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任他明月下西楼
月池迄今还记得当时那种感觉, 当她因剧痛醒来时,发现自己倒在血泊里,一旁躺着的是人事不省的时春和剧烈喘息的大黑马。
大黑马的后身插满了箭矢, 它的鲜血将整条溪流都染红了。它直勾勾地望着她,眼睛明亮得像星星一样,淌出大滴大滴的泪水,晶莹得就像琥珀一样。月池一下一下地抚摸它,它用命来保护她,她却只能在这里流着毫无用处的眼泪,说着毫无用处的话:“谢谢你, 好孩子, 真的谢谢你……”
马儿的眼睛明澈似蓝天,随着它胸口的起伏彻底停滞,天空也灰暗了下去。时春的呼吸也在减弱。她的背后同样也有箭伤,身子冷得像冰一样。月池开始不顾一切地大喊, 她甚至开始觉得来得是鞑靼骑兵也无所谓,她总会有办法, 她会不惜一切代价。
可谁都没有来, 鞑靼人没有来,明军也没有任何的动静。她躺在断崖下, 像疯子一样声嘶力竭地嚎叫。等她把嗓子叫哑后, 她因为痛苦和担忧而迟钝的大脑才开始运转。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们还是不想她活,她只能靠自己了……
她的腿摔伤了, 只能爬着走。她只能拖曳着时春, 一步步地往前挣命。泥沙涌进她的鼻腔, 虫豸从她身上爬过。这些都不算什么, 最糟糕的是,时光在一点点流逝,太阳在慢慢西垂,她们却连十丈的路都没有走出去。
月池回望来时的路,看着她们行过的道路,留下暗红色的血迹。时春的头耷拉在她的肩上,白得就像朔方的雪。她终于崩溃了,她以为最后的结局只是她一个人走而已,她没有想到是,那么多人都死了,她居然还活着,她居然还活着!
眼泪就是泉水一样涌出来,她孤零零地拖着时春,嚎啕大哭着在地上爬动。她素来不信神佛,此时却只能祈祷:“要取就取我的命,别拿她的命走啊!我真的受不了,我真的要受不了了!”
泪水糊住了她的双眼,哭声闭塞住了她的耳朵,等她发现时,那一双芒鞋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月池缓缓抬起头,她看到的是泛黄的僧衣、深褐色的斗笠和斗笠下光洁的下颌。
月池伸出满是脏污的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衣摆:“求求你,救救她,救救她,我什么都能给你……”
那个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轮廓柔和清秀的脸,他低垂双眼,双手合十道:“施主不必如此。普渡众生,乃是佛门弟子的本分。”
佛门弟子?在荒芜无人的山林忽然见到这么一个漂亮的和尚。月池起先还以为是死到临头的幻觉。可这个叫昙光的和尚,的确是个活生生的人。他先替时春紧急拔箭止血,暂时保住了她的性命,接着又将她们挨个背下山去。
然而,时春的伤太重了,昙光只能一边替她们采药,一面用马拉车将她们慢慢驮到物资较多的地方去。这样断断续续赶路的途中,和尚亦只好暂时摒弃男女之防,蒙眼来疗伤。幸好,这一路上无人追赶,他们一行蹉跎数日,终于到了鞑靼的一个部落之中。到了这个时候,时春已经能够勉强坐起,而月池,已然能够杵着拐棍开始行走了。
新的生活带给月池的不是安定,而是迷茫。她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穿过女装了。新认识的蒙古族女孩贺希格将她稻草一样的头发梳成辫子,又替她穿上粉红色的棉袍。
月池望着水盆中的自己,感觉既陌生又熟悉。她伸出手,慢慢抚触着她瘦削的脸颊、眼睛、鼻子,最终轻轻点了自己毫无血色的嘴唇上。她的眼睛定在了倒影上,动作轻柔又缓慢,好像她不是在攀摩自己的容貌,而是在欣赏一尊雕像。
贺希格讶异地看着她,觉得她简直古怪得可以,小姑娘将一碗肉汤放在她们面前,认真道:“别看了,快吃饭了。你丑得像鬼似得,有什么好看的。”
月池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她一时都愣住了,怔怔地望着贺希格。贺希格撇撇嘴道:“看什么看,我说得是是实话。”
时春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贺希格皱起了眉头,她恼怒道:“你又笑什么?”
时春乐不可支:“没有,没有。我觉得你现在说得很对。不过,过几个月后,你可能就要改变想法了。”
贺希格的目光在月池脸上转了一圈:“我才不信呢。乌鸦难道还能变凤凰?”
时春挑挑眉道:“那可未必噢。”
眼看贺希格还要再说,月池忙打断道:“行了,行了。别说这些了。谢谢姑娘照顾我们姐妹二人。”
贺希格撅着嘴道:“甭说这些了。要不是昙光师父治好了我额吉的病。我才懒得来伺候你们俩呢。也是奇了怪了,昙光师父以前都是带男人回来的,这次怎么会带两个女人。”
月池眉心一跳,她问道:“昙光师父以前经常带受伤的人回来吗?”
贺希格已经做到了织机旁,她一面将织机摇得嘎吱直响,一面漫不经心道:“对啊。你们可不算第一个。”
月池又问道:“那那些男人,都是打哪儿来得呢?”
贺希格别过头道:“我哪儿知道。我又不管照顾他们。”
月池想了想,又道:“那姑娘可知道昙光师父是哪儿的人,俗家在哪儿,平日在哪座寺庙挂单呢?”
谁知,贺希格听罢后,却警惕地看着她:“我告诉你,师父救你们,那是他心善,可不是你想得那样。你别瞎想啊,他是不会看上你的。”
“……”月池默了默道,“姑娘,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对救命恩人好奇而已。”
贺希格重重一扯棉线:“有什么好奇的。你就不能安静吃肉吗。哪儿那么多话。”
月池看向时春,时春对她摇了摇头,意指问不出什么了。月池无奈一叹,两人正相对无言时,帐篷的帘子却被掀开,昙光拿着煎好的药走了进来。他对贺希格道:“施主今日劳苦了。你先去休息,这里由我来守着就是。”
贺希格看到他满身尘土,不由道:“我做得都不算什么。只是可惜了您,平白这么累,还给自己惹来了一身麻烦。”
昙光不由莞尔,笑容清淡:“济世救人,乃是贫僧的本份。”
贺希格瞥了一眼月池道:“可人家却自作多情了。”
昙光目光平和地看向月池,接着对贺希格道:“施主想必是误会了。”
贺希格哼了一声:“是不是误会,心里有数。”
她一甩帘子就出去了,昙光坐到了月池身前。凑近一观,和尚的容貌有汉人的秀气,双眸却又是蒙古式的浅栗色,在冬日浅淡的日光下,就如烟水晶一样。难怪小姑娘会动了心思。
昙光温言道:“她只是性子火爆些,并无其他意思。还请女施主勿怪。”
月池道:“大师无须多礼。少女心性,我岂会不体谅。”
昙光一愣,他垂眸一笑,将药碗递给了月池和时春,眼见她们又一次十分豪爽地咕噜咕噜全部干完。
这时,他才道:“施主,施主如有疑惑,不若直接问小僧就是。”
月池抹嘴的动作一顿,情知刚刚的话,这和尚都听进了耳朵中。她心念一动,用汉语道:“帘窥壁听,非君子之道。”
昙光即刻接口道:“背后谈人,亦非淑女之为。”
这说得字正腔圆,月池道:“一路同行,还未曾相问,大师是汉人?”
昙光道:“家母是鞑靼人,家父是汉人。”
居然这么爽快,昙光读出了她心中所想,轻声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月池欠身道:“大师勿怪,您几经周折,救了我们二人性命。我本不该再生疑心,只是以大师的聪慧睿智,这样在烽火地流连,不怕惹祸上身吗?”
昙光道:“阿弥陀佛,小僧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这世上之人个个都会念几句佛号,不过他们只是求着佛祖的庇佑,又有几个人是真正将佛祖的道理听进心里。月池道:“倒是我浅薄了。只是大师,世上芸芸众生,皆在苦海中挣扎,大师怎会想到,到两军阵地之上去救人呢?”
昙光目光渺远,他道:“这与家师的教导相关。”
月池是铁了心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她道:“原来如此,请教令师的尊讳是?”
她这样步步紧逼,昙光也不生气,而是依然有问必答:“女施主或许听过,庄严寺正是家师主持修建。”
月池一时心惊,她忙合十道:“竟是锁南剳失大法师的高足。失敬失敬。”
昙光还礼道:“女施主客气了。”
时春一头雾水,她问道:“锁南剳失是谁?”
和尚但笑不语,月池目光流转:“是大智法王的弟子。大智法王是西藏人,在永乐爷在时就入京,历事五朝,备受尊崇,还被封为国师。真是没想到,小女子一时落难,竟然能碰上您这样一位高僧。”
昙光又是深施一礼:“女施主谬赞了。明蒙每次交战,小僧都往战地去救人。这也是第一次小僧救到您这样的大善信。”
月池眉心一跳,时春赶忙笑出声来,她豪爽地摆着手:“您这是哪儿的话。我们两个女流之辈,哪里称得上什么大善信。对了,您的师祖出身西藏,又是大明的国师,怎么着都和鞑靼扯不上联系吧。您怎么会身在此处呢?”
想来与他的身世有关,月池正在思忖间,就听昙光垂眸道:“明藏之间,早已和平共处,亲如一家,可明蒙一直以来,却是纷争不断,刀戈之下,边塞百姓,苦不堪言。贫僧习大士之道,自当利他亡躯。家师修庄严寺,不也是为化干戈为玉帛吗?”
月池与时春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说话。昙光如水一样的目光在她们脸上转了一圈,他道:“二位女施主似另有见解。”
时春张口欲言,却被月池打断,她笑道:“大智法王穷毕生之力,促成明藏和谐。依我看,大师必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昙光苦笑道:“施主谬赞了,小僧乃方外之人,于朝局之力有限,时时是有心而无力,只能期望感化善信,倒载干戈。”
他就静静地望着月池,仿佛要看进她的心底。月池却丝毫不为所动,笑道:“那小女子就愿大师早日心愿得尝。”
昙光碰了不软不硬一个钉子,也没有动怒,他起身道:“女施主好生歇息,小僧告退。”
他掀帘走了出去,冬日苍白的日光射进来一瞬,又即刻消失。帐内又归于晦暗。时春的声音此刻方响起:“你觉得他说得是真是假?”
月池偏过头去:“你觉得呢?”
时春想了想道:“唐时不是还有玄奘取经,这些人为着信仰,做出什么事都不稀奇。他毕竟是费尽辛苦,将我们一路救回来,就证明我们活着,比死了更有用。”
月池点了点头,她道:“也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如今有的是时间,和他慢慢玩儿……”
时春眼见她的神态又变了,忙打岔道:“你怎么又开始了。如今既然知道昙光的目的,那咱们就先养好身子,其他的事慢慢再从长计议。你这样多思多虑,哪里还用谈以后,我们自个儿就先玩完了。”
月池心知时春是在宽自己的心,她看着她被包得严严实实的伤口,心中又是一痛,她道:“好好好,我知道了。还是休息,好好休息。”
月池说这话,也只是为了安时春的心,可她没想到的是,时春接下来居然真的拉她去沉浸式体验游牧生活。
拥挤的羊圈里,奶香味、臭味和干草味交织在一起。月池望着面前咩咩叫的羊,陷入了沉思。贺希格看得不耐烦:“挤啊,你长这么大,连奶都没挤过吗?”
她和时春是在这里白吃白喝,世上没有一个人有义务这样照顾她们。她身上连一个铜子都没有,只能先干些杂务来抵债。不论是前世的高管,还是今世的二甲传胪,这畜牧业的活,真的是涉及她的知识盲区了。
她伸出手去,放在母羊暖呼呼的肚子上。母羊打了一个响鼻,就把她惊得立刻缩回手来。贺希格都忍不住笑了,她指着她道:“怎么还会有你这样的。真是傻透了!”
鞑靼的女孩笑声爽朗,没有丝毫的顾及。
“怎么回事。”她的母亲宝格楚大婶走了过来,贺希格笑道,“额吉,你快看啊,她连羊奶都不会挤。”
宝格楚正是被昙光救过之人,她今年约四十岁左右,古铜色的皮肤,炯炯有神的眼睛,她看了一眼月池道:“你懂什么。人家一看就是贵人,当然不会像你这野丫头一样。回去歇着吧,姑娘。这可不是你这样的人该做的活。”
贺希格气得一跺脚,月池欠身真心实意道:“婶子这么说,叫我无地自容了。我和姐姐在这儿叨扰,本就很惭愧。您要是不嫌我粗笨,您教我,我一定好好学。”
宝格楚细长的眼睛睁大,她打量了月池一周道:“是个好丫头。动动也好。你这小身板,要是再不壮实点,连冬天都难熬。来,听我的,把奶/子往上托一托。”
月池的手捧住了山羊涨涨的乳/房,只听宝格楚又道:“大拇指掐住上头”
月池照做,宝格楚也忍不住发笑:“太轻了,姑娘。你这么轻,奶会流回去的。”
“噢噢。明白了。”月池尴尬地应了,她用了些劲,这下不消宝格楚说,她也知道要用另外四个指头使劲了。雪白、温热的羊奶,就像箭一样射了出来,撞进了木桶里。宝格楚笑道:“不错啊。”
她舀了一勺递在她嘴边:“姑娘,来喝一勺,你这太瘦了。”
盛情难却,月池捧住瓢,屏住呼吸,咕噜咕噜将奶灌了下去。宝格楚大婶笑道:“这喝奶的劲头,还像我们的丫头。”
贺希格道:“额吉,她明明是汉人。”
宝楚格道:“瞎说,她没裹脚,蒙语又说得这么好。家里一定是有我们这儿的人吧。”
月池看着自己的脚,没想到还能带来这样的误会。宝格楚摆了摆手道:“嘿,你这样的我见多了。大家都活得那么近,哪还分得那么清。我的额吉也是汉人。姑娘,等你养好了身子,我们这儿有可多健壮小伙子,你嫁到这里,过得不比你在汉人堆里差!”
贺希格道:“额吉,她这样的,谁会要啊。我看,还不如多教她点活,然后给她抱个别人不要的孩子呢。”
宝格楚扬手给了她脑门一下:“说什么了。人家只是病了,我看这姑娘俊得很。”
月池心神一转,她腼腆道:“婶子,您别怪贺希格,她也是为我好。我还担心,两边打得这么凶。我这样到这儿来会被……真的谢谢婶子。”
宝格楚抹了抹手道:“打也是上头那些诺颜们打。我们这小部落,能干点啥。你就安心住在这里吧。”
月池点了点头,又开始道谢。牧民的生活是简单充实的。她挤完了奶,又被安排到圈里去梳羊毛。冬天越来越冷了,怀孕的母羊不能出去,只能呆在羊圈里,皮毛就容易结住。这活本来是小孩子干,可月池这身子骨,一时也只能来干这种活了。
开朗的蒙古族女娃都很高兴,她们笑道:“丑姐姐,那就你来。我们出去玩了!”
月池看到她们欢快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钻进了羊圈里。