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当户也对
人来人往的火车站，精神疲惫的，充满期待的，麻木的。但是有一个组合却非常的奇特。
走在前头的老太太，精神抖擞，穿着一身最普通的斜襟衫和黑色阔腿裤，脚上蹬着再普通不过的布鞋，步履矫健，脚下生风，一点不输给年轻人。
后头一左一右跟着两个男同志，其中一个年纪大，大概四十来岁，两肩膀上都搂着大麻袋，两条腿岔开，走的时候还不忘用大腿垫吧一下麻袋，减轻一下手上的负担。方法是不错的，就是走起来像个活螃蟹。
他身边的青年小伙倒是壮实，只是胡子拉碴的，不修边幅，肩上扛着一个大包袱就跟玩儿似的。就是看起来没精打采的，颓废的很，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
啧啧……
在招待所刚放下东西，就被周程氏喊过去，说有事，出门。孙老实也听话的很，立马就拉着程仇出来了。
“娘，这里是大澡堂子。”孙老实站在门口，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我识字。”头顶上这么大的几个字，她又不瞎。
周程氏示意他附耳过来，说了两句。
“娘，这，不好吧。”孙老实迟疑了一下，道。
周程氏啧了一声，瞪了他一眼。
“明白，我这就去。”孙老实立马就怂了，拉着程仇就进去了写着男字的入口。
“欸，师傅，我这侄子一会去相亲，给他整一套狠活，拾掇得精神利索点，成不？”孙老实让他先进去洗澡，自己则找了个膘肥体壮的搓澡师傅，指着程仇的背影，道。
“成啊！兄弟，你可算找对人咯。别人干活可没我这么全乎，这小伙子底子不错，拾掇拾掇好，也是能看。放心啊！兄弟，包我身上。”搓澡师傅拍拍胸脯道。
正在洗澡的程仇猛地打了个喷嚏，嘶了一声，疑惑地呢喃了句：大澡堂子怎么还带冷风呢？
“这呢！”已经躺下搓澡了的孙老实指着他身边空出来的位置，道。
程仇也没多想，抬脚就上去躺下。
下一秒，他就感觉背部一阵火辣，猛地睁开了眼。
“小伙子，你这多久没搓澡了？这都能搓泥丸子了！”说着就歘一下，感觉背部的皮都快被他搓下来了，晕乎的脑袋一下清明了不少。
“嘶！”程仇吃疼，想要开口说话。
可这搓澡师傅的手就像长在了他背上，这一顿搓，让他又疼又辣。
“嗐！挺俊一孩子，怎么这么埋汰！”说着就一坨泡沫‘啪叽’盖在他的脸上。
贴在他下颌处，锋利的刮胡刀让他成功地闭上了嘴。
认命的程仇闭上了眼，任由搓澡师傅在他身上刮胡子，刮脸，掏耳朵一系列的折腾。
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在澡堂里这么憋屈。
孙老实领着程仇出来时，早已经收拾好了的周程氏看着背脊直挺，干净整洁的程仇，满意地点点头道：“年轻人就该有年轻人的朝气，不错。”
背脊火辣辣的疼，不挺着不行啊，一沾到布料就又麻又辣，这酸爽也是没谁了。
“……”程仇非常无语地看了自己的奶奶一眼，明白了。也只有她的想法才会这么别出心裁。
“走吧。带你们去认个门。”周程氏熟头熟路地往大路上走去，孙老实赶紧拉着程仇跟上。
……
门口的守卫看着精神矍铄的老太太站在正中间，左右看了几眼，像是确认着什么。然后掏出一封泛黄的信封，走到他面前。
慈祥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朝他道：“麻烦你帮个忙，将这封信交给程鸿祯，说他的姐姐在门口等他。”
“程……？！”十几岁的年轻守卫被吓了一跳，话都说不利索了，信封更不敢接，直接朝里头做了个手势，紧闭的大门缓缓从两边打开。
“请，请进！”他从上岗第一天，队长第一件事就是耳提命面：只要是自称程所的姐姐找上门，务必双门大开，迎接她进屋。
没想到他这才上岗几天，就，就遇上了。
孙老实看着这高门大户的，心里也悬着，手心都冒着汗，生怕周程氏被人驱赶，没想到对方像是被吓了好大一跳，恭恭敬敬地大开门户，请他们入内。他跟着周程氏往里走，心里不禁咋舌：自家娘还真是深藏不露啊，居然认识这么厉害的人物。
刚走近屋内，玄关上站着一个头发花白，养尊处优的老夫人。
“姐，好久不见。”只见她嘴角挂着得体的笑，眼神带着几分警惕和疏离。
“是玥婷呀。当真好久不见了。”周程氏穿着还是刚才那一身乡下老太太穿的斜襟衫和阔脚裤，说话的语气却丝毫没有半分气弱，不但端住了大姑子的身份，还气定神闲的很。
“请进。”总不能堵在玄关不让周程氏进，这些年她日子过的太舒坦了，不用侍奉公婆，儿媳都是事业心重的，孙子孙女的事儿家里家外都是她在打理，现在孙子辈大了，个个都孝顺。
没曾想这冷不丁冒出个打秋风的，还不是一般人，他丈夫的亲姐。
“姐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让人去接。最近闲来无事，重新捡起这泡茶的功夫。”毕玥婷坐下，洗茶，泡茶，手上动作翻飞，看着倒是赏心悦目。
“姐，尝尝这新下来的茶，如何？”话说的好听，不就是看她一个乡下婆子尝不出什么好赖，给她下马威来了。
“不必了，我一个乡下婆子喝不惯这种淡茶。”周程氏扫了一眼，茶汤色浅的绿茶，朝旁边站着的帮佣招招手，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茶罐子。
“麻烦你，帮我给我一套茶具。”周程氏面目慈爱，语气缓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帮佣下意识就听从了她的话。
不一会从厨房端出了一套崭新的茶具。
毕玥婷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压根就不相信她能玩出什么花来。
结果却是自己被她狠狠地打脸了。
她知道程家往上几辈在政坛和文坛上十分活跃，也是底蕴深厚的家族，只是后面兵荒马乱，树倒猢狲散，这个大姑子这动荡年代，四处逃荒，能有什么学识，真没想到她竟然会茶艺。
“正山小种茶，品质一般，但香气还是不错的。”周程氏将点好的茶，搁在她的面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正好就放在她那杯清茶的旁边，这么一对比，毕玥婷的老脸隐隐觉得疼。
“姐！”在书房习字的程鸿祯得到消息，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
周程氏看向他，没有应，而是回以一个浅浅的笑。
“别浪费了，这茶挺贵的，平素我可轻易不给人呢，也就是你，我才舍得下这个本。”周程氏将罐子收了起来，朝毕玥婷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道。
“我们去你书房谈吧。”周程氏转过身程鸿祯，道。
程鸿祯哪有不应的，立即转身领着她往自己的书房走。
“你们两个，在这里等。”周程氏朝两人吩咐了一句，这才转身跟着程鸿祯上楼。
程鸿祯对于周程氏的到来显然要比毕玥婷来的真诚许多。
“大小姐。”他关上门，垂手站在边上，朝她恭敬地道。
“都多少年了，你还是改不了口。”周程氏摇摇头，将手中泛黄的信搁在他的书桌上：“这个，还你。”
“大小姐！你这是……”程鸿祯触及那封信，瞳孔微缩，脸色顿时变了。
“放心，不是那个意思。找你兑换承诺来了。”周程氏看他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好笑地道。
“大小姐，就是没有这封信……”
“那些虚的就不说了。”周程氏抬手打住了他的话。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周程氏的性格，知道多说无益，便道：“你说。”
周程氏口袋里拿出一张从程仇房里拿的一张照片，放在桌上。
“就一件事。”周程氏比了一个一，随即道：“放心，不会太为难你的。我要的就是四个字：门当户对。”
程鸿祯拿起照片看了一眼，觉得这小姑娘怎么瞅着有几分眼熟呢？
“眼熟？”周程氏示意他看一下背面。
他翻到背面，赫然写着她的名字：“江姜，姓姜？”
“江文华的女儿？”程鸿祯的记忆力不错，很快就想到了。
“诶，对咯。”周程氏赞赏地点点头，抽回了照片，一会还要还回去呢。
“怪不得……”怪不得大小姐会找上自己，原来是这个原因。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她这是要一击即中呢。这种精准打击的行事风格就很程家大小姐。
“这信您先收起来，等事儿办成了再还也不迟。”程鸿祯将信拿起，递了回去。
周程氏原想说什么，看他一脸的坚持，便没再说话，伸手收回了信。
事情谈妥了，周程氏便没想着逗留。
程鸿祯明白她的行事风格，随之站起来上前给她开门。
周程氏看着他越过自己去开门的动作，无声笑了，轻轻开口，道：“你是程鸿祯。”
程鸿祯闻言，触碰在握在把手上的手顿了顿，转过身，朝她喊了声：“姐。”
周程氏莞尔，却不应。
他自嘲地笑了声，道：“就算我再怎么像他，也不是他。”
“他慈心太重，撑不起‘程鸿祯’这三个字。”周程氏抬起眼，眸光笃定地看着他，道：“程家的程鸿祯只能是你。”
为了一个毫无血缘的人，不惜与家族决裂，失去了所有的依靠，也放弃了高枕无忧的生活，不惜动用所有关系抹去了他的存在，只为程家本家竖起一个叫程鸿祯招牌。
“值吗？”程鸿祯每每午夜梦回，都想起那个站在祠堂中间的她，指着他，目光坚定地告诉宗人们，他，就是程鸿祯。
在这名利场里浮浮沉沉，明里暗里受了很多宗亲们的扶持，可支撑着他走下去的，始终只有那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就像现在这样，笃定。
当年是她一手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也是她给了他不可估量的前程。
“你做的很好。”周程氏从不觉得他欠自己的，也不觉得自己欠了他。
选他取代自己的亲弟弟程鸿祯，是因为他的眼里的世故和野心。这两样正是真正的程鸿祯所缺乏的两个最致命的硬伤。
她不过是顺势而为，他则是乘风而起，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至于值不值这个问题，从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这回答果真很像是你的回答。”程鸿祯失笑地摇了摇头，拧开把手，朝她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姐，请。”
两人下了楼，周程氏朝程仇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程仇顺从地走过去，周程氏这才和他介绍道：“这是我程仇，我的孙子。”
“生的倒是壮实，一表人才。”程鸿祯上上下下扫了几眼，露出长辈慈和的笑意，道。
“程仇，这是你叔公。”
“叔公。”程仇朝他礼貌地打招呼，道。
“孙老实，我养子。”周程氏没有忘记介绍他，道。
“小叔好。”孙老实还算机灵，赶紧跟着话尾，喊了一声。
“都好都好。”
招呼也打了，也认了门。她要办的事儿也办了，就没打算留下来了。
程鸿祯并没有挽留，点点头，亲自将人送到了外头。
“你们这次来，怕是没很快回去吧？找到落脚的地方了没有？”程鸿祯明白问周程氏没用，程仇这个侄孙也不是个能轻易套得出话来的人。只剩这个光长着一脸精明相的孙老实了。
果然这孙老实竹筒倒豆子似的，全抖落出来了。
周程氏似笑非笑地看了程鸿祯一眼道：“柿子捡软的捏，有瘾是不？”
“姐，我这不是关心你……”他讪讪地道。
“少来。”周程氏可不吃这一套，然后道：“我会在哪里落脚， 还能逃得过你的眼睛？”她是老了，不是老糊涂了。
周程氏这话一出，程鸿祯果真就不说话了。
一行人走了几步，就听到程鸿祯在他们身后道：“姐，改天登门拜访。”
“欢迎。”周程氏头也不回地道。
从程鸿祯家里出来，兵分两路，周程氏与程仇先回京都的洋楼，孙老实回招待所拿行李。
周程氏在前院后院，屋里屋外都转悠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道：“不错不错，果真家里有个女主人就是不一样。瞧这洋柿子，黄瓜还有茄子的长势多好，屋里屋外井井有条的样儿。”
“奶奶……”
“瞧你这蔫儿样！多大点的事儿！”周程氏皱纹很深的粗糙手掌一点不留力地拍了他的后背几下，后背的火辣还没有缓解，被她这么一拍，疼得他闷闷地哼了声。
“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她弯着腰看着洋柿子树上结了一串小铃铛似的青涩果子，笑眯眯地道：“花开了自然就会结果。”
“门也当得，户也对得。”说完，她就晃悠悠地朝屋里走去，这把老骨头许久没这么奔波，再不休整休整可要彻底散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