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万年青
刺客盟拄着双拐缠着绷带的义士们躲在阴暗的小胡同, 哭晕过去的柴青被姜国公主带走有半刻钟了,沉默的氛围充斥在原就逼仄的空间,每个人的脸上挂着或失落或怅然的黯淡神色。
二十岁, 柴青表现的不是很好,没有活出他们大多数人期望她活出的样子。
但是否他们的确需要想一想,给这孩子太大压力了?
傲骨未折、天赋卓绝的柴青固然可以撑起他们的理想、野望, 可当前的人不是她或许可以成为的那个人——
八年前, 痛失亲友, 一次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一次次摸爬滚打地逃回小镇,在姜王诛心的算计下, 在追兵的恶意磋磨下,她的傲骨折了。
命运仿佛一直在和她开玩笑, 十二岁不知天高地厚愿意为了恩情、友情不顾生死, 十八岁,终于聚起浑身的力气要用手上的刀为自己讨回公道的当口,她遇见季夺魂。
传闻中不可战胜的男人。
九州唯一的一个大宗师,活在另一领域的传奇。
十八岁的柴青与季夺魂一战亡了心志, 但十八岁的年纪肯向季夺魂举刀,这是多少人做不到、不敢做的事。
她做了。
她败了。
心口的伤疤没能被时间治愈,反而在那一败之下彻底走向溃烂。
柴青脆弱吗?
她无疑是脆弱的。
因为她怕死。
柴青勇敢吗?
敢向季夺魂举刀,谁有资格说她不勇敢?
举刀的理由很简单:她要杀姜王,季夺魂要护姜王,立场相左,自然刀剑相向。
谁能说她没有少年人的胆气傲气?
天下第一大高手, 那是九州无数学武之人无法翻阅只敢仰望的高山。
柴青曾向这座山发起挑战!
战而不死, 仅凭这一点, 她足以在九州侠客榜上嚣张留名!
她欠缺的,是重新握刀的那颗心。
是少年人常在梦里幻想的‘天下第一大侠’的壮志!
“刀断心亡……”
女人眼眶含泪,狠心将泪意逼回。
柳姑娘走了,走前将柴青托付给他们,这一出来得又快又猛,女人见过妩媚妖娆风情万种的合欢宗首席,见过柳眉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样子,见过她杀人不眨眼一笑勾魂的情态,却没想过,柳眉黯然神伤的神情也会是那样脆弱。
和青青同出一辙的脆弱。
“是我太心急,用错了方式,错判了形势。我领她去后山坟是想用义士之死激起她丧失的斗志,可我……还是不该将一条条的性命压在她身上。
“她不和我闹一场,吵一场,我根本不知她心里藏着这么多事,是我对不住她。
“所以我要去还债了。儿女都是债,她喊我一声姑姑,是我养大的小孩,孩子在外被欺负惨了,做姑姑的哪还坐得住?
“接下来,就辛苦你们了。”
柳眉临别留下这番话,这才有了一行人躲在暗地看柴青崩溃大哭的一出。
“要慢慢引导。”
“就先和小青青做朋友罢!”
“能成吗?”
沉寂忽然被打破,义士们你一言我一语聊起来。
姜娆送柴青回到穷极巷。
说是送,不如说是横抱回去的。
柴青看着挺大只,细细长长,抱起来瘦得骨头硌人,黑亮的眼睛哭得红肿,这会闭合着,睫毛挂了泪,姜娆为她盖好薄被,坐在床沿看她憔悴苍白的侧脸。
伸手为她取下埋在发间的碎草屑,也不知昨夜是在哪睡得。
今日见到的柴青,和八年前渔阳宫外的坏胚子像极了。
八年前的她好似一只发狂的老虎,张开口露出尖利的牙齿,握着断刀,不屈的骨头支棱起,撑起单薄的身子。
八年后的柴柴,是霜打的茄子,是炉灶旁烧剩下的冷灰,风一吹,什么梦想,什么野心,全都散了。
可凄然落魄是一样的。
姜娆开始嫉妒柳眉这个人,嫉妒她的走抽空了这人最后的精气神。
以前的坏胚子很要面子,除非是要用苦肉计达成目的,否则哭都是小声哭,偷偷哭,哭到撕心裂肺惊跑树上的鸟,记忆里也就这一遭。
但她又不能嫉妒柳眉。
因为柳眉是姑姑,是呕心沥血养大柴青的人。
或许,也是柴青心中认定的仅存的亲人。
亲人离开了,家就没了。
姜娆捏着湿帕子擦拭她哭红的眼尾,满心的愁绪堆在那,说不出“你还有我”的酸话。
毕竟她的明天自己说了不算。
她的明天握在那些位高权重的王手里。
也许过不了多久,她也会走,去和亲,去赶往上邪的路,然后死在燕王宫。
姜娆俯身亲亲柴青瘦俏的下巴,感叹一晚没见这人就弄得脏兮兮。
柴青实在不是一个会照顾人的人。
女儿身,浪客心。
这一觉,柴青睡到日落黄昏。
逆着光,睁开眼姜娆坐在她床边,正用帕子擦拭她脖颈淌出的汗。
柴青躺在那半晌没动静,状若失去灵魂的咸鱼,一句“你怎么在这”都不说,她不说,姜娆也不说,甘心乐意地为她擦身。
擦完脖颈,又擦胸前,再是腰腹,而后是白嫩细瘦的腿,不大不小的脚丫子。
前前后后,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都照顾到了。
那身染了泥土和汗渍的衣服被泡在木盆,就在前一刻,洗干净晾晒在外面的竹竿。
皂角的味道混合美人身上的淡香,以温和的气势席卷了柴青,柴青脸不红心不跳,嗓子沙哑:“姜姜,你什么时候走呀?”
姜娆动作一顿,眉梢轻笑,掌心涂抹乳白的膏继续为她揉搓干燥的脚跟。
柴青不满地动动小腿。
翘起的脚丫子被摁住。
“我不走。”
柴青要反抗的心一下子停了。
心脏怦怦的。
直勾勾地看过去,像一只好奇的猫儿大发善心地看望她可怜的主人。
“怎么不走?”
“柴柴,你带我私奔罢。”
话说完,柴青呆愣住。
没过几息,姜娆自顾自地笑起来:“逗你的。”
柴青也笑,笑岔气,盖在胸前腹部的小薄被往下滑,差点走光。
她们都知道这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于是连用来开玩笑的承诺都不会有。
“石桥还没修好,燕臣态度微妙,荣华他们最近在试探青阳令的口风,若是可行,至多再过一月,队伍就得启程了。”
“嗯……”
柴青开始走神。
“这一个月里,我会好好陪你。做你一切想做的。”姜娆抱着她的脚放在自个怀里,白软的香膏滋润了干燥的脚跟,柴青眯着眼看自己精致的模样,很好笑,这一瞬间她觉得姜娆不生个孩子不做一回母亲怪可惜的。
“你,你这样子好像我娘。”
姜娆完美的温柔面孔有了刹那的破裂,想摔了这人的脚丫,眼前浮现她哭得撕心裂肺的惨样,终究不忍心,转念再去想“娘亲”这个身份在柴青心里的分量,她又开心了。
“真的吗?那挺好。”
“我以为你会打我。”柴青贪婪地看着眼前人。
“打你做甚?”
“那我乖不乖?”
“改了夜不归宿这毛病,还算乖。”
两人谁也没提柳眉离开的事,柴青恃宠生娇,吞吞吐吐道:“不如,不如你做一回我娘罢?”
姜娆白皙的脸皮迅速滚起热意,低头手指按摩她的脚心:“怎么做?”
“我想吃奶。”
柴青眼角湿润,声音带着满腔的委屈,小孩子告状似的,压根没留意姜娆一瞬通红一瞬心疼的小表情:“我娘生下我就大出血走了,屋子里四面漏风,我家那会还养了一条不算野的狗,后来被人顺手牵羊牵走了,我躺在木板床没人理,瘦巴巴的,皮肤黑红,很丑。后来是过路的老爷爷听到哭声走进门来抱我去要吃的。
“二十年前,小镇还很穷,恰好赶上九国动荡的坏时候,走了好几家,找了点米糊糊,有家妇人生了孩子,奶水喂自家孩子都不够,哪还有我的份儿?
“老爷爷家里养了猫,大猫生了一只崽儿,那猫性子乖顺和气,我和它孩儿抢口粮它都没挠人,老爷爷家里也穷,几个儿子当兵上战场都死光了,他老伴因为我不是男娃,养了没多大用就把我送回我娘住的屋子,顺道儿埋了我娘。
“虽说没有养我,逢年过节也会看看我死没死,死了的话就埋了,没死的话再给口吃的,省得真死了。
“这些事是老爷爷坐在树下有一搭没一搭和我说的。他们两口子是我和我娘的大恩人,可惜好人不长命。我都没死,在我五六岁抱着一只鸡想报答他们的当天,老爷爷和他老伴儿双双病逝,得的是风寒。膝下无子,是我给他们打幡送终。
“我七岁,柳眉那女人脑子有问题放着大富大贵的奢靡日子不过跑来给别的男人养孩子,她是我当时见过最美最骚的女人,别看我那时小,我三岁就知道钻女人裙子,五岁就晓得男女之事,七岁,见到柳眉的第一面我就有种预感——这家伙是来养我的。
“但她不想当我娘。她不给我奶喝。”
说到伤心事,柴青吸了吸鼻子,眉头一皱:“我的脚被你捏痛了。”
姜娆慢慢松开手,又快快地在她吃疼的脚趾薅了一把:“还疼吗?”
还疼。
看在她补救及时的份上,柴青接着陷入对往事的追忆:“我偷过邻居家的鸡,打过老王家的狗,和镇子东边卖醋的王小二狠狠打过一架,把他从一个头发浓密的小伙薅成岁月沧桑的秃子。
“镇上的人骂我是坏种,说我爹真名叫做柴二狗,我爷爷是柴老狗,我爷爷的爷爷是打铁的,人们喊他‘柴老铁’,惯爱坑骗乡里,不做好事。
“镇子上的人不喜欢我,不是因为我真的有多坏。”她狡黠一笑,又觉得这点事不值一提,哂笑道:“因为我知道很多不为人知的事儿。
“譬如养狗的那个老王他老婆和住在东边的秃子小王有一腿,譬如姓赵的那户人家他家一对儿女都不是亲生的,是借来的种儿。再譬如,十岁那年我无意撞见光屁股的女人和另一个女人厮混,过了几日又撞见那女人给另一个女人戴了好大一顶帽子……
“他们厌弃的不是我,是各自想隐藏的事实的本身。”
醒来后说了好多话,柴青倏然住嘴。
“怎么不说了?”姜娆听得正入迷,一颗心酸酸涨涨的,忍不住在她脚背亲了下。
柴青冷不防打了个哆嗦,推搡的小脸转红,不可思议这是姜娆能做出来的事。
长这么大,她是第一个亲她脚脚的。
“你不嫌我烦吗?我废话好多。”
“不嫌,你说,我爱听。”
柴青缩了缩脚趾,姜娆反而摁紧了,不准她躲。
行罢。
伤心的坏种也有想被安慰的脆弱时刻。
柴青憋着眼眶里的泪,慢吞吞道:“我爹他……很厉害的,柴二狗不是他真名。以前还小,附近的人喊我‘狗子’,每次喊,我都打得他们嗷嗷叫,也有倒霉被打的时候,比如他们人多,设下陷阱坑我,我被坑了。下次就会长记性坑回去。
“我野生野长地长大,性情多变,柳眉说要养我的那天起,我就在想,我给你一个月的期限,你这人倘敢说话不算话,我就趁夜宰了你!看你还敢不敢诓我!
“后来一月又一月,一年复一年。我是从何时真正认她做姑姑的呢?我想不起来了。
“我清楚记得,有一年的冬天她指着一株万年青解释我名字的出处——万年青四季常青,生机勃勃,寓意很美,有家国太平,风调雨顺的美好祝愿。她说我不是没人要的狗子,是所有人都想抢的好宝贝。
“她说话很动听,吃完那顿年夜饭,我洗干净窝在她怀里第一次没有防备地睡着,睡醒她给我编了小辫子,床头放着新衣服。我又有家了。”
姜娆的眼泪砸在柴青脚面,热乎乎的,她动了动脚趾,又被摁住了。
柴青躺在那蓦的想起姜娆陪她当街痛哭的画面,她哭是天崩地裂、坏种崩溃,姜娆哭就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柳眉走了,她成了没人要的小孩,多变的性子死灰复燃,她气哼哼地踩着美人手掌心,狠狠地踩,说话阴阳怪气:“我说了这么多,卖惨卖了这么久,你怎么还不给我吃奶?是瞧不起我吗?还是耳朵聋了?不要假惺惺地对我好,我会当真的!”
她猛地发难,坏脾气来得比风还快,姜娆反应不过来,磕磕绊绊:“我没有假惺惺,是、是我没有……”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柴青使劲拿脚踩她掌心。
姜娆无奈瞥她:“你过来。”
“过来就过来!”
她起身太快太猛,脑袋一阵眩晕,没骨气地趴在美人肩膀,小脸白得瞧不出血色,恍如生了场大病。
柔柔弱弱的。
姜娆宠溺地摸她头:“我喂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