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更无颜
春水镇十三里外的后山坟, 葬着无数有名望没名望的尸骨,墓碑经年风吹日晒,刻在上面的碑文渐渐看不出旧日形容。
也有一些碑文是新的。
松柏长青, 一座座坟墓排排站, 不仅碑文是新的,墓也是新的。
“青青, 跪下。”
柴青听话地敛裙,直直跪在就近的墓堆前。
柳眉今日着白,白衣别白花,姑侄俩相似的打扮, 哪怕不说话, 也从眉眼透露一股深沉的肃穆。
她弯腰鞠躬,捧在怀里的花束悉心放好, 白色、黄色、粉色的野花在料峭的春风里含笑:“这是你周叔,江湖人称‘鬼手刀周意’, 一手银环大刀配合他神出鬼没的‘空空妙法’, 不动则已, 一动常常令对手脊背生汗。你八岁时喜欢的笑脸泥人就是他送的。他是为你死的。”
柴青身躯一震, 看向墓碑的神情隐隐动容, 她郑重磕头, 大声道:“见过周叔!”
昨日栽种的小松树枝叶摆动,仿佛亡灵回应生人的一句喊。
柳眉心想,周意活着的时候总在嘴边念叨想见见柴老大的女儿, 碍于种种原因, 一直没见成, 刺客盟中人见过青青的人屈指可数。
如今人死了, 也算如愿。
柴青对着素未谋面的‘周叔’三次叩首, 柳眉喊她起来,来到另一座坟墓。
这次不等她言语,柴青浑浑噩噩跪地,从见到‘周叔’的那一刻起,她心中升起一种玄而又玄的预感——
她隐藏多年的事,可能瞒不住了。
姑姑查她了。
铺天盖地的恐慌乍然袭来,令人感到晕眩。
“这是你沈叔,全名沈重山,道上的人尊称他一句‘难过三山’,所谓‘难过三山’,出自他的成名必杀技——迭浪三山,浪起之后,是山岳伟力,凡人不可挡,故有‘山雨神掌’的雅称。他的致命伤在心脏,立时毙命,死前双手被废,却以肉身为其他人换回逃生之机。你沈叔一生未娶,拿你当亲生女儿看待。他是为你死的。”
柴青喉咙一涩:“见过沈叔!”
沈重山是个相貌丑陋、没读过多少书的男人,一双肉掌纵横江湖二十年,这辈子最崇拜的是柴令,最宠溺的是二十三岁那年见过的小娃娃,那会柴青才会走路,脸蛋儿满是婴儿肥。
时局容不得柴令分心,但发妻拼死为他诞下骨血,除了对亡妻的深深愧疚,他也发疯地想念自己的女儿。
于是私下里委托沈重山来到春水镇偷偷摸摸为青青画一幅画像,就是靠着这一幅画,柴令撑过最艰难的那几年。
还记得那是好多年前的春天,柴令喝醉酒,认真指着画上之人:“三山老弟,这也是你的女儿了。”
沈重山崩溃大哭,心里认了女儿,嘴上不敢以‘青青义父’自称。
柴青跪在他墓前三叩首,再起身,眼圈克制不住地微红。
柳眉失神地望着那座墓碑,一座座的碑是她亲手立的,死了的人很多,每个人都很可惜,可她尤为沈重山感到遗憾。
这个男人,长相丑陋,心比好多人温柔,他最惦念的是完成任务回来听青青喊一声“叔”。
春风掠过眉梢,柳眉回过神来。
柴青心思沉重地跪下,不敢看碑上的刻字。
面对这些她只听过名号面都没见过的人,愧对的情绪太浓,她何德何能,要这些人为自己去死?
柳眉看出来了,视若无睹,她的声音带有罕见的冷静冷酷,针一样地扎进柴青的心:“这是你韩叔,韩妄,人如其名,一生狂妄不知后退,擅长用鞭,打起来不要命的那类人,他对你没多少情感,只盼着你莫堕了生父的盛名,盼着柴令后继有人。他是万箭穿心身陨。是为你死的。”
“韩叔……”
后山坟长满野花野草,存在最多的就是坟,新坟林立,新鲜的捧书摆在一座座坟墓,每一座墓葬着一个人。
几月之前,还是鲜活肆意的生命。
下跪、叩首、起身。
柴青亦步亦趋地跟在姑姑身后。
柳眉站定。
“这是你李叔,李不二,说一不二的‘金口一诺’,为人注重诚信,可为一诺舍生忘死,为刺客盟立下汗马功劳。你爹死前为他挡了一刀,怜他身世凄苦,希望他能好好活着,他没答应。知道你在姜国受的委屈,他是最先提议要干一票的其中一人。
“昔年你爹为他挡刀,他以伤换伤砍了姜王一刀,一行人逃出姜地,来到姜燕分界线,本来再撑一撑能活下去,他武功高强,别人死了,没准他能活。
“但他大概是活够了。”
柴青忙着磕头、喊人,柳眉等不及地往前走。
“这是你宋叔,宋无为,流离那些年做过道长,也学和尚念过经,后来认柴令为兄,为他马首是瞻。他名唤无为,是个做实事的,膝下有一子,半年前暗戳戳写信问我能不能做亲家,他想把儿子献上,后来从我这儿得知你对男人没兴趣,回家痛揍儿子一顿,念叨生儿子不如养条狗。
“他乃性情中人,因为年岁大,别人都喊他“宋二哥”,他嫌弃“二”不好听,老想和你李叔换换排行,所以这次我把他排在你李叔后面,你要喊他,就喊他一声“宋三叔”罢,他听了肯定高兴。”
柴青用袖子抹泪,仰头大声道:“宋三叔!”
砰砰磕头。
额头见了血。
“还有你王叔、赵叔、钱叔,你王叔名为王刺,刺客的刺,参与过多回‘刺王计划’。你赵叔大名赵不平,是个执拗人,一辈子为了‘公义’两字活着。至于你钱叔……你钱叔是这些人里面最小的,比你还小三岁,但辈分放在那儿,你也得喊声“叔”,他是一名长相白净的天才铸剑师,两年前开始学铸刀,说来也怪,同样是铸造兵器,铸剑行,铸刀就不行,弄出来的刀自个都拿不出手,倒是弄出一把匕首。”
柳眉伸手从怀里掏出短匕。
“这是他准备的见面礼。”
匕首削铁如泥,甫一拔.出,如有龙吟。
柴青落下泪来。
“他是后来才投身刺客盟的,一开始没人拿他当回事,欺他年少,他不甘心,咬牙要一鸣惊人。结果也确实惊人。他的投名状很有名,是一把名为破佞的长剑,后来做了天下第一高手季夺魂的佩剑。季夺魂枉为刺客盟新盟主,为求心境突破,执意报恩当姜王的走狗。这剑,你得拿回来。否则九泉之下你钱叔不会安息。”
“好……”
柴青额角绷出一条条青筋,心尖刺痛,脸色苍白。
“两年前,季夺魂为刺客盟新一任盟主,继任当日,受姜王使臣赐封,此举引起盟内多人不满。天下第一高手季夺魂,为救命之恩向王俯首,私下与姜王达成不知名协议,也是那时起,人心涣散,四分五裂,钱小弟执意脱离季夺魂的掌控,以‘我心不安,难再铸剑’为由,又自断一指表明心志,逼得大宗师不得不放人。
“他找到了玲姐,由此加入队伍。钱小弟没有名,来历也神秘,但他敬仰你爹是真的,他是为柴令死的,也是为你死的。
“不仅仅是他,埋骨此地的这些人,他们都是为你死的。有些事情,不知道就可以当做没有发生,知道了,就无法再忍受。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姜王欺你、辱你、伤你,他们不忿、不服、不甘,愿握紧手中兵器为你讨回一个公道。
“青青,你还觉得自己无足轻重,不值一提吗?”
柴青跪在地上,双手撑地,手指深深扎入黄土,头颅不敢抬。
柳眉看着她压下去的脊梁,吐出的字眼带有千钧之重:“别忘了,你是柴令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我们都相信你,都在期待你青出于蓝。姜王无道,总有一日,你会拿回属于你的一切,对吗?”
“我……”
柴青浑身发抖。
“青青?你说话!”
“不,不……”她痛苦抱头:“我打不过季夺魂,我不是他的对手……我打不赢他,我没法报仇……我做不到……”
打断的傲骨如何能支棱起来?
受过的磋磨惊惧怎么才能当做不存在?
刻在灵魂深处的阴霾挥之不去——那是天下第一大宗师,凌驾在九州巅峰的大人物!
“我做不到……”
“我试过了,我做不到……”
“我连他一剑也接不住,他只是平淡地看过来,就好像一座座的山朝我压来,你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可怕……”
九州宗师七十二,七十二人,听起来已经很厉害了,可柴青直面过季夺魂,她笃定所有的宗师加在一起都不会是他的对手。
那是另一个领域的存在。
是不可踏入的天外天!
一剑,那是多么可怕的一剑?
柴青受辱之后辛苦习武,经常练到天明,睁开眼是挥刀,闭上眼刀法还在她脑海转,她所有的努力都扑在上面,卧薪尝胆,只为一雪前耻,杀了姜王这个狗贼!
可她运道太糟,满怀壮志去,沦丧而归。
她遇到了留守吞金的季夺魂。
季夺魂要保姜王,她要杀姜王,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摆不脱大宗师的影子。
于是终有一战。
柴青败了。
刀断心亡。
没能知耻后勇,反而一蹶不振。
她的所有胆魄,所有想复仇的心,都被这一剑斩杀成齑粉。
“你不懂的,只要他在一日,我杀不了姜王,没法报仇,我什么也做不成,我是个废物,是个废物……”
“青青!”
柳眉骇了一跳,忙稳住她肩膀,打乱她如入癫狂的自毁:“青青,我们可以慢慢来,你一定可以的,你可是柴青!是九州最年轻的宗师!”
“你不懂的……你没有见过那一剑,他的剑光太盛,要刺瞎我的眼,我的刀又断了,姑姑,我的刀又断了……”
柴青挣脱她的束缚,跪伏在地,用尽全身力气克制身体的颤抖:“我、我没法再握刀……我的刀拒绝我……我听到了它的心声,它说我怯懦,怯者不配提刀!”
她摇头苦笑:“我是柴令的女儿又如何?他那么厉害,不还是死了?”
“你和他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哪里不一样?”柴青怒而崩溃:“就让我做个烂人烂在这里罢!我做不成大英雄大豪杰,我没法再提刀,没法报仇,我一事无成什么也做不好,姑姑,你还没听明白吗?我怕死,我怕像柴令一样死都不知道是谁害的!
“他那么厉害,又能怎样?又能怎样?!我娘死了,我生下来也差点饿死,我长到七岁差点忘记自己还有一个爹!
“是!我的爹是枭雄,好多人愿意为他去死!他最牛!他最有魅力!你们看在我是他女儿的份上抬举我,以为我不懂吗?
“对!我感谢这些人为我讨回公道,感谢他们为我出生入死,可我求他们了吗?他们死之前有没有问我需不需要这样无谓的牺牲?我做不到的事不去求别人做,那你们与柴令的情分能不能不要安在我头上?
“我是个废人,废人啊!废人能做什么?废人只知道欺负女人,只想在床上开心。既然那么在乎我,师父死了的时候你在哪?我在姜国受辱的时候你又在哪?我也有傲骨不屈的时候,我也有拼出一身血肉的悍勇,可不屈还是屈服了,悍勇也没了余力,千里追杀我怎么逃回来的你知道吗?你见过吗?你如果见过,就不该对我抱有任何希望!你对一个废物抱以厚望,可不可笑?你太可笑了!”
柴青跪趴在地,脸埋在黄土,像死了一般。
无颜得见英灵。
无颜面对少年时的自己。
更无颜,正视养她长大的姑姑。
藏在心头多年的话如潮水喷涌而出,柴青理应感到释怀,可没有。
她压抑着喘.息声,背上仿佛扛了更重的山。
一条条的性命压过来,一次次的死亡阴影扑过来,柴青瑟缩着想把自己藏起来。
她好怕。
好怕这一生真就烂在泥里。
好怕旧事重演,仅存的躯壳也被碾碎。
“姑姑,你走罢,别再在我身上耗费光阴了。你去做你的大宗主,咱们以后就别再见了。我已经,”她哽咽道:“已经拖累你够多了,我还不起……”
“谁要你还了?!”柳眉气哭喊道。
“你走罢!别再理我了!我不配!”柴青爬起来朝她磕头,磕得头破血流,低着头心虚地盯着她靴尖,喉咙沙哑:“走罢,过好你自己的人生,没必要为死去的人负责,你不是妖女吗?妖女何时也这么有情有义了?你对我太好,我良心好痛。”
柳眉擦干眼泪,气狠狠抬腿踹她一脚。
柴青被踹翻,毫无抵抗地四仰八叉地躺在那,一动不动。
“好!就当我含辛茹苦多年养出个贪生怕死的玩意儿!”
柴青眼角淌下泪,泪躲进泥土里,狼狈地没眼看。
不敢听。
不敢不听。
良久的死寂,风吹过墓前的松柏,树叶沙沙。
“我会走。但你柴青,一日不离开小镇,就得逢年过节守着这墓堆,他们是为你死的,别管你乐不乐意,你要让他们死得其所!杀他们的是‘琅琊十二卫’,你给我记好了!领头之人越长恩,明年你要摘了他的脑袋放在这儿,否则,你活着还不如死了!”
互相捅刀子的话她们不是没说过,这次说得格外凶。
柳眉气冲冲走了。
合欢宗的首席妖女,跺跺脚也是震动一方的人物,她要回去继任宗主之位,要积蓄更多更强的力量杀穿敌人的心脏。
平了姜王宫,宰了姜王人头。
她没那么多功夫在这和小东西吵架!
走出一段路,她扭头,大喊:“你就烂在这儿罢!以后别说你是我养大的崽,丢不起这人!”
山风阴凉。
柴青趴在那久久未起身。
愤而暴走的柳眉一鼓作气走出很远,待确认柴青站起来也不能望见了,怔然停在那,倏地蹲下.身子掩面。
沮丧和失落接踵而来。
悔恨与自责激荡着她的心。
柴青说得没错,顶着‘柴令之女’的头衔出生,势必会引起许多人的注意,她早就料到了,仍是出现极大的纰漏,在青青最需要她的时候缺席。
得知青青失踪的隔日,她应该再认真一些找人。
一时大意,酿成大错,害苦这孩子。
好好的人,没了傲骨,损了朝气,根源竟是在她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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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说那些话惹你伤心,我不值得……”
柴青蓬头垢面地瘫坐在地:“你是我姑姑,我不能害你,我不能……”
长风不止,墓碑静默。
走了的人已经走了。
留下的人喋喋不休地重复简短的三字,这话是对柳眉的歉疚,也是对刺客盟死去义士的歉疚。
她佝偻着背,仅从背影来看,不似正值芳华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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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间,春水坊彻底没了花魁柳眉的踪影,连同堆在她房内的日用品,也尽数消弥。
柴青睡在后山坟,大梦昏昏,睡醒,邋遢着步行回到小镇。
小镇没有变化。
又仿佛变得面容模糊。
“柴青!”
胖婶走过来喊住她,看见她头顶草屑衣衫褶皱的情状,一愣:“柴青,你大晚上做贼被人打啦?”
柴青这次没有笑,面无表情。
没人吱声,胖婶尴尬地岔开话题,问:“你姑姑呢?你姑姑怎么搬出春水坊了?她人呢?我找她有事……”
“她搬走了?”
“欸,是我先问你,你……”胖妇人后知后觉声音弱下来:“她走了,你不知道?”
呆立一会,柴青喃喃自语:“知道。”
她踉踉跄跄地走开。
阳光大好。
柴青先去了春水坊柳眉常住的那间房,人去房空。
坊里的柔玉姑娘守在门口讪讪地捧着小红木箱交给她:“这是她走前留给你的,说是如你所愿,以后,以后也不见了。”
亲耳听到这话,柴青痛苦地弯下腰。
抱在手上的小红箱压得她心口沉甸甸的。
心脏快要炸开。
“你们……”柔玉忐忑道:“恕我直言,她来去匆匆,你们、你们是吵架了吗?”
“没有。”
柴青勉力站起来,爱惜地抱着这箱子:“我只是帮她擦亮了眼睛,省得蹉跎一生。”
“你……”
柔玉叹了一声:“罢了,我人微言轻,说了估计你也不会听。”
“你说说,我听听?”
看着她想笑笑不出来的模样,柔玉心下一痛,她爱慕柴青,除了爱慕她人美活好,还挺钟意她坏坏的笑,现下人不笑了,也不坏了,肯听人说废话了,柔玉难过极了。
“我……我觉得你人挺好的,心肠也软。”
柴青眼皮撩起,柔玉愣是被她不修边幅的颓丧脸弄得脸红心跳:“我、我先走了,就不说了。”
慌慌张张跑开。
怕管不住自个的心。
各花入各眼。
距离穷极巷还有很远,以前走走就到的路程现在走了好久都没到,约莫是心事太沉,她快要抬不起腿脚。
走到小巷拐角,一道人影迎光伫立在那,仿佛在那等了半辈子的温柔坚定,看见姜娆噙在眼底的担忧和不自觉洋溢的母性光辉,柴青鼻子一酸,就要跌倒。
脸没摔在青石板铺成的小路。
摔在了姜娆胸前。
柴青悔不当初,以一种滑稽占便宜的姿势哭得天崩地裂:“姜姜,我没姑姑了,我没有家了,我没有家了……”
哭声震天,引得街坊四邻纷纷探出脑袋看热闹,在发现爆哭之人是镇子有名的坏种后,那脸色,简直像掉进大染缸,五颜六色的。
姜娆天一亮就来找她,找不到人,做什么都不踏实,得知柳眉离开春水坊,遂猜测姑侄闹了别扭,此时见到面容憔悴的小泪人,她抱住柴青,安慰的话无从出口,索性搂着一道儿哭。
有的。
还有的。
会有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