声里,叶鹭恍然回过神。
原来,一直以来都是她的错觉。
她在陈晏起心里的分量,恐怕连他浅薄的生气,愤怒都激不起,他怎么会长途跋涉地跟着她的足迹,一路上都在山水重逢。
“准备好了吗?放轻松,别紧张。”感觉教练似乎是想推自己一把,叶鹭忙扭头道:“给我十秒钟。”她恳求道:“好吗?”
她回过身,望着脚下足以令她眩晕恶心的深渊,心里默念:
叶鹭,如果你还爱着陈晏起。
就,跳下去,证明给自己看。
攒动长队里,拐角处捏着破了一个缺口的冰河大象领夹的青年慢慢抬起了头,他清楚地看到:
她跳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是告别礼。
叶鹭蹦极这个,对应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