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080
闻言, 陆千菱和宋莫离不约而同地停了筷子。
陆千菱在心中叹了一声，心想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了。
“父亲。”陆千菱的语气很平静，“你说吧, 我和宋莫离都听着呢。”
宋莫离抿了抿唇, 默认了陆千菱的说法。
陆承风的笑容有些勉强：“好，好。”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斟酌着措辞。
终于，陆承风开口：“三个月前，我去医院做了一次体检, 结果查出来胃里有肿块。又做了一系列检查后, 最后确诊是恶性肿瘤。”
……
看到两人的目光，陆承风苦笑地点了点头：“是的，简单的说，就是胃癌。”
说到这, 陆承风停了一下。
空气很安静。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但真正听到这个消息, 陆千菱还是觉得心下一沉。
陆千菱看了看宋莫离, 他的表情同样很糟糕。
对于宋莫离, 他对陆承风的感情, 应该比她要复杂的多。
但以陆千菱对宋莫离的了解，她很清楚, 宋莫离再不愿意接受这个父亲，也不会希望对方死。
见两人都不说话, 陆承风反倒是露出一个笑来。
他看向陆千菱：“囡囡, 别怕, 爸爸还没说完呢。”
陆承风年过五十, 身家数千亿, 外貌却和普通这个年纪的男人并没有什么差别。
男人没有表情的时候脸上就有皱纹，一旦笑起来，眼角的沟壑更变得尤其地深。
但他的笑容很温和，和之前在会议室里看向下属的“和蔼”笑容不同，是真正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笑容。
陆承风继续说：“上个月初，我去做了肿瘤切除手术。医生说，手术很成功。”
说完，陆承风又对着两人故作轻松笑了笑，大概是想让气氛没那么沉重。
但他失败了。
宋莫离依旧沉着脸，沉默片刻后，他忽然问：“手术是上个月几号？”
陆承风微微一怔，然后表情变得十分复杂：“咳咳，不愧是我陆承风的儿子。”
陆千菱稍加思索，就明白了他们在说什么。
到现在为止，她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两个月了。
上个月初，正是她穿来之前，陆承风带她第一次去见宋莫离的时间点。
陆千菱能想到，宋莫离作为当事人，自然也猜到了。
当时陆承风去见宋莫离，应该就是在他要去做手术的前几天。
如同印证她的猜想一般，陆承风回答宋莫离：“手术是在上个月二号，我带着囡囡去见你的两天之后。”
陆承风说完，宋莫离本就不好的脸色变得更差，似乎是在忍耐着什么。
餐桌下，宋莫离的拳头紧攥着。
终于，宋莫离没忍住开口质问：“所以你突然出现，说你是我的父亲，要把我认回去，就是因为你觉得自己快死了？”
……
宋莫离说的太过直白，陆承风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极其苍白。
但陆承风还是苦笑着点了头：“莫离，你这么说，也没错。”
宋莫离的眉头紧皱：“所以，你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想过找我和我母亲。直到你觉得自己快死了，需要一个儿子来继承家业，才终于想起来我？”
陆承风：“……”
被自己的儿子这样质问，年逾半百的男人面色苍白，眼神中顿时充满了痛苦之色。
陆千菱坐在宋莫离的身侧，伸手碰了碰他紧攥着的拳头。
宋莫离整个人正处于十分激动的状态，身体忽然间被触碰到，整个人都是一顿。
他转头看了一眼陆千菱，在看到对方脸上关心的表情时，脸色微微缓和了一些。
被陆千菱触碰的那只手，慢慢松开了拳头。
陆千菱知道，宋莫离这是稍微冷静下来了一点。
宋莫离重新看向陆承风：“陆董，我刚刚问的，你没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听到“陆董”这个称呼，男人的脸部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
陆承风艰难地开口：“莫离，不是你说的这样的……事情很复杂，并非是我所愿意的，这其中实在是有太多的……”
宋莫离冷冷地看着陆承风。
儿子的眼神，让陆承风面色更为痛苦。
片刻，陆承风摇了摇头：“莫离，当年的事情，不是我不愿意说。只是那些都是陈年旧事，如今过了太多年，如槿又已经走了，她……”
“不要提我母亲的名字！”宋莫离厉声打断陆承风。
闻言，陆承风痛苦地闭上了双眼，然后又缓缓睁开：“好，我不提。”
接下来，两人就这么沉默起来。
陆千菱在心中叹了口气。
她听出来了，宋莫离对陆承风这个父亲的情感极为复杂，远不止痛恨和不想承认对方那么简单。
否则，他也不会质问陆承风，为什么不来找自己和母亲。
只不过，这么多年来和母亲相依为命，让宋莫离对陆承风的怨恨，远远超过了其他的感情。
如果让这两个人以这种方式交流下去，积怨只会越来越深。
陆千菱面色平静地开口：“父亲，趁现在有这个机会，告诉我们事情的真相，好吗？”
陆承风先是恍了一下神，然后缓缓地看向陆千菱，仿佛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意识到自己的女儿在说什么。
他勉强扯了扯唇角：“囡囡，我……这实在是……”
陆承风看起来十分犹豫。
陆千菱的声音冷静无比：“就算是陈年旧事，如果和我们有关，那我和宋莫离就有了解的权利。父亲，难道你想让所有的误会永远保持下去，直到你再也没有机会告诉我们吗？”
陆承风的身体微微一颤，神色触动。
陆千菱知道，自己的话应该是起作用了。
果然，陆承风沉默了半晌，深深地叹了口气：“好，我说。”
听到这句话，不知为什么，陆千菱觉得松了一口气。
她和宋莫离的身世，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陆承风终于要说出口了。
陆千菱明显感觉到，身旁的宋莫离，几乎在一瞬间身体变得很僵硬。
他在紧张。
陆千菱伸出手，在宋莫离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宋莫离看了一眼陆千菱，勉强扯了扯嘴角。
大概是想露出一个微笑，却失败了。
对面，陆承风缓缓开口：“莫离，当年如……你母亲，她是自己想离开的。”
宋莫离抿了抿唇：“……我知道。”
在他人生的前二十年，他都以为自己的父亲已经死了，因为母亲一直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直到母亲得了重病，临去世前才告诉他，他的父亲其实没死。
宋莫离永远记得，母亲看着自己，艰难地吐出“陆承风”三个字的情景。
母亲说，她不能再照顾自己了。
如果他实在走投无路，可以去联系陆氏，找陆承风。
宋莫离那时才知道，自己的父亲不仅没死，还过着他无法想象的富裕生活。
而当年无论生活多么困难，母亲都坚持一个人将他拉扯大，从未提过他的父亲。
直到临走前，因为不放心自己的儿子，母亲才终于告诉他真相。
也因此，宋莫离坚信，母亲一定是被陆承风深深地辜负了。
不然，母亲不会那么毅然离开陆家，并且这么多年都守口如瓶。
所以，哪怕是他因为给母亲治病欠下了巨款，不得不疯狂地工作还债，也没想过去找那个父亲求助。
没想到，陆承风却自己找来了。
见宋莫离的反应还算平静，陆承风再次开口：“我和你们的母亲刚结婚的时候，我和大哥也才刚开始创业。”
陆承风的表情终于变得没那么痛苦，脸上浮现出了回忆的神色：“那时候，我和承天一门心思想把陆氏做大，一心扑在公司上。而你们的母亲也很支持我们，承包了家里的一切琐事，从未有过怨言。”
闻言，陆千菱的神色微微一动。
听这个意思，陆承天应该就是陆承风的大哥，陆思铭的父亲。
如今陆承风是人人都知道的陆氏掌门人，却从未听人提过陆承天。
那么这个陆承天，多半是已经过世了。
陆承风继续说着：“后来，公司终于有了一点起色，却又遇上了大麻烦。那时我几乎每天夜不归宿，只为了保住陆氏。我想想……那时候囡囡你大约是六岁，莫离不到四岁。”
“那时候囡囡你在上小学，莫离上幼儿园。”陆承风说，“你们母亲她每天除了操持家务，还要照顾你们两个，非常辛苦。她多次和我说，希望我能抽出一些时间，来陪你们。”
“只是……”陆承风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一门心思想把公司做大，没有心思花费在家庭上。对于如槿的话，我也没有理会。”
说到这里，陆承风的脸上再次浮现出痛苦的神色。
陆承风甚至没注意到，他无意间又提及了自己已经过世的前妻的名字。
但这一次，宋莫离没有打断陆承风，只是表情愈发凝重起来。
小的时候，宋莫离也曾追问过为什么自己没有父亲。
当时母亲告诉他，他小时候出了一场车祸，父亲在那场车祸里去世了。
现在他知道陆承风没去世，那么那场车祸，到底存不存在？
二十年来一直被蒙在鼓里，眼看着真相就近在眼前，宋莫离迫不及待地想要追问。
但他忍住了，只是默默地等待陆承风继续说下去。
沉默了许久之后，陆承风继续开口：“现在想来，那段时间，你们母亲的精神状态变得非常不好。但当时我忙于工作，没有在意她的异常。后来某一天……”
陆承风吸了一口气，艰难地说：“她从幼儿园接了莫离，接着又要去学校接囡囡的时候，在路上出了车祸。”
……
说完，陆承风又沉默了，这次时间比之前都长。
宋莫离忍不住问：“车祸的情况如何？严重吗？我和母亲都没事，不是吗？”
答案是显然的。
不然，他现在也不会站在这里了。
陆承风却依旧沉默着。
宋莫离皱着眉催促：“你为什么不说话？”
陆承风终于开口：“那次车祸的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我也只是后来，听你母亲说的。”
闻言，宋莫离的眼中充满了不解和震惊。
就连一向冷静的陆千菱，也忍不住微微睁大了双眼。
什么意思？
他们的母亲和宋莫离一起出了车祸，陆承风怎么会不知道车祸的严重程度？
难道——
陆承风的嘴角扯了扯，似乎是在嘲讽当年的自己：“……那段时间公司正在和竞对打价格战，稍微一个错误的决定，就有可能损失成几十，甚至上百万。我杀红了眼，又从电话里听说你们没有生命危险。于是……就没有去医院。”
陆千菱：“……”
旁边，宋莫离已经重新攥紧了拳头。
这次，陆千菱没再安抚宋莫离。
说实话，哪怕宋莫离现在冲上去揍陆承风一顿，陆千菱都不觉得过分。
然而，宋莫离并没有做什么。
他只是默默地咬着唇，等着陆承风继续说下去。
陆承风大概也知道宋莫离会是什么反应，眼神看着下方，继续道：“三天后，等公司的形势终于稳住了，我才去医院看你们母亲。然而那时候，她已经带着你出院了。”
“我找到你们母亲的时候，她告诉我：车是从莫离那边撞过来的，她没事，但莫离受了重伤，最后抢救无效死亡。”
“而她，也打定了主意要和我离婚。”
……
一阵沉默过后，宋莫离开口：“然后呢，你就这么同意离婚了？那之后，你没再去找过母亲？而且，她说我死了，你就相信了？”
陆承风微微摇头：“你母亲那时很坚决，精神状态又很差。我怕她做出什么傻事，只好匆忙办了手续……后来她说，她想回娘家冷静一段时间。等我再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消失了。”
“你母亲走得很坚决，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去哪了。”陆承风说，“那时候的陆氏还远不如现在，我能调动的资源很有限，没办法查到她的去向。”
“至于莫离你……”陆承风苦笑了一声，“你母亲当时为了能带走你，做了很多的准备，甚至在短短的三天内就准备好了死亡证明和火化证明。而那时候，我完全没想到她会在这种事情上骗我，所以也没有怀疑。”
……
陆千菱的心中五味杂陈，只觉得整件事情乍一听很荒谬，却又不是没有道理。
车祸大概只是一个导火索，宋如槿会选择离开绝对不只是一时的冲动，而是日积月累的结果。
而且听陆承风话里的意思，宋如槿的精神状况似乎也出现了的问题。
那么是因为丈夫长时间的缺席，使得宋如槿逐渐变得偏执，最后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吗？
陆千菱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思考着。
而听到这里的宋莫离，表情甚至比刚刚还平静了一些。
或许有时，人在极度的震惊之下，反而会显得异常冷静。
“那后来呢？”宋莫离追问，“陆氏的资产五年前就已经破万亿，在这期间，你就没有再查过她的下落？”
陆承风闭上了双眼：“不，几年后，我找到了你的母亲。但她告诉我，她已经另外嫁了人，并且有了孩子，让我不要去打扰她。”
宋莫离皱眉：“以陆氏的实力，查一下我母亲她说的是不是事实，应该不难吧。”
陆承风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或许能，但我那时候没有让人查。”
陆千菱：“……”
宋莫离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还活着的？”
陆承风缓缓睁开双眼，回答：“大概是你出道后半年，你母亲去世后不久。”
宋莫离：“然后呢？那个时候，你为什么没有立刻认我回陆家？”
陆承风叹了口气：“我一直想让你回归陆家，只是担心太过突然，你不能接受。我想着慢慢来，总能够找到合适的时机。但是……
“但是你查出了胃癌。”宋莫离帮陆承风说。
陆承风沉默了片刻，点头。
……
宋莫离忽然就觉得自己很可笑。
在陆承风开口之前，他期待着什么呢？
期待着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误会，其实陆承风和母亲当年只是阴差阳错地分开？
这么多年，他一直认为是陆承风抛弃了母亲。
事实上，陆承风确确实实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
但是，让他们姐弟分离的，却完全是他母亲自己一个人做出的决定。
……
心中各种情感交织着，宋莫离低着头，一言不发。
陆承风终于把一切说了出来，如今，颓然地坐在椅子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千菱问：“你刚刚说，你已经做了手术？”
闻言，陆承风看向陆千菱，似乎是想笑一下，但失败了。
“对，囡囡。”陆承风说，“所以之前有段时间，我一直没有去看你和莫离。不过手术很成功，医生已经切除了胃黏膜上的肿瘤。”
陆千菱问：“切除了以后，还有可能会继续扩散和转移吗？”
陆承风沉默了。
半晌，他说：“……医生说还需要观察。如果一年之内没有扩散，存活的几率就很高。”
陆承风没有说另外半句，但陆千菱和宋莫离明白了。
如果扩散了，那陆承风可能就……
真的没有多少时间了。
“是这样的，囡囡，莫离。”陆承风勉强打起精神，“我今天叫你们来，也是想告诉你们。下个星期，我把陆氏都安排好之后，会去休假一个月养病。这期间，我会让人帮囡囡你上手陆氏影业工作。”
“至于莫离——”陆承风露出一个讨好地笑容，“这段时间，你好好挑选一下，有什么中意的公司。既然你喜欢演戏，我可以支持你。”
陆承风似乎是想当作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很努力地装作若无其事，重新把话题话题引回来。
然而，宋莫离的反应打破了他的期待。
对于陆承风的话，宋莫离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陆承风意识到，以宋莫离现在的状态，是不会回应他的。
于是，他转而把目标转向陆千菱。
陆承风努力露出笑容：“囡囡，过两天就是你的生日了。你的生日宴还像往常一样，好吗？到时候你和莫离好好放松一下，我也会在宴会上，向大家宣布你正式进入陆氏影业的事情。”
陆千菱：“……嗯。”
她其实对生日宴不感兴趣，但现在的气氛，其实说什么也没有差别。
得到了陆千菱的回应，陆承风的脸色好转了一些。
陆承风再次看向自己的儿子：“莫离——”
宋莫离忽然猛地站起身：“抱歉，我想先回去了，我需要自己好好想一想。”
说完，他转身要走。
“莫离！”陆承风也站了起来。
然而他依旧没能留住宋莫离。
宋莫离快步走出包间，没有回头。
陆承风慢慢地放下手，大概是知道追出去也没用。
陆千菱也站了起来，有些犹豫。
陆承风开口：“囡囡，你去找莫离吧，好好和莫离说说话。我的身体你不用担心，最近一次复查，指标都很正常。”
陆千菱：“……好。”
.
陆千菱走出餐厅，看到宋莫离一个人站在路边的路灯下。
听到脚步声，宋莫离没有回头，只是闷闷地说：“你不用劝我。”
陆千菱走到宋莫离身边，微微摇了摇头：“我不是来劝你的。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吗，所有的这些，我们都可以一起面对。”
宋莫离转过头，看着陆千菱。
这是在得知了一切的前因后果之后，两个人的第一次对视。
陆千菱平静却坚定的表情，让他的内心不知不觉地安定下来。
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宋莫离点了点头：“嗯。”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可以和他一起面对这些往事。
那么那个人，只可能是陆千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