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比翼连枝
书生的故事只讲了一半，天就大亮了。
宅子外，鸡犬声交错，不绝于耳。
偌大的一座府邸，什么都有，只是缺了一些烟火气。
喜伯端来了早饭，是江南样式的糕点，多数是甜的。配着茶吃，最显文人风雅。
只是在座四人，谁都没去动筷。
苏自坚答不上来书生的问题，李清也一样。
最开始，他以为，那女鬼会是苏自坚的糟糠之妻。因故而亡，心怀怨恨，所以成了孤魂野鬼。
在见到“苏夫人”的那一刻，李清更加确定心中的这个猜想。
可后来的井底之行，看到的那幅画，看到的那些如梦境一般的零碎景象。他才突然意识到，真相，或许并不是自己心中所想的那样。
很多时候，人们总会迫不及待的去笃定一些事情。即便那些事与自己无关，即便后来有人去刨根问底了……
真相是什么，真的重要吗？
或许，人们只是在意，最终的真相，是不是自己所期待的那个样子。
李清扪心自问，“我在期待什么呢？”
他答不上来，因为细思极恐。
书生接着道：“苏员外不想说，那便不说。只是一个故事，不必如此惊慌。”
苏自坚抬头看了他一眼，眉头紧锁。
“喜伯，送客。”
“老爷，这茶，快凉了。还是让客人们，喝完再走吧。”
老头一一看过三人，杵着没动。
书生这才端起茶杯，大大方方的喝了一口。随即又连吃了两块糕点，直呼厨子手艺不错。
苏自坚见状，起身便要离开。
书生猛地拍响桌子，大吼道：“苏员外，你把自己弄得不人不鬼，是想跟自己的发妻，长相厮守吧？明明是两个凡夫俗子，却妄想着逆天而行，求那长生。十年寒窗苦读，那些圣贤书，都让你读进狗肚子里了？”
苏自坚浑身一怔，重新坐下。
李清不禁握住了长椅把手，指尖不断在上头磨蹭着。
书生所言，正是他害怕听到的。
苏自坚低头沉默片刻，惨笑道：“长生？哈哈哈哈，世人哪个不想求长生？我苏自坚是读书人没错，可我不是圣人，做不到视死若生。我想活他个千年万年，有错吗？”
书生点点头，直言没错。
只是转眼又道：“晚生看过苏员外的几首诗，情真意切，写的很是用心了。诗上说，尊夫人姓石，若还活着，应当五十有多了吧？这个年岁，再养尊处优，也早已人老花黄。比之苏员外的容貌，便有些不相称了。于是，那个博学聪颖的读书人就会去想。世间有没有一种法子，能让人返老还童呢？如若做不到，那能不能替心爱的发妻换一副身子？虽不是什么正道，但那位读书人却恰巧有这样的本事。”
书生说到这，站起身，于大堂之上踱步。
李清屏住了呼吸。
小和尚双手合十。
角落里的喜伯，死死盯着自家老爷。
“石门县有几位厉害的赶尸匠，不知苏员外认不认识？人死后，赶尸匠会以符箓、辰砂，封住尸体的三魂七魄。再以咒术起尸，便可让它们行走于崇山峻岭之间。这种死尸，肉身虽已亡故，但魂魄还在，俗称活死人，又名僵尸。故事里的那位读书人极聪明，暗中修炼赶尸术，只用了三年，便学会了旁人三十年都学不会的本事。”
“于是，洞房花烛夜里，读书人趁着与那位年轻姑娘行房之际。以定魂针，封住了姑娘的脑门心。再强行喂以符箓、辰砂，将姑娘的魂魄活生生的逼出了体外 。而后，又施法让自己发妻的魂魄出窍，移花接木，占据了姑娘的肉身。活人被强行取出魂魄，如受千刀万剐。读书人很清楚，那姑娘会经历怎样的痛苦。可他还是这么做了，不带丝毫的犹豫。”
“苏员外，我想知道，对一个深爱着自己的女子行如此惨绝人寰之事，心中当真不会有愧？当真，下得去手？”
书生的故事讲到这，已经没有下文了。
此刻的李清，端着茶杯的十指，抖得厉害。
是他，将那女鬼打得油尽灯枯的。
未曾与之讲过道理，亦未曾听她，讲过自己的道理。
苏自坚突然抚掌大笑起来：“好故事，听得我都差点要落泪了。我想，那个聪明的读书人，一定也是有过恻隐之心的。哪怕从一开始，他就没真正喜欢过那位姑娘。”
苏自坚抬起头来，直视着书生的目光。
男人眼中，多了一抹嗤笑。
故事，终究只是故事。世人只会拿来当做茶余饭后的消遣，听过了，也就翻篇了。大不了长叹一声，说一句“可惜了”，不痛不痒。
书生还以笑容，开始收拾桌上的金银。
纹银三百两，黄金五十两。
一笔横财，足可让任何人当上富家翁了。
“苏员外命好，十年寒窗，既换来了黄金屋，又换来了颜如玉。比起当官，做个吃穿不愁的员外郎，可要舒坦得多了。至于尊夫人，我想，没了女鬼索命，身子会慢慢转好的。一年半载不够，那就等个三年五载。等到那些针眼全都消失了，也不过年方二十几，与才高八斗的苏员外，正相称。”
书生将所有金银包在了一块破布条里，咧嘴而笑。
苏自坚起身作揖道：“能遇见三位，是苏某人与拙荆之幸。我夫妇二人大病初愈，不便送客。喜伯，就劳烦你，送师傅们出去吧。”
这时，始终不曾说话的少年郎，突然问道：“苏员外，你说恶人，会不会遭天谴？”
苏自坚微微一愣，随即淡笑道：“那道长以为，世人眼中的善恶，是真正的善恶吗？世上事，难道桩桩件件都要争个是非对错？都要论个非黑即白？我想，没人能告诉道长答案的。”
苏自坚说到这，再次朝众人俯首作揖。许久后才抬起头来，大步朝后院走去。
此时，厢房内的红衣女子正缓缓打开房门。
久违的阳光落在脸上，虽满是针眼，依旧难掩喜色。
听到脚步声，女子远远笑道：“夫君，我很美，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