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小楚，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是离我GG的时间不远了么？”楚娇用悲伤的语气问。
“……”
温主任本来神情悲悯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可被她这么一问，空气中的低沉情绪反而一扫而空。
温主任扶额。
不过脑子缺根筋倒是好事，说不定有助于帮助治疗。
“你还有没有什么问题？”温主任问。
楚娇道：“别告诉他们。”
楚娇父母去世得早，没什么亲戚愿意接收她，她只能在孤儿院长大，好不容易考上了一所全国前几的大学，也勤工俭学攒够了费用，结果却在入学体检时查出来患上了以目前的医疗水平无法治愈的疾病。
还好买了保险，这大约是不幸中的万幸，使得她现在能够得到治疗。
她刚上大学便休学住院，也没认识到什么朋友，因此独自在陌生的城市也没人来探望。
“他们”当然指的是同病房的患者以及患者家属了。
温主任点头：“明白。”
那间病房里有一些母亲天天哭泣，楚娇病情恶化传出去，可能会渲染恐慌的情绪。
护士推着轮椅送楚娇出去。
少女从嫩黄色的卫衣连帽衫口袋里掏出支粉色的手机，又开始一把泪一把鼻涕地写书评。
护士瞅了眼那个熟悉的界面，纳闷：“这篇还没完结？”
楚娇每次化疗后疼得睡不着，都只能看小说来转移注意力。她阅读速度快，有时候一天两三本，护士每次去给她打针都见她在看新的。
但这本不一样，这本上个月护士就瞅见她在看，这个月居然还停留在同一本上。
“作者说明天完结。”楚娇泪眼汪汪。
护士问：“那你最喜欢的那个纸片人……什么小岑呢？”
楚娇天天念，几乎整个科室都知道了。倘若楚娇生活在正常的家庭，拥有健康的身体，应该也是那些攒钱买纸片人周边、逛漫展的小女生之一。大家同情她，上周还有个会画画的病友替楚娇画了张“岑负雪”的人设图。她开心了很久。
楚娇郁闷捶胸：“前几天就被写死了！早就没戏份了。我正在写长评求作者施舍一个他的番外。”
护士乐了：“那就爱莫能助了，我只能让科室里几个姐妹下班后给你的长评点个赞。”
进了病房，立刻有好几个病友关切地问：“小楚，这次检查怎么样？”
楚娇比了个OK的手势，笑嘻嘻的：“一切正常。”
大家纷纷放下心来：“快来吃水果。”
楚娇年纪虽小，人却乐观通透，大家都很喜欢她，每次都会多逗她几句。
对于楚娇而言，不乐观又能怎样。开心也是一天，悲伤焦虑也是一天。
最后的时间在小说里经历几百种别人的人生，是她选择的活法。
楚娇正在写长评的小说叫《剑归》。
之前看的那些小说，楚娇大多都是站在主角视角，看他们或是天之骄子不可一世，或是遇佛杀佛全胜而归，跟随他们享受领略一番自己短暂的生命再也不可能见到的风景。
然而这次让楚娇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仍不能释怀的《剑归》，她却完全代入了小说里反派岑负雪的视角。
反派岑负雪天生魔种，乃前任魔王之子，双眼异于常人，是杀戮的红色。
十三岁时被女主所救，自此加入太初宗成为一名弟子。
本以为孤苦飘零的生活能就此结束，在这里收获同门，得到归属。但却仅仅因为修炼速度太快，而遭人白眼、冷落和欺侮。
不给饭吃、不给水喝，挨打挨骂，这些他都默默忍了下来，只为摆脱魔的身份。
这一段经历作者给的笔墨并不多，还使用了时光大法，但是笔力深刻，几乎让楚娇快要窒息。
护士小姐姐们都以为楚娇喜欢一个反派纸片人，是因为中二地觉得岑负雪后期成魔大杀四方很炫酷。
但没人知道，从一开始，岑负雪就死死地抓住了楚娇的视线。
没人更能比楚娇理解这种被歧视的寂寞了。
父母去世那年她已经记事。
最开始是被送到姑姑家，她筷子伸向荤菜时，姑姑会多看她一眼，等到吃第二顿饭，楚娇已经学会埋头吞咽面前的白米饭，吃完踩在小板凳上帮忙洗碗。可是没过几天，姑姑还是将她踢皮球般踢给了表姨家。
在表姨家待的那几天，她一出现，气氛会突然凝结，楚娇再小，也看得出来表妹看向自己时的眼神里戒备而嫌恶。这一次还没等楚娇想到什么办法讨好，他们就已经商量着将她送去了福利社。
过了太多年这种日子，很容易变得惊人的孤僻和冷漠，不再相信任何人。
但是岑负雪没有。
他去了太初宗以后，除了悄然对女主情窦初开，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很努力地修炼，并忍受排斥和放逐，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光明正大行走在阳光底下的人，而不是出现在哪里都被喊打喊杀的魔。
这时的他别别扭扭又有点阴郁。
知道自己不擅长和别人相处，就努力在行动上证明自己。
中间还闹出了不少笑话，包括采集灵草讨好大师兄，结果却导致大师兄过敏浑身长包，他结结巴巴手足无措。
楚娇看到这里的时候，在被窝里被萌出一脸血……
她就是在这时候彻底掉了岑负雪的坑，视角也彻底转到了他身上。
她甚至希望岑负雪能早对宗门这群人死心，早日离开。
十五岁这一年，岑负雪倒真的差点离开。就在又一次被故意淋湿夜间的被子之后，他无法忍受同门霸凌，欲就此离开宗门。
可在掌门的勒令之下，同门师兄弟对他的态度又忽然好转起来，甚至在他受伤时也有人过来送丹药了。
岑负雪身世凄苦，从小颠沛流离，没得到过什么善意，他见师父师兄们对他和颜悦色了，哪怕只是对他好了一点点，也以为终于能够拥有可以说话的伙伴和家人，便眼含热泪地留了下来。
之后岑负雪更是三番五次救了几位师兄的性命，替女主取命骨，夺焚火，九死一生、命悬一线。哪怕女主心中另有其人。
楚娇心中只觉得不妙，但她是个看小说的上帝视角，身在小说内的岑负雪又哪里看得透人心。
果然，在他十七岁生辰之夜，待他还未痊愈，掌门就率太初宗众人将他绑上诛魔台，活生生剜走他丹腹的魔种，废了他的修行，断了他的手脚。
原来从一开始太初宗没有人接纳过他这个天生魔物，当年他们将他带回来、两年前挽留他，也只是为了等待他体内的魔种长成。
太初宗的人打着除害的旗号，剜走他的魔种，只为召唤出第一凶剑“哭魂”。
待封印掉这柄嗜杀凶残的不详之剑后，便将他丢进了万妖窟，让他自生自灭，并自诩没有当场诛杀他是“上天有怜悯之德。”
女主虽有意救人，但对岑负雪天生魔种的身份有所犹豫，徘徊之间，错失救下岑负雪的机会。
楚娇只比岑负雪早几页知道真相，整个人思维都像是被冻住了。
她不敢置信地快速往后翻，手都在颤抖，紧接着便眼睁睁看着岑负雪五脏六腑俱毁，犹如丧家之犬被正道追杀。
这之后，楚娇看着他苟延残喘，看着他被曾经唯一称得上朋友的小师弟背叛。
看着他眼里属于少年人的色彩彻底消失，连愤怒和绝望也逐渐褪去，变得冰冷、狠戾、一丝温度也没有。
最终，他没死，却彻底转身堕入魔道。
……
几年后，再度出现的岑负雪，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少年了，他被怨恨吞噬，心中只有仇恨，他获得了惊人的力量，让修真界血流一地，闻雪色变。
他已经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反派岑负雪。
楚娇全程都在追更，追更追得心怀绝望，要不是实在囊中羞涩，恐怕还要给作者砸雷，恳求他修改结局。
就算没有结局，把岑负雪被扔进万妖窟之后消失的几年、如何成为魔界尊主的几年写出来也好！——哪怕是几千字一笔带过！
然而显然原男主才是作者亲儿子！作者压根没想过要多在一个反派身上堆字数！给他一个黑化的来龙去脉已算大恩大德了！
岑负雪最后死在了也强弩之末的男主的剑下。
作者为他题词，说不知道他最后悔否？怨否？
岑负雪怨不怨恨楚娇是不知道了，但她和另外一小拨读者简怨死了，既然寥寥片段把这个人物立起来了，就不要这么随随便便的像扔掉一条狗一样扔掉他，简直缺大德！
岑负雪死后，小说还没完全完结，男女主还有他更远更波澜壮阔的征途，但楚娇怅然若失，已经没心思再看。
……
如果再给她一点时间就好了。
楚娇以前经常设想大学毕业后要从事什么工作，可是还没等她找到自己梦想的职业，她就遭到了生活的重重一击。
现在楚娇忽然有了梦想，她也想写小说，创造出全新的世界，给自己心爱的纸片人一个好一点的结局——哪怕只是死的时候不要死得无人在意、万人唾骂、独自孤单地死在冰冷的雨里，无人收尸。
住院部的夜晚熄灯得早，楚娇也早早闭上了眼睛。
但是还没等她睡着，熟悉的疼痛又来了。
照例又是疼得睡不着。
唉。
楚娇捂着腰苦中作乐地想，假如自己的世界是一本小说，自己一定也是个反派——还是那种什么都没干过最终却因为运气过差而不得好死的反派炮灰。
要是重新活一遍，换个运气好一点的身体就好了。
……
这样想着，周围的空气似乎发生了一种奇怪的扭曲。
迷迷糊糊之间，楚娇周身刺骨的疼痛感忽然缓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冰凉凉的感觉，似乎是雨水落在脑袋上，鼻子里嗅到了一些血腥肃杀之气。
但是被子里怎么会有雨水？
她下意识抖了抖耳尖，试图把黏糊糊不舒服的雨水弹走。
——等等，雨水也就算了，她耳朵怎么好像跑到头顶去了？
楚娇茫然地伸出手，看见了一只毛茸茸的爪子。
“……”
她呆滞地翻过爪心，另一面是粉色软嫩的肉垫，不过已经被泥水弄得脏污不堪。再继续低头，她发现自己的脑袋的灵活程度不可思议，居然直接看见了毛茸茸的肚皮和炸毛的尾巴——以及，某个猫猫排泄后会舔一舔的位置。
楚娇如遭雷击：“啊啊啊啊什么鬼啊！”
寂静的乱葬岗的夜里。
“喵喵喵喵嗷嗷嗷嗷！”
一只圆脸小猫把地上刨出一个大坑。
距离小猫的不远处，一块半腐的木牌，刻着爬了青苔的几个字：川九村乱葬岗。
有点熟悉。
电光火石之间，把《剑归》这本书看了不下五遍的楚娇猛然想起来，川九村乱葬岗，这不是万妖窟附近的那个村子吗？
岑负雪被剜走魔种丢进万妖窟后，五感尽失，神识残缺，正是在此像个乞丐般东躲西藏了一整年。
楚娇再抬起头来，天上一轮凄苦的弯月，细细的雨丝飘零。
她所在的，已经彻底不是她自己的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