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碗粥
柴青脚下一个趔趄,只当自己耳朵聋了,听不见。
姜娆却细心瞥见她发红的耳尖,莫名觉得好笑: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坏种,还有脸皮如此薄的时候?
这么一打岔,便没人去谈论那“不想活”的话题了。
春水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住在这里的百姓每天都有新鲜的谈资。和亲队伍去而又返,人们甚感稀奇,几番打探,碍于姜国士兵嘴严,没谁打听出有价值的消息。
过了没几日,大雪化开,人们渐渐晓得其中因由。
——前方那座石桥塌了。
想去青阳县的人只能舍官道走羊肠小路。
他们可以舍,姜国的兵将不能舍。王若得知实情,也不会同意他们绕道而行。
王最好颜面。
荣华第三次经过公主房门,拧着眉头在门外道:“启禀公主,末将有事求见!”
“将军请进。”
门扇打开,狸奴迎人进来,冷冽的寒风被隔绝在外。
内室生着火炉,木炭发出细微的噼里啪啦声,姜娆就坐在炉子前,一头乌发被一支乌木簪子挽起来,坐姿端正,是优雅的代名词。
作为假厌奴的柴青忙不迭取了屏风隔在公主和将军之间,别以为她看不懂,荣华这厮不安好心,总想着博得公主的关注。
当然,她自己也没安好心。
但她好歹是香喷喷的女子,哪里是胡子都不刮的狗男人能比的?
长七尺,高三尺的花鸟屏风拦在其中,荣华连公主的脸都瞧不见,恨恨地瞪了‘厌奴’一眼,躬身回禀:“末将已经联系上青阳令等人,共同商议过桥一事,只可惜……”
他说他的,柴青为公主换好一盏热茶,得到姜娆一道含笑嘉奖的眼神。
耐着性子听人讲完,她道:“将军不必忧心,天意有定时,石桥崩塌非将军之过,既来之,则安之。”
“是……”
姜娆端起茶盏:“将军还有何事?”
荣华杵在原地不肯走:“若无意外,公主要在此地过年了。”
“无妨。”
听她的语气,是丝毫不在意在何处度新年,荣华爱慕她,又畏惧她,讪讪退去。
他刚走,柴青抢先问道:“公主要在春水镇过年?”
“是啊,也只能如此了。”
柴青是土生土长的小镇人,闻言眼睛带笑:“如若公主想要吃好玩好,我可以效劳。”
她挺直身板,塞了棉花的胸脯鼓鼓的很是惹眼。
不知为何,姜娆对着她总是想笑,视线在那‘棉花胸’前流连几圈,笑意更浓:“那就有劳你了。”
“能为美人效劳,柴青乐意之至。”她见姜娆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傲人’的‘大雪峰’,嘴比脑子快:“怎么,羡慕?”
姜娆慢饮一口香茶,揶揄道:“你话说反了罢。”
哪里需要她羡慕柴青,该是柴青羡慕她才是。
旁的不论,她对自身的长相身材极为自信。
只是有人说话就不好听了。
柴青不服气:“这算什么,我见过比你的还大的。”
她正大光明地欣赏美人的好身材,姜娆噙在唇畔的笑意微滞。
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在天生的本钱上被人越过去,她也不例外。
她冷眼打量柴青:“你有很多相好?”
“没有。”
没有最好。
哪怕是逢场作戏,她也希望柴青是一张未经涂抹的白纸。
“没有相好,那你当真是个爱占便宜的小贼。”
背地里不定看过多少女人的身体。
这话柴青没法反驳,她眉梢扬起:“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过那都是年少时候的事了。”
长大以后她眼光高了,只喜欢看姑姑。
她这表情一看就是在想旁人,姜娆觉得新鲜,从被冠上“九州第一美人”的头衔起,少有人当着她的面走神。
她问:“我不美吗?”
“美。”
就是胸小了点。
她眼神里的遗憾姜娆看得一清二楚。
多年来身处虎狼之地,公主养气功夫非他人可比,轻声慢语:“那在你看来,何人称得上最美?”
“我娘。”
这是一个令人咂舌的回答。
“你娘?”
“对,我娘。”
姜娆看她的目光温和许多:“想不到你还是个孝女。”
柴青嘿嘿笑:“这你就不懂了,我娘生下我就死了,我连她长什么模样都不晓得,但她生了我,哪怕她是个不折不扣的丑女,在我心里也当得最美。”
“你说的极是。”
她这番话,令姜娆想起自己的娘亲。
以往过年娘亲身边有她作陪不至于太过孤单,今年却不行了。
她担心远在姜地的生母,没心情再去询问柴青心中关乎‘美’的定义和标准,怏怏不快地抱着猫儿发呆。
狸奴扯了柴青衣角,两人一前一后从房间退出。
“你扯我做甚?”
“公主在思念王后,你我不得打扰。”
“思念王后?”柴青站在檐下慢悠悠抚弄衣袖,眼前浮现出姜娆郁郁寡欢的脸:“就放任她一人闷闷不乐?”
狸奴被她问得语塞,眼神流露出茫然:不然呢?公主是主子,她们是奴婢,公主一向不喜她们多管闲事,尤其是关于王后。
“过段时间就好了。”
她顶着柴青不可思议的神情如是道。
柴青不理解,不过还是跟着狸奴走了。
等再回来,她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红枣桂圆粥,一手护着碗沿快速穿过漏风的走廊。
门被叩响。
姜娆思绪被迫中断:“何事?”
柴青笑着走进来:“肚子饿不饿?来喝碗刚熬好的红枣桂圆粥?”
粥的香味弥漫开来,姜娆仍然没胃口,她收敛面上不该流露的情绪,眨眼恢复成外人所熟悉的姜国嫡公主。
“本宫无事,你退下。”
啧。
“不开心就是不开心,想娘亲就是想娘亲,你这样,累不累?”柴青自顾自地择了座位,从怀里掏出备好的瓷碗和一只瓷勺:“你不喝,那就看我喝罢。”
粥一分为二。
“……”
姜娆眉间郁郁,侧过身不去看她,只是不去看,声音却存心作对似的直往耳朵里钻。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般自苦,姜王后知道吗?”
“你懂什么!”
“我是不懂,我就是随口说说。”柴青捏着瓷勺小口小口尝,眉间带笑:“人吃饱了才能放肆,肚子都填不饱,怎么能填补其他欲.望?”
小半碗粥吃光,她心满意足:“真不吃?不吃,那我——”
姜娆终于舍得动弹,走过来夺过那只海碗。
她中饭也没吃,肚子里早就空了,抬头对上柴青没心没肺的笑脸,她忽然失笑:“有那么好吃吗?”
那份不经意外泄的任性须臾散去,盛开的,是属于姜国公主的矜贵荣光。
柴青眼里的兴味一寸寸黯淡下去,比起姜娆镇定自若的模样,她更喜欢她方才赌气饿着的情态,倒不是喜欢看她饿着,是喜欢那份真实。
现在的姜娆就有点假。
刀枪不入。
完美无瑕。
但人哪有完美的?
或许姜娆的软肋正是那位身在王宫的王后。
倘若柴青再坏一分,势必要假惺惺地借着母女亲情为切入点,强势挤进她的心。
但……
那样太无耻了。
她自个也是有娘的孩子。
只不过她的娘亲生下她就撒手人寰。
她歪头看慢条斯理喝粥的公主,觉得这人满身都是秘密。
粥能暖胃,有时候吃饱了,那些烦恼反而就随之淡去。
“好点没?”
她眼睛发亮。
姜娆摸出帕子擦拭唇角,经她这么一闹,她的确再提不起伤感的心绪,但不代表她领情。
“这就是你哄女孩子的法子?”
真是拙劣!
她心里想的直接摆在脸上,柴青被她挤兑地小脸发青:“谁要哄你了?”
“你。”
“……”
柴青懒得和她言语,端起瓷碗往外走,走出几步,她还是不甘心,扭头道:“我只是看你孤孤单单,很可怜。”
她说完就走。
边走边敲自个的脑壳。
她的脑袋一定是被驴子踢了。
一个坏种,怎么真就做起关心人的事?姜娆饿不饿肚子,与她何干?
她后悔不迭。
她走后,姜娆目色冰冷,抿唇不语。
.
“你是怎么得罪公主了?”
“我没有得罪她,我只是说了实话。”
实话害得柴青这几日备受冷落,美貌动人的姜娆好似又成了两人初见时的冷硬样子,连个笑模样也没有。
凑近了都有被冻伤的风险。
狸奴可不敢劝。
她只敢拿怜悯的眼神望向柴青:“你惨了,你惹公主生气了。”
柴青肆意妄为惯了,她只想睡美人,不想为美人当老妈子,毫不在意地摆摆手:“随她。”
月事一过,姜娆气色明显红润起来。
然而她与旁人说说笑笑,与该死的荣华过问修桥事宜,与狸奴谈论今天的天气,甚至无聊跑去客栈后院与一只狗儿说话。
唯独像是瞎了一样,看不见柴青。
这是柴青从她身边经过的第四次。
姜娆下蹲着身子目不斜视,柴青也只好蹲着身子:“公主?”
好罢!
她承认她那天说话太大声了。
姜娆再怎么可怜也是堂堂的一国公主,她这话无疑是把她的自尊往地上踩。
她又道:“公主?”
姜娆恍若未闻,玉手抚摸在黑犬脑袋,嗓音如水温柔:“柴柴,多吃一点。”
她将装在碟子的生骨肉送过去。
黑犬狼吞虎咽地照单全收。
柴、柴柴?
柴青傻了眼,眼睛睁圆:“你、你你你……”
你不要太过分啊!
她憋屈的神情很是生动,冷落她几日的姜娆终于笑了,笑也是一闪而逝的笑,她起身:“还不跟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